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立在高坡处,看到己方人马在提谷河边布阵。骑兵队长们纵马在队伍后方来回整列,步兵们举起盾牌与长矛,方阵固若磐岩。而骑兵们勒马屏息,静待第一批敌人上岸后发起攻击。
裴望向茫茫的河面,有些消瘦的脸庞上浮起淡淡的困惑。他无意识的摘下军帽,揉了揉头发,然后又戴上,动作习惯而熟练。眼下这个局面,如果说他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可以逆转,那是谎话。可是在这一万五千名士兵面前,在威逊堡垒已经哗变的士兵面前,他必须做到镇定自若、成竹在胸。
“所以说,元帅首先必须是一名优秀的演员呢……”裴自嘲的说了一句,身边瓦涅上尉喘着气策马疾奔过来,“报告――”
“怎么样?”他依旧望着底下的列阵。
“斥候小队已经去监测威逊堡垒的动静了。”瓦涅忧心忡忡的说,“阁下,要是前后夹击的话,我们取胜的机会就渺茫了。”
“倒也不是。”裴皱了皱眉。
瓦涅的眼睛一亮:“提督,您又有了妙计?”
“哦,不是。”裴愣了愣,歉意的说,“如果前后夹击,我们取胜的机会不是渺茫――是一点都没有。”
瓦涅:“……”
裴却耸了耸肩:“这也没有什么。至少我坚信,第四军团逃跑的能力,是无人能及的。”
“提督……您是认真的吗?”瓦涅□□了一声。
“很认真。”裴扶正了军帽,回身望了眼威逊堡垒,低低的叹了口气,“我只希望,他们如今还有着……身为帝国军人、尚未泯灭的尊严。”
话音未落,数名军官催马过来,大声报告:“元帅阁下,第四军骑兵步兵列阵完毕,共计一万五千人。请指示。”
战场上,裴从未过问下级指挥官的命令,他总是全心的信任他们的决定,而那些第一级的一线指挥官回报给统帅的,是勇气和果决,彼此之间的配合十分默契。
而这一次,他只是简单的说:“不能让他们抢占滩涂――坚持到最后一人。”
一面绘着骄傲孔雀的旗帜猎猎展开。
所有的人眼中映衬着那抹孔雀蓝,渐次铺满瞳孔――那不是血的颜色,却让每一名战士都热血沸腾――那是独属于维纳格拉领主、帝国元帅的颜色。有他在,胜利与荣耀便近在眼前。
“士兵们,你们害怕么?”帝国元帅前所未有的,在战前面对着一万五千名士兵,做了简短的讲话。
回应他的是排山倒海的激昂之声:“绝不――”
“你们即将面对的是数倍于你们的敌人,而我们的兄弟们――本该和我们并肩抗敌的兄弟们,却与我们阋墙――你们为什么不害怕?”
远处已经可以看见战舰巨大的桅杆,黑色的船帆鼓得像是风箱,乘风破浪,带来死亡与杀戮的气息。
一名士官纵马向前,大声回答:“因为我们是帝国的战士,我们决不后退!”
裴静静的看着年轻士兵昂扬的脸,缓慢、标准的向他行了军礼。
他的面前,一万五千名士兵列成圆盾的阵列,齐刷刷的还礼,黑色的军帽与军氅在烈风中翻飞。年轻的战士们,声音低沉,仿佛是群山深处轰然而起的炸雷:“我们决不后退!”
“这场战斗,我无法向你们保证,它会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可以轻松的取胜。”裴一个人的声音,压到了这万千人的齐吼,他的目光从左至右,一一扫视而过,每一名战士,仿佛都与他目光相触,并从那里汲取了难以穷尽的勇气,“我能向你们保证的是,维纳格拉的旗帜、帝国元帅的旗帜,永远与你们同在!”
“帝国万岁!”
“元帅万岁!”
“杀!杀!杀!”
第一批战舰撞上了滩涂,帝国军的弓箭手射出第一轮剑雨,而共和军早有准备,密集的架起盾牌,士兵掩在其后,弯着腰,缓慢却又坚定的前行。箭弩强劲,有人直接被钉入泥土中,口中吐出血沫,身体抽搐着,之只能发出荷荷的声音;而后边的人很快的顶替上前。战场上,生死是最被人忽视的东西,每个人都可能倒下,他们以自己铺下的鲜血之路,为身后的战友扫除障碍。
“骑兵列队!”
“冲!”
艰难的熬过了数轮密集的剑雨,首批到岸的三艘战舰上,已经有近百人踏上了滩涂。帝国军弓箭手后撤,步兵上前,以近三倍的兵力上前砍杀。显然,比起刚刚上岸的共和军,帝国军更为训练有素,他们结成小小的方阵,两人防御,一人刺杀,干净利落的用最快的速度做掉了踏上岸的百多名士兵。
瓦涅跟在裴的身边,看见这一幕,忍不住大声叫好:“干得好!”
