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看悬挂在木墙之上、最高不过自己腰线的宣纸,又看看王子胜放在书案上头抄写的佛经,叹了口气:“仁哥儿是个难得的,只可恨朕心慈手软,偏穆小七那臭小子还不知道好儿……”
他与王子胜相处得久了,念叨起自家儿子来也是一口一个穆小七,只且不论他这样磨砺起自家儿子来,每日尚且记得最少与他留两个时辰休息的父亲,是何其之心慈手软,皇帝评说太子,总不是暗卫能够插话的,因此阿乙只是不时眨眨圆眼睛,小酒窝一闪一现的,眼神却又有点儿茫然,似乎专注等候皇帝的吩咐,又似乎什么都没留心听。
皇帝原最是不喜那种明明什么都看到听到、偏偏要拿“奴才方才什么也没看见听见”之类的话儿来搪塞还自以为很忠心的属下,不过阿乙这张脸委实喜庆,又有个现在并未曾让皇帝觉得碍眼、就一味儿只觉得子胜家娃娃聪慧讨巧能吃苦的仁哥儿在,衬得他那张一般儿圆眼睛圆嘴巴的娃娃脸又更讨喜了几分,且他不过自己装傻,又不曾拿那等骗鬼都没鬼信的虚言相哄,皇帝倒没找他的茬儿,不过斜瞥两眼,连“难得的”仁哥儿都无暇多看,只凑在王子胜书案边上,也不管此时日色犹盛暑期未退的,殷勤做起仁哥儿素日讨好的勾当――王子胜写好一页佛经,他就拿下来往火盆里烧一页!又有几分果然不愧是穆小七亲爹,没烧之前总要自己看几眼,却又更不愧是皇帝,他看起来光明正大得多了,只管拿在手里好生端倪细看,不时还赞叹几声儿,比如银钩铁画、龙飞凤舞,又如端凝大气、望之心静之类的,皇帝虽于文之一道堪称稀疏,字且尚过得去,得人赞的也不少,近一年尤其多,此时称赞起王子胜来,就算词汇量上头略嫌不足,抵不过他有感而发、又正心诚意,就连心里头小剧场的小小人儿,眼底亦是冒出了好些儿小星星,王子胜虽不曾抬头答话,唇边却委实勾出好一抹儿笑来。
浅笑弯弯,璀璨远胜冷冬寒夜那上弦之月,看得皇帝一阵失神,恍然间伸出手去,王子胜竟也依然不抬头不言语,只顾着于纸上挥毫洒磨。眼看着皇帝就要一尝品味王子胜脸颊肌肤的夙愿,不提防他刚刚那一声儿“穆小七”却早已引起小家伙的注意,没立刻飞奔过来不过是秉持家严行果踏终的教诲,方按捺着好生儿打完那一回罗汉拳罢了。这一打完,也且顾不上先将功课默完,又没留心皇帝堪堪将要一圆心愿的龙爪,只如炮弹一般儿扑过来,毫不见外地一把抱住皇帝的大腿,手在皇帝大腿根儿上狠狠撞击了一下,那“穆伯伯在身上藏了啥?怎么热热烫烫的,一碰却又不见了?”的念头只在脑海之中一闪即逝,小家伙且也顾不上追究这样无关痛痒的小事儿,只将那不知道碰到了什么的胖爪子随意略往下一圈,另一只胖爪子从另一边圈绕过来,将皇帝左边儿的大腿牢牢抱住,然后扬起胖脸儿,声音甜甜的:“穆伯伯,您可来啦!仁哥儿可想您了!”先说了好话儿,才又问:“小七哥哥怎么不见?仁哥儿还有话和他说呢!”又嘟了嘟红润润的小嘴儿:“穆伯伯不是真欺负小七哥哥了吧?把他累得都不够时间吃饭睡觉什么的……要知道劳逸结合,适当的休息才能走更远的路呢!小七哥哥和仁哥儿玩过了,才能更好地读书习字学理家啊!穆伯伯明儿让小七哥哥来找仁哥儿玩儿吧……”
说来说去,最后两句才算说到重点!
皇帝强忍着弓下身去痛呼失声的冲动,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笑,却比平素不笑时还吓人,一张原还很算得上英俊威严的脸扭曲得什么似的,微露出的一点子白牙炫耀着其傲人的锐利,绝对活虎都能给撕咬下一块儿肉来了!
仁哥儿方才一路罗汉拳舞得虎虎生风,平日更是虎头虎脑衬着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说不出的可爱机灵,可惜他此时一双灵动大眼,虽是盯着皇帝的脸上看,心思却全在他小七哥哥那儿,且没留意到皇帝是何等扭曲何等咬牙切齿哩!
