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院的红白砖楼从山下看去似乎很小,走进了一瞧才知道别有一番结构。
五层高的方形主楼外圆饼般绕了半圈平屋,因为住的都是天性爱玩闹的孩子,只造了上下两层,铺着清一色的白瓦,在晚上也看得出轻微光泽。楼后开辟了几处小小的果园菜地,搭着几间牲畜屋棚,浅浅水渠横亘其中,俨然一副郊外农庄的样子。
除此之外,楼前高矮不一的小树林也都围着护栏,里面多半有禽鸟在饲养,时常能听到几声清脆高昂的鸣叫。甚至在树林东侧的小角落还建了座木工坊,就地取材修补家具,真是说不出的方便。
不论吃喝住用,这里似乎都能自给自足,看上去就像个避世而居的小庄园。
维鲁特此刻就坐在主楼大厅略显狭窄的棉布沙发上,视线扫过白墙上悬挂着的一张张颇有童趣的彩笔画,便落到了面前那群或坐或靠的孩子们身上。
室内的气氛有些尴尬。孩子们把礼物搬进屋后并未打开,照样堆得整整齐齐,便各自寻了地方缩起身子,瞪大眼睛看着那夜间来访的奇怪男子,不知都在想些什么。貌似孩子头的少年也默默坐在最靠近他的小凳上,低着头不出声,就像眼前这陌生人根本不存在一般。
维鲁特被这一双双明亮眼睛包围着,耳边却只能听到挂钟指针的轻微走动声,心里着实浮起了几丝无措。他忽然惊觉自己并没有多少应付孩子的经验,尤其是面对这么一大群完全不认识的孤儿,让他所擅长的贵族式巧言妙语都没有用武之地。
他想了半天不知该怎么打破局面,正在这时敲响了整点钟声,他赶紧趁机笑道:“今天来的真是不凑巧,都这个时间了,不知道是不是打搅了你们休息。”
“您不必介意。”男孩略显冷淡地回道,“其他人都去睡了,我们今天轮到守夜,要晚些才能睡。”
“原来如此……真是挺辛苦的。”他干巴巴收了笑意,瞄到那堆礼物忽然有了办法,对孩子们柔声问道,“大家肚子饿不饿呀?我正好在路上买了些点心,不如先分给大家试试看味道怎样?”
他笑吟吟看着那帮孩子,希望能借此活跃些氛围,可没想等了片刻还是静悄悄一片,孩子们茫然对视了几眼,似乎都不想回答,让他微觉错愕。
“不必了,先生……谢谢您的好意。”男孩眼中又再次显出了稍许戒备,维鲁特转念一想,暗叫失策。他原本觉得今天是来访友,说话也丝毫不见外,却忘了对这群心思敏感的孩子来说,自己也仅仅是个该保持警惕的,身份不明的“大叔”罢了……
眼看气氛愈加凝重,他只能想办法补救,大笑了几声拍拍肚子歉意道:“我来得匆忙还没吃晚饭,那我就先填填肚子了,实在不好意思……”
他飞快起身往包裹堆里拆了几份尚有余温的炸饼面食,一边慢口吃着,一边故作不知向那男孩询问起菜名,借此让他知晓这些都是港口夜市常见的东西。男孩同他答了几回,看到熟识的种种小吃,心中疑虑也逐渐放下了。围观的孩子们被食物香气勾得眼珠发亮,年纪小的几个已是不停吞着口水,更有咕咕的饥鸣不时响起,让男孩有些坐立不安。
维鲁特眼看火候够了立刻送上台阶,又抚了抚肚子苦笑道:“哎呀,我已经吃饱了,这么多东西都吃不下,实在太浪费了……要不然,还是请大家帮帮我吧!”
