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清晨,由于小主人毫无预兆的不告而走,克洛诺伯爵府在忙乱了一整晚后,终于到了该喘息片刻的时间。
城堡主楼的大书房里,伯爵大人正坐在方木靠椅上,盯着桌面放着的那张纸,面色一如平常般严肃,只是眉间多少存了些疲乏。那纸仅是很平常的白面书信纸,上面用黑炭笔写着四个字:“访友,勿念”
伯爵盯着那张纸一动不动,从眼神到撑在桌面简直快固定住的手,都像极了一尊思想者雕塑。从昨晚看到这四个字后,他便一直在猜测着儿子的去向,虽不至于为此大动肝火,只是觉得有些失望:因为那场兽灾,此刻外面复杂的局面几乎可用一触即发来形容,在这种情况下却还要孤身离家,不管有什么理由,都殊为不智……
他这点愁容难解,一半是因为自己冲动的儿子,另一半,则是因为在书桌对面,焦急一整晚的伯爵夫人又再次拿起了那台魔力通讯机,语调和缓却不容置疑地,向警务部打去了第十七次通讯。
“……请说……还没有消息吗?……我并不想给您再多添麻烦,不过最近刚出了那件事,相信您也可以理解我们此刻的担忧……确实不行吗?……好吧,那样的话,我只能再给弗莱尔长老阁下回个通讯,请他帮我想想办法了……当然是那位长老,我家维鲁特可是他的学生,这种情况下,您觉得他会怎么想呢?……是吗?那就多麻烦您了……当然,我会替您向那位阁下转达致意……再见。”
伯爵夫人听到那边瞬间转变的热切音调说出“再见”,轻轻搁下手中莲蓬状的通讯扩音器,忍不住暗叹一口气。儿子才刚回来没几天,又不知跑去了哪里,害得她情急之下只能抬出莫雷迪亚那块招牌……她可不想让人觉得自己跟那家伙有什么关联,都怪这倒霉孩子!
她闷着气不说话,静立在通讯机旁好半天,突然又像弹簧般转了过来,朝门外大声呼道:“还没有少爷的消息吗?”
“还没收到新消息,夫人。”外面传来侍者让人失望的回应,她不甘心地抿了抿嘴,又握紧双手原地转了几个圈,才瞟到书桌后面那安静沉稳的丈夫,不由火气一下冒了出来,从身边随手捡了本硬皮书就扔了过去:“你怎么跟个没事人一样的!?儿子去哪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你还不去找找你们军部的关系,帮我想想办法呀!”
伯爵敏捷地一伸手抓住了那本书,轻轻放在桌面,又叠好信纸塞进衣兜,才低声宽慰道:“放心吧,他没事的。”
“你这叫什么话!”夫人被他这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态度气得够呛,刚竖起了眉头想斥责几句,就听到身后通讯机一阵急促轻响,赶紧一个转身拿起扩音器,恢复端庄贵妇的语调回了句“您好?”
那头传来的声音却让她瞬间抛却了形象,攥着扩音器激动地大吼了起来:“维利!你……你去哪儿了呀?你这孩子,怎么不和妈妈说一声就跑出去了!?你知道妈妈有多担心吗!”
