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回到刘家村时雨已经小了很多。
这是好事。要再跟昨晚那样持续天漏般下个不停,这村子只怕已淹没在滔滔洪水中。
现如今地面上依旧积水未消,受了河流泛滥的影响,整个村子一半土地如同漂浮在沼泽上方,另一半则积满了被河水冲出的淤泥,上面鱼尸累累,散发着冲天的腥臭,一路走来,只觉这生活了七八年的地方竟恍惚有种异样的陌生,林宝珠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缰绳。
许是鸟兽都早早逃离了,暴雨过后,这个曾经热闹无比的村子此时一片寂静。
唯有乌鸦单调的啼叫声时不时在头顶回荡。
那一下下突兀的声音如西风般冰冷,吵得林宝珠脑壳突突地疼,却始终没有抬头,仿佛由始至终没见到那只人面鸦低头俯瞰着自己的嘴脸。
“滚!晦气东西!”又一次飞近过来的时候,半睡半醒的林大疯子突然睁开眼,一把抓起马鞭朝它挥打了过去。
自然是打不到的,鞭子在半空软软一荡落回了马背,人面鸦拍拍翅膀飞得更高了些,有意飞在林宝珠面前,学着人的样子朝她咧嘴一笑。
林宝珠吹了下哨子,原本慢下步子的马猛朝前一跃,撒开蹄子再次飞奔起来。
将那只嬉笑的乌鸦远远甩在背后。
乌鸦没继续追,扑棱棱在原处盘旋,整片天空回荡着它奇特的笑声:呱啊!苦啊!呱啊!丧啊!
这笑声听得林宝珠心里一阵发慌,某种预感呼之欲出,她当即往马臀上用力抽了一鞭。
遂令马跑得更快了。
一路飞跑至村长刘顺的家门口,不等马完全站定,她一把解开绳索从马背上滚落下地,随即摇摇晃晃站起身,跑到门前用力拍了两下:“村长,开开门!我是林宝珠!村长!开开……”
话还没说完,那扇门忽地吱嘎一声滑了开来,原是没有关严。
林宝珠见状愣了愣。
继而正要将门完全推开,一眼瞥见里头情形,她脸色煞白,手僵在门上半晌没动。
回来时见到村外那条河里的情形时,她心里已有了不好的预感,却没想到眼前的现实比她预感的更为糟糕。
村长家的小院里横七竖八躺着十来个人。
每一个都是林宝珠离村前都还生龙活虎的人。
每个人眼睛睁得很大,好似在期盼地朝门口看着,不知在盼着什么人到来。
每个人脸色发青,青里泛着死沉沉的灰。
每个人全身长满了蚕豆大小的血色脓包。
有的人脸上的脓包破了,血流了满面,他们用手紧捂着脸,嘴和眼睛一样睁得很大,巨大的肿块遍布他们舌头和咽喉,那些东西堵住了他们最后一口呼吸,令他们口鼻中渗出黑色的唾液,与脓疮里破溃而出的血混淆在一起,在那一张张死于窒息的青灰色面孔上,平添着一道道格外诡异的艳色。
“晦气!晦气!晦气!”骤然映入眼里的尸体让林大疯子再次失去了理智,在马背上哭着尖叫。
叫声遥遥引来那只人面鸦粗噶的笑:“呱啊!死啊!丧啊!”
林宝珠嘭地下阖上了门。
在林大疯子的尖叫声又一次响起时一把捂住她的嘴,随即翻身上马,哔哔吹着哨子将马往村子最西面的角落深处匆匆撵去。
一口气跑到古墓处,腿上的伤已疼得林宝珠两眼发黑。
剧烈颠簸将她腿上那道在水坑里被刮出的伤裂出更长一道口子,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隐隐有了溃烂的趋势。
但她毫无心思去理会,一路而来,她所见到的一切令她意识到这村里的情况到底有多糟。
几乎每隔一段距离她都能看到几具尸体,那种肤色青灰,脸上身上长满了血色脓包,眼里带着对死亡的仓惶和不可置信的尸体。
那些尸体仿佛是阎王一路漫步在这个村子里的足迹。
仅仅一天一夜,这个村的所有生气竟就被如此轻易地吞没殆尽。
勒停马,林宝珠强忍着疼痛带来的眩晕将挣扎不已的林大疯子拖下马背,再用哨子将马催离,然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林大疯子拖进了古墓隐在山岩间那道石门。
林大疯子的执拗脾气比石头还硬。
即便脑子混乱着,她仍在林宝珠松开了捂住她嘴的手后,一遍遍对着林宝珠机械道:“回去!你跟我一起回去!回去!”