他说完摊摊手又摇摇头,面带遗憾。男孩虽然年幼,对这番客套手法倒是心知肚明,虽然略觉不好意思,还是道了声谢,让大伙儿都上前来分享点心小吃。
维鲁特又悄悄拆了几包食物摆到桌上,看着小家伙们笑嘻嘻吃得开心,心里也松了口气,随手拿了个肉馅面饼递给身边男孩,轻声问道:“你们平时几点吃晚饭?怎么大家看着都挺饿的样子。”
“平常都会吃饱的,今天明琪妈妈没赶回来,赛奇大哥也不在,所以只能简单吃一点。”男孩似乎不想让他觉得孤儿院里生活条件很差,急忙解释了一句,看他恍然认可才道了声谢,接过面饼小口嚼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吃人嘴软的关系,男孩也不再冷脸相对,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和维鲁特你问我答低声说起了话。他吃得很慢很仔细,说的也都是平常生活中的点滴,但少伯爵有心探问下,还是从其中发现了一点端倪,也明白了这小少年方才浓浓戒备之心的来由。
“照这么说,那个穿黑袍的怪人……你以前见过吗?”他脑中瞬间闪过几个推测,觉得最可疑的对象应该还是那位枯荣先生。
男孩听他这么一问突然愣住了,自觉说漏了嘴,低头咬了口墨骨炸鱼丸,含糊敷衍道:“那人很快就走了……我也记不清楚……”
他想要堵住话题,但维鲁特才刚抓到点奇怪之处,怎能随便松手,便又柔声轻笑道:“哦……那大概是个不想显露身份的贵族吧,港口附近也经常能见到穿黑袍的人……不过话说回来,赛奇他,是跟着那黑袍人一起走的?还是自己离开的?”
“……他是后来才走的。”男孩顿了半晌才吐出几个字,垂着头再不出声了。
“是这样啊……”看来找出同伴去向的关键还在那黑衣人的身份上,维鲁特也没追问,半阖着眼轻轻搓着拇指,沉浸在这点思绪中。等他回过神来时,孩子们已经消灭完了食物,连桌面都擦得干干净净,仍是笑嘻嘻站成一排,似乎在等着跟前的男孩发号施令。
“艾米……你带大家先去睡觉吧,记得都要刷牙。”男孩朝那个看着比他要大几岁的女孩轻声嘱咐,还不放心地做了个刷牙的动作。
“好……好的,诺尔德。”被称为艾米的少女结结巴巴应了一声,带着孩子们缓缓穿过侧门走向平屋宿舍,一路嘻笑声不断。
维鲁特看着他们貌似无忧无虑的背影,忽然觉得多少有点反常,不由朝男孩投去个询问眼神。名为诺尔德的小少年察觉到了他的疑惑,却也没解释什么,默默坐回他对面,盯着前方挂满彩画的墙发了半天呆,才轻声嘟囔了一句:“您不用掩饰了,我知道您的来意。”
维鲁特闻言顿时一惊,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露了馅,习惯性地弹动手指在桌底轻轻敲了几下,故作不明地笑道:“小兄弟,这话从何说起……”
“您不用觉得不好意思,虽然不知道您想要领养什么样的孩子……不过既然您是赛奇大哥介绍来的,我也不瞒您,现在这里……就只剩下他们那样的了……”
原来是把我当成了领养者……他暗自吐了口气,但想到他话中含义又是心里一突:“他们……那样的?”
“您大概也看出来了,他们……和平常人不太一样。”男孩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跟他说个清楚,“他们之前……都受过伤,就算看起来有十几岁了,其实都像是两三岁的样子,连话也说不清楚,以后可能……也好不了……”
维鲁特悚然一震,难道这些孩子都是……他虽然很清楚神力诱发实验所造成的后果,却完全没想到孩子们被抹除记忆后,竟会留下这样的后遗症!这几乎已算是残疾了,他们以后又该怎么办!?他忽然浮起一股深重的罪恶感,不知该说些什么,顿了半天才低声问道:“院里现在……有多少这样的孩子?”
“一共是四十二个……”男孩见他面色难看,以为他埋怨自己没早说出实情,赶紧起身鞠了一躬,“实在抱歉,让您白跑一趟了。”
“……这些孩子……都没人愿意领养吗?”