而裴却并未说话,微微蹙着眉,目光落在很远的江面上,那里白色的船帆如同海天相接的白色海鸥,密密麻麻,遥无尽头。
“真是太糟糕了……”他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回头望了一眼巍巍堡垒。以一个指挥官的目光来说,假如他可以进入堡垒,凭借着威逊堡垒□□程强劲的投石机,这些战舰大半都无法靠岸。余下的那些,可以轻松的用步兵和骑兵解决。
“这就仿佛是一个饥肠辘辘的人,他的箱子里装满了金币,可他无法打开它,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香喷喷的食物,等着饿死。”
后来有一个历史学家这样评论威逊堡一役中的裴子维。不过他同时也评价了共和军的指挥官:“他们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竟然在这一天选择进攻,奇迹般的绕开了威逊堡垒内最令人恐惧的、战舰的天然杀手――投石机和□□。不过,假若他们能预知付出的代价是与裴子维正面对决的话,只怕也是会哀叹不已吧?”
先锋战舰的覆灭并未动摇共和军的斗志。他们的自信来自于己方强大的实力和源源不绝的战力。没有投石机,单薄的箭阵无法阻挡战舰的劈风斩浪,当更多的战舰登陆滩涂的时候,共和军惊诧的发现,箭阵消失了。
士兵们脸上露出惊喜交加的神色,大声呼喊着“冲啊”。
黑压压的人群即将与帝国军相撞,而此刻,步兵们训练有素的往两翼疾奔,很快的拉出了两道足有十余米宽的空地,如雷般的轰鸣声响起,当先的士兵们只微微抬头,便露出了惊惧的表情。
骑兵们身披重甲,身体伏低,远远看着仿佛是一座座移动的小山。他们正急速的向敌人冲来,力道迅猛――凭借这样的速度与冲力,甚至不用将武器对准对方,铁蹄便能将敌人踩成肉泥。
共和军躲闪已经来不及了,慌乱之下,他们将手中的长矛与刀剑对准马匹,静静等候着残酷时刻的到来。
哄――喀嚓――哧――
撞击声,兵器折断声,鲜血喷洒,骨骼折断,肉体倒地。
第四军团的骑兵仅仅冲击这一次,便几乎将战场扫平。骑兵们扬起了手中的长矛,示威般的向尚未靠岸的敌人挑衅;而指挥官们则大声呵斥着将他们回到后线,准备第二轮的冲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尽管帝国军弓箭手与骑兵们配合默契,打退了一轮又一轮的进攻,但是登陆的共和军数量却越来越多,防御面的展开远不及对方进攻的速度,滩涂上终于还是出现了缺口。
裴看着敌人绕过了骑兵部队,开始由左翼攻击己方,沉声下令:“让纽斯撤回来,预备步兵团上前,抢占滩涂。”
传令兵在高坡处挥舞旗帜,骑兵们开始慢慢撤回,让出的空间由后面的步兵顶上,双方几乎是在刹那间,乒乒乓乓的打在了一起。
共和军经过先期的折损,终于不用再对骑兵的冲击力提心吊胆,士气为之一振,加之援军不断到来,拼杀得异常勇猛。有士官在队伍中大喊:“看哪!裴子维的旗帜!他在前边!”
说来也奇怪,尽管每个共和士兵对“裴子维”的名字都感到恐惧,可是当这个恐惧近在眼前,和杀戮的快感混合在一起时,冒险的欲望便远远超出了害怕本身。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打败裴子维”,共和军内部竟起了一阵异常亢奋的情绪,排山倒海的开始呼喊:“活捉裴子维,共和万岁!”
他们的人数渐占优势,士气又极为高涨,帝国军士兵们便开始难以抵抗了。
并非是战士们不够勇敢,只是盔甲破裂,刀刃卷口,鲜血溅满了脖子与脸上时,一抬头,依然看见黑压压的敌军――这样的态势令每一名军人都觉得不寒而栗。
惊天动地喊杀声,竟让城墙上观战的士兵们后退了半步,有一些老兵,曾经与裴并肩而战过的,不禁低下头,目光中露出些许惭愧与动摇。
而在他们的身后,一直阴沉着脸旁观的一名青年高级军官匆匆转身,下了城墙,简单的吩咐侍卫说:“召集所有第一军团军官,紧急会议。“
裴依旧站在旗帜下方,看着已经战成胶着状的双方,脸色渐渐凝重起来。过了一会儿,他低低对传令兵吩咐了一句话,高坡上传令兵便挥动了旗帜。
帝国军的左翼开始渐渐的收缩靠拢,因为兵力不支的原因,他们彼此间考得更近,并以此来加强纵深、抵抗进攻。
“他们快不行了!”对方指挥官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兴奋而狰狞的叫喊,“再杀一把,就能活捉裴子维了!”
共和军的进展越来越顺利,他们几乎将敌人打得触底,士兵四处溃散逃跑,眼见着离裴子维所在愈来愈近,瓦涅上尉唰的抽出了马刀,低声说:“提督,这里太危险了!”