她握着那莲蓬头贴在耳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对方却也耐心等到她发完了这通埋怨,才低声回了句话。
“什么?”夫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对方又重复一遍,才拉下了脸,转身朝丈夫幽怨地瞟去一眼,“叫你过来听呢……”
伯爵大人若有所思地站起身,肃容接过扩音器,听着对方说话也不多问,从鼻子里留下了几个“嗯”,便又递回给夫人,不紧不慢朝门口挂着军衣的木架走去。
儿子发来的这次意外通讯并没让他心中升起多少欣喜,反倒忧色更深。他在其中并未听到任何关于离家出走的理由,充其量不过是夹带了些暗语的求援信,言及自己身在白港,需要一次“附带额外人员的长距离运输”,却半点没说明到底想去哪儿……
不过再联系到那张留言纸,他还是猜出了几分缘由,毕竟那孩子在白港的“友人”屈指可数,会如此秘密去夜访的……他想到几天没在饭桌上见过的影刺客,面无表情地取下军衣,又朝后方看了一眼,女士还凑在扩音器旁唠叨个不停,但脸上终究是露出了几分轻松神采。
他到底想做些什么?又为什么不去找那位神通广大的阁下,反倒来向家里求助……他从中嗅到了点诡异的不协调,心中转过几个猜测,再不迟疑,披上军服就大步往庭院走去。
不管怎样,儿子的安全不容有失,家族的力量又不方便在此时介入乱局……看来得想想办法,再和利维坦阁下见次面了……他穿出绿荫遮蔽的大门,不露痕迹地扫过那些暗中隐藏的盯梢点,对迎上前来的蓝衣军士比了比手,便沉默地向那辆灰白色机车走去。
弗莱尔庄园的红树林内,一袭白衣的莫雷迪亚长老正看着面前那株矮桦树出神。
时至初冬,正是草木调衰之际,这株血红的老树却出人意料地在侧边伸出了一枝新叶,晨光中闪出的鲜亮绿色几乎融化进了露珠里,看着格外惹人怜爱。
也算是个好兆头吧?他此时心绪意外地有些不平静,继续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回身,看着那垂着头半跪在他身前的黑衣人,似乎毫不在意般轻声问道:“假消息已经传过去了吗?”
“已经按照预定传过去了……”那人头也不敢抬,急促回了一句,又稍稍顿住了,“不过……这几天对方派来盯梢的人越来越多,就算全力施法,只怕效果也会稍打折扣。”
“嗯……”长老对他的解释不置可否,又继续问道,“明琪那边有消息吗?”
“今早传来过消息,并未发现异常。”
“嗯,那就好。”长老对于学生的无故离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只能先搁在一旁了,“你带人出发吧……记住,若发生意外,宁可放弃b计划……不要泄露了破绽。”
“是……”黑衣人似乎松了口气,终于抬起头来,平凡的瘦削面庞上戴着茶色眼镜,正是前日那场兽袭事件的主导者:邪眼。他缓缓直起身,转着眼珠又想了片刻,不由多问一句:“那克洛诺府上的安全……”
“我另有安排。”长老随手挥了挥,示意他赶紧动身。
“是!”他不敢再多说,抚胸一礼就飞快离去了。
长老看他钻进林外的黑色小车里,才回过头慢步朝池塘边的居所走去。穿出树林,就看见木屋外正停着辆加长的白色豪车,几名黑衣人守在车旁,不言不语仿佛铁像。远处的小木桌边坐着个靓丽身影,宽宽的花式遮阳帽掩住了她的头部,水色丝绸披肩下是条蓬松白裙,在风中飘飘曳曳,看着多少有些单薄。
“你也太小心了吧,我要是想听,你还能瞒得住我?”女士察觉到他几乎不可闻的脚步声,轻笑着转过头,却是本该和他敌对相向的洛维娜夫人。
“一点小事罢了,不想惹得你心烦。”长老保持着不变的和煦笑容,很自然地坐到她对面,细细查看过她覆着浓妆也难掩虚弱的面庞,才柔声问道,“怎么样?”