“倒是有过好心人想要收养的,但是……”诺尔德犹豫片刻还是如实告诉他原因了,“明琪妈妈不愿让他们就这样被人领走……她还在想办法,看能不能把他们……治好一些……”
“原来如此……”维鲁特低低应了一句,再说不出话。他从未听赛科尔提过这件事,看对方一副似乎不以为意的样子,总觉得那些孩子还是安然无恙的。但此刻想起老师轻描淡写的解释,再比照这些孩子的现状,让他更为之前的心安理得而深感愧疚。
男孩看他板着脸一言不发,也不敢多说,低头静静陪坐着。大厅内又只剩下了挂钟的滴答声,直到连串急促的脚步打乱平静,皮鞋敲击石路的清脆声音在门口突然顿住,一个略带沙哑的女性嗓音随后响起:“真是抱歉,今天回来得太迟,让您久等了吧,请问您是……”
“明琪妈妈!”诺尔德立刻迎上前去接过女士手里的小包,又转头替客人解释道,“这位大叔是赛奇大哥介绍来的。”
维鲁特循声看去,大门口正立着个套了灰白短披肩的消瘦身影。她看上去三十多岁,头戴茶色宽边草帽,穿着朴素的深蓝套裙,虽没有首饰装点,却显得落落大方。她浅褐色的面颊上稍稍涂了淡妆,盖去因常年辛劳留下的风霜刻痕,加上那点笑意,看着就像平凡的温柔母亲,但那双琥珀般的眼眸中总是精光奕奕,暗藏机锋。
“晚上好,明琪女士。”他也赶紧起身摘下礼帽,弯腰致了个绅士礼,“突然来访,实在是冒昧。”
“哪里的话,孩子们都还小不懂事,只怕怠慢您了……”风尘仆仆的院长看到他这身商人打扮,眼中不由闪过点莫名意味,微笑着回礼后又严肃地责备起男孩,“诺尔德,我是怎么教你的,为什么连杯水也没给客人倒?”
男孩回头看看空荡的桌面,终于露出点符合他年纪的羞涩,放下小包抓抓脑袋,便乖巧地跑去里间取了两杯温水,端过来后又对客人道了声歉。
“没关系,没关系,我也不渴。”维鲁特连忙笑着替他解围。
“快去休息吧,别忘了明天还要跟我进城一趟。”女士轻声嘱咐一句,等到男孩应声离去后又关上侧间房门,这才回头细细打量了客人一眼,“您这么晚了还未离开,不知是否有什么急事?”
这再平常不过的问题却让维鲁特一时无法回答。他当然是过来找赛科尔的,可眼下既然易了容,要是不表明身份,还真找不出什么正当理由。他为了不露出破绽,故意咳了几声,端起水杯一边小口抿着,一边想找个借口敷衍过去。
女士见状也不多问,先摘下披肩挂到门旁的大衣架,又从包里取出个小圆面包,坐到他对面,就着温水泰然自若地吃了起来。
维鲁特很快寻了几个理由,但思来想去又都觉不妥,只怕瞒不过这位精明的院长,还是决定据实相告:“我……其实是来找赛科尔的,谁知这么不凑巧,他刚好不在。”
“您找他有急事吗?方便的话,我也可以代为转达。”
“倒也没有,只是很久没见了,想来找他聚一聚……”
“原来如此……”女士露出点似笑非笑的表情,又盯着他看了片刻,直到将最后一口面包吞下,才正色问起,“您是维鲁特?克洛诺少爷吧?”
“呃……”少伯爵又是一惊,僵着脸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女士却自顾自继续说道:“赛奇他很少有朋友来往,能知道这里的,也都是和他关系最为密切的人……我可是经常会从他嘴里听到您的名字……”
“虽然我们从没见过面,我对您的这点……小爱好还是知道的,更何况……”她侧过身正对着维鲁特,脸上的笑容晦涩莫测,“在这种情况下会来找他的,恐怕也只有您了……”
“这种情况?”少伯爵听她话中似乎不对劲,也再顾不上遮掩身份,直接问道,“他怎么了?”
“前天晚上也有人来找过他……差不多就是这时间。”女士轻抿了一口茶水,盯着那双戴了假瞳的眼睛,声音愈渐低沉,“他当晚就自己出门了,也没跟我说声去哪儿……”
“那个人……您认识吗?”维鲁特想起方才男孩所说的黑袍怪人,心里不禁又暗自琢磨。
“我当然认识,你对他想必也不陌生……”女士有些嘲讽似的勾了勾嘴角,“我们都习惯叫他……野鬼。”
“野鬼?”维鲁特猜了半天都没料到会是那个满脸鬼画符的怪家伙,他还记得老师提起过,上次任务的组员都已分派去外地了,怎么野鬼竟没走吗?他转了几个念头,想不通野鬼为什么会找来这里,正要追问,女士却自己细说了起来:“你也知道他们之间从来没个正眼,野鬼这次……我看倒像是来炫耀的,据说那位,现在对他很看重……”
“明琪女士……”维鲁特对野鬼究竟混得如何完全没兴趣,只是迫切想知道同伴的去向,忍不住打断道:“还请您直言,赛科尔他究竟为什么出门?”
