威逊堡垒内,都督府。
会议室里十分沉默,黑压压的人头,却没有一人开口。
为首的男人是所有人中唯一没有穿着军服的,他阴沉沉的望着众人,那头褐色的长发仿佛蒙上了一层白霜,鹰勾鼻让他的脸色更加可怕。
空气像是沾了水,沉沉的坠落在每个人心口。
“这么说,大家都看到了今天第四军和共和军的激战。只差一点,我们就可以拿到想要的了――可是你们却违抗了命令!这是可耻的背信弃义!”
他咬牙切齿的讲完,目光投向在场军阶最高的提督――第一军雷尔夫中将。
雷尔夫提督是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将领,体格强健,声音低沉沙哑,左脸脸颊上一道深深的疤痕,显示着他在战场上的勇猛与功绩。他毫不畏惧的回望:“班森阁下,我们的确达成了协议,除非皇帝答应我们的要求,否则不再接受军部和贵族们的命令。但是今天您也在城墙上,看到了第四军接替了我们,打退了敌军的来犯――那本该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你若要我们背后去捅他们一刀,哪怕派遣出一千支督战队,也做不到!”
班森冷冷的回望着雷尔夫:“你是在向我炫耀身为军人的荣誉感么!还是因为惧怕裴子维?”
“他一出来,我就能看出来,所有人都在害怕――”班森嗤笑了一声,“帝国之光?就是这位帝国之光,从帝都到杜莎行省,搜刮了不知多少金银!他的第四军倒是被养得壮壮实实!可是你们呢!帝国元帅、军部首领――想过你们的死活吗!”
“今天只要你们动手,前后夹击,抓住了裴子维,还怕女皇陛下不答应我们的条件!?”班森微微缓和了语气,“雷尔夫提督,您一直镇守边疆,不会了解那些大贵族们多么的荒淫无度。假如您知道了,一定会和我一样,毫不犹豫对裴子维动手。”
雷尔夫提督没有接话,只是皱着眉,粗壮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我们还有机会。共和军不会一击就退。只要在下次战斗的时候下手,裴子维还是手到擒来。”
会议室的一角,忽然有人出声:“不行!裴提督身先士卒,每一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士兵们不是瞎子,他们痛恨军部和贵族的盘剥,却不痛恨元帅本人!”
“是啊!况且我们前后夹击,万一连威逊堡垒都保不住,还有什么颜面身为帝国军人!”
班森忽然笑起来,声音刺耳:“裴子维前来督军,为什么带了一万五千人过来?就在来的路上,你们第一军的先锋营三百多人行刺帝国元帅失败,他的心里早就将你们当做了叛徒――你们真以为还有退路?”
军人们大哗,好几人甚至站了起来,极为震惊:“什么!”
班森环视四周,眯起了眼睛,语气凶狠:“没有退路了!在囚禁安东尼上将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没有退路了!”
他慢慢的站起来,绕着会议室,一小步一小步的走着,直到走到最开始出声反驳的军官身后,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声音柔和:“至于元帅本人,他的不败神话,就终结在我们手中吧。”
话音未落,掌心多了一把锋锐的匕首,悄无声息的割断了那名军官的喉咙。
鲜血喷洒,仿佛大蓬的丽花绽开,军官捂着喉咙荷荷的倒地,不断的自伤口处喷出血沫。他抽搐了许久,终于不再挣扎了。
“不放手一搏,我们的下场会和他一样――早晚问题。”班森慢条斯理的抹干净了匕首,轻柔的说,“所以,你们想好了么?”
同僚痛苦地渐渐死去,每个人都不忍的移开了目光,却发现被逼到此处,退无可退了。
雷尔夫中将疲倦的垂下眼眸,终于说:“阁下,您的计划呢?我们洗耳恭听。”
走出会议室外,几个低阶军官落在了人群后边。显然,比起班森男爵和高阶军官们,他们破釜沉舟的勇气并没有那么坚定。
“你相信他说的么?”其中一名少尉卓戈低声对同伴说,“那个班森。”
他有着一头火红的头发,肤色白净,眼眸是绿色的。以他的军阶,原本没有资格参与到这个会议中来,但是他的直系长官在前几天的军变中死去,他便被推举上来了。
同伴目光中滑过一丝惊疑不定,良久,才说:“不信又有什么办法!他们居然去行刺元帅!”
“第一军是无辜的!我们不过是为了拿到军饷――而不是要谋逆造反。是那个班森,他想要第一军和第四军拼个死去活来。”卓戈轻声说,“我不想为他卖命。”
他们并肩走在长长的回廊上,天空是暗灰色的,还淡淡的漂浮着血腥的味道。卓戈轻轻叹了口气:“况且,我没脸开口对兄弟们说,别管那些共和军,我们只管朝着第四军的背后打就行。”
几位同僚都沉默下来,卓戈警惕的看了四周一圈,用更低的声音说:“我要出去见到元帅,我要告诉他所有的情况。比起那个心狠手辣的班森男爵,我选择相信帝国之光。”
他用明亮的眼睛环视着同僚们,逼他们做出选择:“你们呢?”
终于有人说:“可是……怎么出去呢?”
卓戈眼中划过狡黠的笑意:“我们中队可是斥候中队呐。”
他们并不知道,就在不远身后的矮墙边,一双阴测测的眼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等到几名军官走了,班森男爵慢慢的绕行出来,对一个侍从招手说:“去盯着他们。”
威逊堡垒外。
“元帅!元帅!”