倒是王子胜终于又抄好一卷儿佛经,悠悠放下笔,也未多话,只拉过皇帝的右手,以食中无名三指按在其腕后寸口处,做把脉状,其实乃是以自己筑基之后终于能够内外元转的一丝真元,由寸口入手太阴脉经,过太阴脾经、少阴肾经,最终在丹田会阴之处转了一圈,平伏了皇帝刚刚因小家伙那无意间一撞之力闹下的尴尬伤处。
王子胜的真元不同于凡人练武所得的真气,端的是无色无味亦无感,瞬息间将皇帝全身经脉过了起码一半儿,皇帝却丝毫没觉出什么来,就是那原本疼痛疲软的地方给王子胜的手那么轻轻一搭,又立刻龙精虎猛地准备翘首扬威什么的,皇帝也只当是子胜美人对自己的召唤,虽当着小家伙又在孝期里头就如此,皇帝还略有那么点子尴尬,不过努力压制住、不至于在小东西面前露了痕迹也就罢了,看向王子胜的眼神依旧坦然得很。
就算明知道以王子胜的眼光目力,必然早将他骤然翘起又好不容易才压制下去的某处看得清楚,也依然一幅“朕就是这般伟丈夫,只可惜孝期里头不能真将你拉上床”的坦荡。
王子胜看得唇边又勾出一抹笑,怜悯里头带着邪气。
这凡人可真不是一般的脆弱,仁哥儿那点子溪边鹅卵石且捏不碎的力道,无意间挥那么一下,这自称是真龙天子的家伙就险些儿“一蹶不振”了!偏自己不过是帮小家伙擦擦屁股、随意给他治疗一下,这人居然立刻就能……
素来记忆力极佳的王子胜,这才知道什么是有了伤疤忘了痛,凡人遗忘的速度可真够快的,不过几个呼吸而已……
偏生此等又脆弱又健忘的凡人,还敢打自己的主意,原不过内心小剧场丰富了些儿,现在连眼睛里头都明晃晃写着了,真是……
哼哼,真要有点什么,也没他那空有模样却脆弱不堪的玩意儿昂首耀武的机会!
王子胜冷哼一声,皇帝才想起这位不比别个,又是他皇考至今格外看护的,又有他平生仅见的身手,且还有那些富有四海的他都不曾见过的神奇玩意儿,且最要紧的是,再不是初见时那般,不过是个只要过了孝,随随便便就能设法先拉扯上床享受一番再说的随意之人,乃是他心里第一等在意、平生首回起了心思要携手共享河山的好人儿!虽说他也确实是因此才对心思坦荡不加掩饰不错,可方才人还正正经经全心虔诚地给老祖母抄佛经呢,他一忽儿就来这么一下,委实不庄重了些……
皇帝想到此处,掩饰性地咳嗽两声,有心名言他对子胜确实真心相待、方才不过是一时情不自禁、并非不尊重他,可一来小家伙亮晶晶满含期待的大眼睛、和在他左边大腿根儿下越绕越紧的胖手儿,实在将其存在感彰显得足足的,让皮厚如皇帝也很难当着这么个小东西说出什么儿童不宜的话儿来!二者,皇帝确实是有一等子床上依然不改面瘫脸儿、却能和床伴说出好些真真儿和他那面瘫冰山脸俨然两级的情话的本事,奈何他固然能对着欣赏心爱的一花一树一刀一剑一床伴一侍妾赞美温言,偏偏对着真个儿上了心的,却倒容易别扭――且看他真个将穆小七看重了反而连原先那点子亲昵都别扭起来就知道,这家伙真不是一般的不会讨好真心在意的人!对着皇后那样纯粹只有义气敬重的嫡妻,皇帝且说不出甚温情脉脉的话儿来呢,何况是对着近日越发恨不得将他含在嘴里、捧在掌心地爱重着的王子胜?
皇帝看着王子胜,嘴巴张了合、合了张,偏生半句好话说不出来,看着王子胜越发幽深难测的眼神,皇帝都急出一后背的汗,内心小剧场的小人儿更是直接跪倒捶地了,只越急越在意,越难发出真正发自内心的话儿来。
王子胜看着这样的皇帝,越发越觉得有趣,甚至有那么一种酥酥软软的甜,极淡且又极清晰。但他身份特殊,就是宗门之中并非一味强求那遗善弃恶断自我的无情道,却也不是那等肆意纵情的修罗道,师门之中除开几个根脚特殊的,有那双修的皆是认准了就携手于修仙路上走到底的道侣,最是轻率不得。
皇帝虽有趣,到底离让王子胜能认定了携手长生且还远呢!再说天道在上,从来就没有永生的皇帝,传说中的天地人皇,也都是卸下皇位才能正经得了仙缘的……
王子胜心思微乱,说要牵起皇帝的龙爪且还不及,要说就此放手又还舍不得,眼神可不就复杂难测了么?可惜皇帝却没他那等随意窥看别人内心小剧场的本事,少不得又急又窘迫的,却实不知,他心心念念渴求的云端之花,就在此时此刻,终于发出了一个小小的芽儿来,虽距离开出美丽的花朵还有漫长的道路,却也已经迈出了胜利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