林宝珠没理。
也压根理不动。
她全部的力气都耗在了同林大疯子体重的较量上,直至将她拖进墓道。
墓室的甬道像人间通往地府的阶梯,随着一步步往下踏入,光亮和雨丝旋即被隔绝在两人身后。
不知是这样的黑暗,还是四周突然而至的静谧,林大疯子喋喋不休的话音和全身抗拒的挣扎,终于在墓室空洞的回音中渐缓了下来。
几乎是同时,林宝珠一头栽倒在地。
见状林大疯子愣了愣,继而肩膀一颤,她睁大了她那双混沌的眼,恍惚意识到了什么。
遂下意识朝林宝珠伸出手,颤颤巍巍似想要将她扶起,手腕却被林宝珠一把反握住。
随即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难得,林大疯子竟看懂了,适时闭上了嘴,然后浑浑噩噩斜过了肩膀,顺着林宝珠的目光扭头朝墓道入口方向看去。
便见那道入口的透光处,隐约伸进一只手,过了片刻,又探入一张脸。
脸在入口的光亮中如石灰般苍白,就连瞳孔也是。
两腮却跟血一样红。
依附在墓道黑色岩石上,这色泽触目惊心。
更为让人惊心的是,随着她的缓缓探入,被雨浸得潮湿的岩石上隐隐绰绰显出几道青灰色人影。
是从河里出来的那些水鬼,亦是一夕间毁了这个村的‘瘟疫’……
察觉林宝珠呼吸中的紧绷,林大疯子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本能叫她害怕,一度想要再次挣扎,被林宝珠用力握紧。
她不断用自己手心的温度安抚着林大疯子紧绷到随时会裂开的情绪,就像小时候她还不那么疯癫时,用这样的方式安抚每次被双眼所见受到惊吓的自己。
‘不怕不怕,假的。’她用嘴型无声对林大疯子道。
一边在大疯子所看不见的地方,她将自己另一只手轻轻伸出,把手里的弩对准了那张半隐半现的脸。
心知是没多少用的,但除此之外还能怎样?
她不是仙,不是妖,除了一双能窥见常人所不可见东西的眼睛,还有什么?又能用什么样手段对付这样一个给全村带来致命瘟疫的怪物来?
无非只能穷尽手里所有能用到的一切,拼上一拼而已。
闪念间,仿佛看出她心里所想,入口处那苍白的女人忽地掩嘴轻笑了一声。
笑声中就见那些青灰色人影倏地脱离了岩石依附,径直往墓道深处走了进来。
一路走一路地面传来潺潺水声,那女人竟将外面的积水引了进来,由此令那些水鬼如入了水的鱼,速度一瞬间加快。
眼见他们就要朝林大疯子身上飞扑来,林宝珠猛一下坐起,一把将惊叫着的林大疯子推倒在地,随即一骨碌转过身,压到了林大疯子身上,用自己全身覆盖住了她的身体。
“滚开!”继而她将弩飞快转向朝那些水鬼连射过去。
□□从他们身上一穿而过,却并未伤到他们任何,就跟上回在黄大毛房中的遭遇一样,这些东西是没有实体的。
林宝珠闭了闭眼。
只能看到却不能碰到,这种悬殊差异,除了束手待毙,她显然没有任何办法。
似乎只能就此认命。
然,就在他们往她身上一扑而上之际,生存本能所趋,林宝珠仍迅速抬起手朝着离她最近那个水鬼身上一拳挥了过去。
随之嘭的声闷响,那水鬼竟如一团棉絮,轻易就被她打得偏离了方向。
一头撞在墓室的墙上,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张嘴啊地一声尖叫,浑身散出滚滚一团浓烟,继而消失不见。