“……好吧,总比在这儿白费时间强。”女士伸手理了理额前被风吹乱的卷发,别有意味地朝他瞟了一眼。
“那边我全都替你准备妥当了,什么都有……”长老试图打消她的疑虑,但话没说完,女士就站起了身:“行啦,我知道你早有准备……那就走吧。”
她掩着草帽就往车边走,长老赶紧起身随了上去,极反常地露出点焦虑神情,小声和她嘱咐:“先在那儿待段时间,等稳定些再说吧……我已经找人去想办法了,一旦有了结果,就会告诉你。”
“那我就……翘首以待了。”女士勾了勾唇角,眼中透出些莫名意味,却并未让身后的高大男子看见。
她很快走到车旁,一名黑衣卫士伸手拉打开了门,女士没再说任何道别的话,径直坐进车内,朝前面的驾驶位又瞄了一眼,轻笑道:“今后就要拜托你了,罗伊。”
“请放心吧,洛维娜女士,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您的。”司机略带激动地转回头,朝她绽了个笑容,那尖尖小脸上涂了几个诡异的彩绘符号,正是许久未露面的野鬼。
自从回到星城后,他就因任务失败被单独拘禁,直到前几天才重获自由,却没料到预想中的处罚并未出现,反而竟被首座阁下委以如此重任:全权负责洛维娜夫人在药剂所的生活起居。那可是只有心腹中的心腹才能去的地方,就连“大少”维鲁特都从没去过!他想到这里更是洋洋自得,止不住想再奉承女士几句,却又瞥到车旁跟着出现的高大身影,浑身一抖闭上了嘴。
“到了以后先去中央区所,让女士提早适应一下治疗场地……”长老靠在窗口对野鬼吩咐一句,又转头对洛维娜露出个歉意微笑,“本来应该陪你过去……不过现在这样子,实在走不开……”
“我知道……”女士似乎毫不介意地展颜一笑,向他摆了摆手告别,长老也点头作为回应,又朝野鬼最后打了个务必小心的眼色。机车即刻发动,沿着石子小路飞快向前,一个急转弯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莫雷迪亚就立在红树下,静静看着那已不见人踪的小路,半晌后才轻轻一挥手,侧边几个黑衣护卫立刻四散开藏进树林中,再寻不着踪迹了。
怎么会恶化得这么快……他眼前似乎又浮现起那张强撑着虚弱的脸,忽然叹了口气,因这急转直下的病情忧心忡忡。他研究神力药剂多年,对其中奥妙之道可称颇有领悟,但也从没见过这样快速消失的状况……
为了缓解女士的病情,他不得不停下大部分实验活动,让研究所全力营造了一个类似养生仓的环境,只要她身处在其中,就能依靠周围强大的神力场,暂时抵消掉退化进程。
这当然是极其耗费能量的笨法子,但他情急之下也没有更好选择,只能等到京城那边的神力结界……他想到这里突然又冒出了几个念头,暗暗盘算起来:看来京城这场乱局,还真得要亲自走一趟……
他片刻间拿定了主意,缓缓转过身,依旧淡定地迈起小步走向木屋。然而此刻在他心中全是关于京城计划的前因后果,学生的下落和渔村布好的罗网,都已无法挤进那狭小的困惑之地了。
朝阳渐渐升上树梢,星城东郊的r国使馆内,舜正在自己房间内准备出发的行囊。
昨晚深夜,他从哨探者口中收到所有线报,以此推断出维鲁特正要率众秘密前往莫里提尼村,不由吃了一惊。他想不通对方如此举动有何深意,但这并不影响他下定决心抓住良机,神不知鬼不觉将他们一网打尽,然而尽远却对此表现出了十足的谨慎。
“最好再派人确认一次,他不会无缘无故在这般紧张时刻突然离城远去,必定有什么事要让他不得不去做。”枪卫士轻轻搅动着手中那碗热腾腾的奶茶汤,又些微加了点提神的青荷粉,才把它放到皇子面前。
“只怕没时间了,照情报来看他已经出发前往白港,要是我们不尽快赶上去,就会错失良机,况且,纵使稍有疏漏,也不可能所有人都出了差错。”舜端起茶稍稍抿了口,又觉得烫嘴,还是放下一旁,对靠在木躺椅上的叶续大使说道,“师叔,我们走后还得拜托你多遮掩几日,别让人瞧出破绽了。”
“殿下放心,这事绝对出不了岔子。”大使笑着点点头,又斜过身朝尽远努了努嘴,似乎对他偏心不上茶的行为有些不满。
枪卫士只能再走出去煮了杯奶茶,等端回来时却发现大使已经不在,略觉奇怪地问道:“师叔怎么就走了?”