裴微微扬手,示意他不要慌乱,目光沉静的注视着底下的一切。
当尤纪共和国的陆地指挥官已经清楚的看到了裴子维的五官时,战斗进行到了最为白热化的阶段。他们杀红了眼,拼命要靠近帝国元帅;而第四军的战士则不惜亦身体作为阻挡,拦在元帅与敌人之间,誓死护卫。
每一寸的土地都浸染了鲜血,每前进或者后退一步,总有数具尸体倒下。
空气中弥散着鲜血残酷的味道,黑压压的人群中,裴一直注视的某处终于出现了银灰色的军服――那是己方的身影。他的眼神一亮,低喝道:“快!”
传令兵迅速的变换旗帜。几乎在同时,帝国元帅唰的拔出了手中的长剑,一言不发的纵马奔进人群,加入了战局。
他的侍卫队甚至比他还要慢上一步,看到主帅冲进了人群中,才大声喊道:“保护元帅!”
而就在那一刹那,共和军却惊恐的发现,尽管他们的人数占优,可是敌军竟然包围了己方,他们背靠着宽大的河面,眼前是数不尽的敌人,往前是刀剑之林,往后退却是万丈深渊。
就在刚才,裴子维以自己为诱饵,将敌军吸引到自己身边,慢慢收缩左翼,并造成溃败的假象;实则将这一半兵力绕行,不知不觉间就完成了对敌军的包围。
这个包围圈的形成,最重要的是掌握战场的时机。当裴在高坡处捕捉到这一刻、下令给传令官时,他便知道剩下需要做的,就只是对眼前的敌人挥动马刀。
帝国元帅一马当先,冲入战场中,如入无人之境。他连软甲都未穿,修长的身影仿佛是死神的暗翼,所到之处,无不披靡。
敌兵往往还没有靠近,便只见剑光一闪,接着鲜血大簇大簇的喷洒,身体倒地。
尽管裴子维以谋略闻名于世,事实上,他本人的剑术亦是极佳。只是在大多数时候,不需要亲自出手便已经大局已定。像这次一样,带着卫队冲杀进战场,算是他领兵至今,较为狼狈的一次了。
时间已经是正午,战斗进行了足足三个小时,裴勒住马缰的左手已经被鲜血浸满,滑腻腻的十分难受,他勒住马匹,看见敌军正向河面上四下奔逃,摆了摆手,吩咐说:“够了,不要追得太紧。”
“提督――”
裴什么都没说,只是命令帝国军后退修整,眼看着敌军慌乱的跳上战舰,扑通扑通落水声不绝,战士们忍红了眼睛,却又摄于元帅的命令,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离开。
“就地扎营。”裴简单的命令,“除了侦查预警部队,全体休息。”
“提督,他们不会反扑么?”
裴没好气的抬了抬头:“自己看看风向。”
此时的春风陡峭,近乎寒烈。战场上躺满了伤者死者,瓦涅伸出手,侧了侧风向。现在的风向与刚才相逆,也就说敌人在这次败退后,短时间内无法再回来。他大松了口气,不由对裴更敬服了几分:说起来,这位提督总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可他总是能注意到最细枝末节的地方。
刚刚跨入营帐,几名步兵骑兵一线指挥官便匆匆忙忙跑过来,浑身血迹斑斑,甚至连马刀都忘了回鞘。
“阁下,请允许我们继续追击!”
“阁下,现在放他们走太便宜他们了!”
黑发元帅转过身,用饶有兴趣的口吻说:“不如我们追到对岸去,连人家的老窝都端了?”
“真的吗?”纽斯双眸熠熠发光,他的一头又黑又硬地头发直直竖立着,这个男人碰到打架的事总是分外热血上头。
一旁的瓦涅不得不咳嗽一声,提醒他这是元帅特有的挖苦口吻。纽斯倏然明白过来,讷讷的后退了半步,低声说:“是。”
“节省些无谓的勇气吧,少校,往后需要的时候还多着呢。”裴安静的说。
一面巨大的地图在桌面上展开,裴半伏在案前,看完了斥候传来的消息,忽然异常认真的问:“督军不利,会有什么惩罚?”
“啊?”瓦涅站得笔直,“属下这就去查《帝国法典》。”
裴挥了挥手,意兴阑珊:“剥夺爵位?陛下应该不会这么心狠手辣。唔,顶多就是元帅的头衔被剥夺了,那也没什么……”
瓦涅愈发瞪大眼睛:“阁下,会……这么严重么?第一军哗变和您没有关系啊!而且我们刚刚打退了敌人的进攻,又是一次胜利呢!”
裴头疼的揉了揉额角:“所以说嘛,就算一切不幸都发生了,我一定会为我们第四军全体将士争取到退役补贴的――虽然也不多,不过聊胜于无嘛。”
瓦涅上尉看着元帅斤斤计较的侧脸,无力的□□了一声。
“好吧,那么在这之前,我得想想,怎么样才能把这群莫名其妙的敌人赶走;还有……怎么才能进去堡垒里边。”
元帅终于从他瞬间发散的思维中回到正常了。瓦涅松了口气,小心的压低呼吸声,不希望打扰元帅的静思。
不过……过了一会儿,营帐里响起了微微的鼾声。
化石上尉目瞪口呆的看着……元帅大人去睡梦中解决眼前这个困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