林宝珠一愣。
短暂的失神,后面紧跟而来那些水鬼已瞬间扑到了她同林大疯子的身上。
眼见其中一只就要钻进大疯子体内,她猛地清醒,手一伸一把往这水鬼脖子上用力抓去。
不出意料,她手真的可以碰触到这些水鬼。
虽不知是什么原因,但无疑壮了林宝珠的胆,当即她扣着这只水鬼的脖子将它朝周围那些水鬼的身上甩,一阵杂乱无章的乱打之后,那些水鬼消失的消失后退的后退,竟无一只再敢继续靠近过来。
由此心里又再明白了几分,林宝珠抽出身上最后一支箭按到了弩上,手往□□上一划,将手背渗出的血染到了□□上。
再将弩对准了墓道入口那张苍白的脸。
如她意料,那张脸上笑容不再,只留淡淡一双苍白的眼珠沉默看着她,继而,那一身缟素的苍白女人缓缓后退了一步。
林宝珠便站起身,往前逼近一步。
那女人再度后退。
林宝珠再度逼近。
如此,约莫往前走了三四步,一道白光闪过,那女人在光亮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乎同时那些围绕在林大疯子身周的水鬼也不见了踪影。
耳边只剩下林大疯子惶乱无措的尖叫:“回家!我要回家!回家!”
“别怕。”林宝珠转过身想过去抚慰她。
但没走两步,眼前骤地一黑,她腿一软一下子跌坐到了地上。
失去意识前她看到林大疯子惊跳着想往外跑,她急,但全身只剩力量爆发后的脱力,只凭着最后一点本能摸住了大疯子身上的绳子,她用力抓紧:“娘,歇会儿,我腿疼得厉害……”
话音喃喃,在先前生死关头前的爆发后,此时她竟连话音都发不太出来。
也不知道林大疯子有没有听进去,也不知道她是否会因她的话而停下。
一阵天旋地转后,林宝珠彻底没了知觉。
迷迷糊糊中,林宝珠觉得特别累。
她记得自己昏迷前是倒在地上的,可是渐渐发觉自己一直在往前走,走在一条悠长而模糊的小道上。
走得很快,因为似乎在追着一个人。
那人是个和尚。
长身玉立,和尚背对着她径自往前走。
她一直不停地追,可无论怎么加快步子,总也追不上。166小说
精疲力尽之时,她对着那和尚喊了声什么。
和尚倏地停下了脚步。
似乎想要回头。
但这当口忽然一道黑影从她面前闪出,一把抓起她的手就往另一方向走去。
速度之快,只叫她来得及听见身后那和尚远远对她喊了声:梵天珠!
梵天珠?
什么是梵天珠?
名字,还是物件?
陌生的字眼却带着种莫名的熟悉,如同她遇见那个名叫镆铘的男人时心里一闪而过的感觉。
这异样的困扰令她心跳陡然加快,以至几乎无法呼吸。
因此快要别憋到窒息时,她两眼一睁,蓦地醒了过来。
醒来时依旧躺在地上,四周是墓室幽闭的黑暗,但比她晕厥前更黑,因为墓道外的天光已经暗了。
她晕厥了有多久?
脑中迷茫想了一阵,旋即清醒,她一把抓紧手里的绳子。
绳子还在,林大疯子却不见了,她用林宝珠塞在腰侧的小刀割断了绑在身上的绳子,跑得无影无踪。
“娘!”林宝珠当即爬起来往墓外跑。
虽然先前她侥幸用自己的血逼退了那些可怕的东西,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离开村子。
天空隐隐传来的乌鸦声证实着这一猜测。
这个村子危机四伏,瘟疫向来不会放过活口,林大疯子跟在她身边时尚且危险,何况独身一人。
可她一个人究竟会跑到哪里去?