“哦,趁着这点时间,我请他再帮忙过一遍其余各处送来的报告,看看有没有遗漏线索。”舜不以为意地朝他招招手,拉他在身旁坐下,接过那碗茶随意往桌上一放,看着他正色说道,“有件事我一直都想问你的,只是没找到机会……眼下只怕要跟那帮人动真格了,我也正好想起这事……”
他看了一眼已经正襟危坐面露凝重的尽远,又轻松地笑了起来:“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找你问问,那天……除了那冰系力量者,你还遇到过其他帮手吗?”
“还有个会操控神术的高阶力量者,没见到他真身。”枪卫士几乎是反射性地将早就准备好的答案说了出去,只是将那人的力量层级拉低了几个档次。
“操控术?怎么个操控法?”
“他似乎……能随意移动或压住任何东西,人体也不例外,我的枪……就是被他弄断的。”
“是吗……”舜联想起几个具有类似能力的圣塔修士,略微皱了皱眉,觉得有些棘手,再抬眼看同伴提到那把旧枪似乎又消沉了,连忙劝慰道,“你不是从他们那儿抢了杆新的吗?那可是北方暗堡精工细铸的好材料,也不亏。说实话,要不是怕叶迟师父不高兴,我早就想替你换根新枪了。”
“……这话你该当着师父的面说。”尽远极不赞同地斜了他一眼,垂着头再不说话了。
夜晚就这样在繁杂的思绪中过去,此刻,舜终于是安排完了所有任务,将要带的行李武器各式工具全都收进软皮包箱,提着又掂了掂,才大步走出门朝楼下而去。
这次行动定得匆忙,一时也没办法想出完美方案,好在他身负的幻术足以解决大部分隐藏行踪的问题,剩下的,就是该如何寻找到那些人了……在这方面,两名圣塔派来的巡查员自然是不二人选,至于其他人么……只要带上尽远便足够了。
莫里提尼,也算是有机会去那儿一趟了……舜几步绕过了走廊拐角,又想起此时仍然不知所踪的好友界海,心情忽转沉重。也不知道他是否听说了兽袭之事,相信只要有可能,他也必定会在第一时间赶回来吧……
皇子想到这里,面庞上不禁浮了些阴郁,重重踏步走下楼梯,将提箱往早就守在楼下的枪卫士手里一送,从他身侧的衣架上取了件灰斗篷,又瞄了一眼他背后那杆黑色重枪,什么也没说,披上斗篷就直奔大门而去。
门口停着辆灰扑扑的小型机车,两名黑袍修士正静立在车后,一动不动盯着远处的巨树林出神。他快步走到车旁,朝两位巡查员比了比手势,又趁着尽远在后备箱整理行李的时间,转头朝走出门送别的大使呼道:“师叔,别忘了计划。”
“放心,都记得呢,那地方也会好好盯住的。”叶续嘴里正叼着根细烟,也不打火,动动嘴唇移到侧边,牙齿一咬又朝他笑了起来,“殿下也要小心些,万一有什么不对,就立刻传信给我。”他朝行李箱指了指,那里面有他特意放进去的新式简易魔力通讯机。
都是自家人,舜也没再跟他客套,挥挥手便和尽远钻进了前车位――修士们可不会开这玩意,还得靠任何时候都从不让人失望的枪卫士出马才行。尽远熟稔地按动操作台,机车缓缓发动,在石砖路上开了没多远,便随着一阵剧烈的紫光波动消失了踪影。
大使叼着烟立在门前又等了许久,直到被派去守住各处入口的卫兵们都逐一返回,才将那根本没点着的烟往兜里一塞,脚步匆匆朝后院奔去。
殿下又这么冲动,偏要亲自去那不明底细的渔村冒险,他深知劝是劝不住的,也只能想办法替他找找后援以防万一。好在因为这次兽灾之事,明鲸港那边也正巧派驻了一位水系神力者大师,不如就趁机请她过来帮帮忙吧……
他脑中飞快想过几个求人帮忙的理由,眼前就出现了那座小温室,他赶紧头一低,手一推,像个回巢的孤兽般迫不及待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