女院长却没正面回答,不紧不慢喝光了茶水,把杯子轻轻一放,斜瞄了他一眼:“刚才那些孩子你遇见了吗?”
“……见到了。”维鲁特听她说起这个,突然对同伴的去向有了点猜测。
“你有什么想法?”女士盯紧了他的表情,似乎很在意答案,他却刻意避开了对方的视线:“……明琪女士,请您有话直说。”
女院长见他不愿回答也没再勉强,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应该知道,上次来的孩子里面少了两个……野鬼看样子知道他们的去向,说了些幸灾乐祸的话,还故意在他面前表示:会好好‘照顾’ 他们……那孩子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还是放不下这两个孩子的,所以我猜赛奇他,大概是受不了这刺激,想去找人吧。”
“……他能去哪儿找?”维鲁特虽然知道那两个孩子如今就在老师身边,却也不清楚详细地点,又怎会相信赛科尔能从哪寻到线索。
“据野鬼所说,那两个孩子应该还在莫里提尼附近……”女士忽然面色一转,肃容吐出这么一句,却让他更觉得不可思议。
“这不可能,那片区域如今已成了各方焦点,就算剩了些蛛丝马迹,也瞒不过那么多双眼睛……”他也沉下了脸,“您……是亲耳听到野鬼这么说的?”
“这里是我的家,我自然有办法,听到任何想听的事。”女士并未正面回答,停顿片刻又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这很荒唐,只不过……”
她没再说下去,但维鲁特却立刻明白了。没错,这样的蠢话要来对自己说,那简直是无稽之谈,可若是对赛科尔那一根筋的小子……他忍不住跟着叹了口气,转念一想,心中又起了疑惑:野鬼这么做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说了谎话?
他锁着眉头沉浸在纷繁揣测中,半天没说话,女士也不催促,静静等到他回过点神,才放缓了声调说道:“本来这也没什么,不过你知道最近星城里的局势……很微妙,他两天没回来,我总免不了担心……所以,也想趁此机会,拜托你帮我去找找他。”
“我知道了……”就算女士不说,维鲁特也必定会想办法去查清这件事,不过他如今孤身一人在外,想要弄清真相,只怕还得再叫些帮手才行……
女士见他答应下来,嘴角又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天已经很晚了,要是不嫌弃的话,不如就在这儿歇息吧。”
“这……”他下意识看向墙上的挂钟,已经9点过半,就算回到港口只怕也乘不上轨车了,“那就……打扰您了。”
“哪里的话……”女士笑着起身朝他点了点头,带他顺着石梯上到二楼,停在南侧一间小房外。
“房间有点简陋,不过被褥也都是新换的,很干净。”她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门,按动墙边的小吊灯开关,室内顿时亮起了橙黄色的昏光。维鲁特往房中一看,里面除了一张木床,一个小木衣柜,一套木桌椅,就只剩墙上满满当当挂着的,各式原木雕刻的小物件。
“这里……是赛奇他小时候住的地方,他以前可从不许我进来……”女士轻笑着朝他比了比手,“洗漱间就在走廊尽头,你早点休息吧,明天我再来叫你。”
“……好的,麻烦您了。”维鲁特正看着墙上的木雕出神,赶紧应了一声,还想客套几句,女士却浅笑着带上门,自顾自离开了。
他独自留在这连钟表走动声都听不见的房间里,视线掠过一个个手法粗糙却依旧活灵活现的雕刻品,心中不知怎么一时百感交集。这些都是他小时候做的吗……他抚了抚依旧粘在唇上的假胡须,沿着墙壁极缓地走了几步,忽然发觉在角落地上有个手掌大的残缺物件。
他上前将那东西捡起,拂去上面的灰尘,细细看了几下,认出那是半个蛇形雕件,只是缺了上半部分的头颅,仅剩一点鳞片交叠的盘尾。
他看着那似乎被刀割断的半蛇雕像,心中浮起几丝困惑,却最后,还是沦陷在了周围深沉的缄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