踉踉跄跄冲出墓室后,林宝珠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从朝四周打量了一圈,随即想到了什么,咬了咬牙撒腿就往自己家方向飞快跑去。
一路跌跌撞撞,只觉那条伤腿上的裂口几乎要将整条腿都给撕碎了。
好在那间茅屋离得不远,很快,她在再次脱力前看到了蛰伏在暮色中那片茅屋的废墟。
亦看到了林大疯子的身影。
她弯着腰几乎疯狂地在那堆废墟里翻腾着,对着林宝珠近乎愤怒的叫声充耳未闻。
也不知究竟在找些什么。
就在林宝珠怒冲冲即将跑到她身后时,她忽地直起了身子,笑容满面地朝林宝珠迎了过来。
从未有过的笑容,林宝珠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见,依稀竟仿佛见到了她曾经花容月貌时的样子。
她手里捧着只被火烧得漆黑的匣子,这东西是她从整间茅屋唯一还完好的那只灶炉里翻出来的,于是连带全身也被滚得漆黑。她笑着对林宝珠道:“找到了!死丫头!你死不掉了!就是那些坏人也杀不死你了!林宝珠你……”
话音未落,她眼睛睁大,脸上的笑容一瞬消失。
因为林宝珠一只手掐在了她的脖子上,一只手将那只漆黑且笨重的匣子从她掌中抽了出来。
随后将她往地上一扔,转身,林宝珠捧着那只匣子往前走去。
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站着一个人。
那个昨天晚上被林宝珠一箭贯穿了喉咙的男人。
此时他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看着她,喉咙上的黑窟窿仍还淌着血,他却似浑然不觉丝毫的不适。
只轻轻舒展着那只套着青铜指套的右手。
指套上缕缕白线随风飘动,在林宝珠走近的一刹那,仿佛长了眼似的,化为钢针般坚硬,噗噗几声刺入了她身体的每一处关节。
随后将林宝珠更快地往他方向牵引了过去,边走边将手掌往那只焦黑的匣子上用力拍。
随之啪的声响,被火烧得透焦的匣子经不起一点外力,霎时在林宝珠掌下化成碎片。
露出里头金灿灿一只黄金方盒,被林宝珠面无表情递到了男人手里。
他接过,三两下分开盒盖上镂花的锁,打开,一盒珠宝华光冲天,在夜色里熠熠生辉,冷不丁的几乎晃花了人眼。
男人却在一怔之后冰冷目光倏地扫向倒在废墟里的林大疯子:“东西在哪儿。”
林大疯子闻声笑得满脸通红:“东西不就在你手里吗,哈哈哈哈!”
“东西在哪儿!”
话音骤地转厉,他五指收拢,便见林宝珠身子一个踉跄飞腾而起,紧跟着脖子急剧收紧,转眼一道血痕赫然从她皮肤里渗了出来。
“哈哈哈!”林大疯子依旧笑得前俯后仰,仿佛对林宝珠的遭遇视若无睹。
直至男人的目光落到她断指上,她笑声渐渐冷凝下来:“东西不就在你手里吗,大人。”
话音未落,男人忽地将手抬起,再又落下。
牵扯着林宝珠右手食指发出咔的声脆响。
眼见那根手指即将被生生扯断,突然平地一阵风起,如一把凌厉的剑倏地将那些缠在林宝珠身上的白线一分为二。
旋即一道黑影如一只黑色大鸟无声无息落在林宝珠面前,铜墙铁壁般挡住了她脱力般往前扑倒的身体,又再反手一挥,指尖所过之处,他身后那一跃而起的男人身体一如那些断裂的白线,在半空中被一分为二。
尸体落到地上,头颅滚滚,停在不远处一匹不知在那儿站了几时的高头大马下。
漆黑的马,有着雪白的蹄,连眼睛也是雪白的。
鼻息间隐隐喷着白气,它载着背上那个一身鱼龙锦袍的清雅男子,踏过头颅,径直往前走了两步。
第三步时,挡在林宝珠面前的男人缓缓转身,那匹马便在他沉默的注视中没再继续往前。
他兀自解开斗笠,一头如水般银发在他身后被风吹得四散开来。
马背上人由此往下附了附身,细长双眼目不转睛看着他那双暗紫色瞳孔,半晌,略带着点叹息般伸手从他飞扬在风里的银发上掠过:“铘大人,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