“不是敌人打到门口就不要吵我……”裴趴在桌上,将脸更深的埋在双臂间,一边还嘟囔着,“半个月睡地板呐……又是急行军又是打架……很累的。”
瓦涅嘴巴微微张了张,重重咳嗽一声:“元帅!醒一醒!”
等到裴终于睁开眼睛,视线还有些迷糊,直到锁定了一头大汗的瓦涅,才慢慢的说:“怎么啦?化石先生。”
“阁下,我的名字叫瓦涅!”瓦涅上尉脸上的肌肉抽搐。
“哦,对不起。”元帅用毫无诚意的声音道歉,“是敌人打到眼前了?还是威逊堡垒对我们敞开怀抱了?”
“都不是。”瓦涅上尉直直的说,“堡垒里来了一个人,说是要见您。”
裴精神一振,很快站了起来:“让他进来。”跟着他又抱怨,“怎么不早些叫醒我!”
瓦涅:“……”
在等待那人进来的时候,裴那颗因为小睡之后开动得分外高速的大脑开始运作,他负着手,慢慢的在营帐里踱步,直到门口有人喊:“报告!”
那人不是走进来的,而是被抬着进来的。
裴快步走到担架边。那个伤痕遍布的年轻人,军服已经浸染了鲜血,还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渗血。他火红的发丝贴在俊美的脸颊上,挣扎着向元帅行了一个军礼,声音明显强忍着痛苦:“元帅阁下!第一军团情报营斥候中队队长卓戈向您报到。”
黑发元帅温和的回望这位年轻人,回敬了军礼:“卓戈少尉,辛苦了。”
年轻人怔怔的看着帝国元帅,难以置信此刻自己终于来到了这里――尽管他付出的代价是整整一个中队的阵亡和牺牲。想起那些为了掩护自己,最终倒下的同伴们,卓戈难以抑制的颤抖起来,伤口也因此更快的裂开,大片大片的鲜血瞬间染红了硬朗的制服。
“少尉,平静下来,深呼吸。”裴温和的安慰他,一边回头低喝,“军医呢?”
话音未落,军医抱着药箱跌跌撞撞的冲进来,匆忙向元帅行礼,然后就跪在担架边,开始为伤者止血。
制服被剪开,露出卓戈肩膀处两个箭伤,箭头还在肌肉里,而箭支显然被他自己拗断了。
“我得先给你麻醉、止血。”军医手脚麻利的拿出了工具。
“麻醉……能说话么?”
“不行,想活、或者不想痛死的话,闭嘴。”
“不行……我还有话对元帅说。”卓戈奋力想要坐起来,“我不怕痛。”
军医为难的望向裴,而裴静静的看着这个倔强的年轻人,沉思了一会儿:“卓戈少尉,我个人认为……痛死是一种很丢脸的死法。”
卓戈看着帝国元帅,不知道为什么,因为这句话,之前的恐惧、痛楚,仿佛都被消弭了。他很想大笑,因为年轻的提督让他觉得……这里十分安全,而自己一定能活下去。
只有瓦涅上尉在一旁,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裴很快反应过来:“军医,就按照他说的做。”
军医点了点头,卓戈正要开口,裴却制止了他:“我会问你问题,你不用开口,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
卓戈点了点头。
“第一军团发生了哗变,是因为士兵领不到军饷,而安东尼提督无法抚恤大家?”
点头。
“安东尼提督死了么?”
摇头。
“被囚禁了?”
点头。
“有人告诉你们,我来这里督军,是为了镇压你们之前的骚动?”
点头。
“所以你们勾结敌军,想要抓住我,以此威胁帝都?“
仿佛是在瞬间,裴的身上升起了杀气,让每个人都不寒而栗,连军医拿着剪子的手都抖了抖。
而卓戈几乎忘了痛,睁大眼睛看着元帅,拼命的摇头。
“阁下!”军医不满的嚷嚷起来,“这样他会死的。”
而裴淡淡的看着卓戈,良久,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昨夜有人行刺我,你们是不知道的,对不对?”
一块箭头被活生生的从肉里挑出来,鲜血一直喷洒到了营帐顶部,卓戈脸色煞白的、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
帝国元帅低低喟叹了一声,看着还剩最后一丝神智的年轻少尉:“少尉,我相信你的忠诚。现在,好好休息吧。”
帝国元帅的脸开始变得忽近忽远,卓戈放下了心底的大石,几乎在瞬间就晕了过去。军医替他敷上止血药,又命人将他抬了出去。
营帐里还弥散着草药苦苦的味道,裴看着地图,低低的说:“和我想的一样。”
瓦涅站在一旁,欲言又止,他忍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说:“提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讽刺的笑了笑:“还不够明显么?贪污盘剥军饷的人,如今就在堡垒里,鼓动那些满腹怨气的士兵造反,并把责任推给我们。他们害怕军队不听指挥,昨晚便派遣了一支小队来偷袭我,能赢就最好;不能赢,第一军团就背负了谋逆的罪名,和他们绑在了一条船上。”
瓦涅背脊上起了冷汗:“那他们早上为什么不动手?”
裴的目光望着威逊堡垒的方向,低低喟叹说:“因为我们还有着像卓戈少尉那样的军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