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过后,京城天气越来越热,尤其是晌午时分,在日光下行走,若不带着遮阳物什,恐怕就得被地上升腾起来的暑气侵扰。
秦芷茹呆坐在窗边,从庭中吹来的凉风拂过她的腮颈,撩动她鬓边的碎发,仿佛枕月湖边的垂柳,没精打采地打着旋儿。一阵大风吹过,女墙边上的芭蕉叶,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打乱了梅馨苑的宁静。
“夫人,窗边热气灼人,还是进来歇息吧!您小心着了暑。”就在她发愣的当口,屋里传来贴身丫鬟春枝的劝解。
秦芷茹置若罔闻,既没有出声回应,身子连动也没动一下。
屋里重新陷入沉默之中。
第三十次劝说无果,春枝心底叹息了一声,耷拉着脑袋,给屋里其他服侍的丫鬟一招手,又给侍立在旁的肖嬷嬷使了个眼色,得到对方回应后,她才怏怏地掀开帘子,带着一群人沿着廊庑离开了堂屋。
给那群丫鬟婆子交待一番后,春枝丢下众人,经过廊庑、跨院来到了后罩房小杂院。
刚要进厨房瞧瞧,她迎面就碰到了一位提着食盒的丫鬟。
“姐姐怎么出来?夫人身边有无留人侍候?”见春枝也出来了,秋意一脸急色地问道。
春枝做了个手势,嘴上答道:“你放心!屋里没有短人,肖嬷嬷还在里面呢!听她的交待,似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要禀报,我怕人多嘴杂,惹得夫人不快,就把屋里都清空了。”
听到这番话,秋意脚下的步子也慢了下来,犹豫地望了望手中食盒里的药盅,有些沮丧地说道:“这可怎么办才好!快到夫人喝药时间了。”
觑了眼对方手中的东西,春枝摇了摇头,劝道:“这药喝了一个多月了,也没见夫人的精神有什么好转,不喝也罢!”
秋意一时无语,却也没拿不出话来反驳。
思忖了一会儿,她才幽幽地叹道:“谁说不是啊!夫人明摆着是心病。爷一日不回来,恐怕她这病还得继续下去。只可怜了二少爷小小年纪,才刚学会认人,亲爹撒手离家不说,亲娘也成了这样了……要不是太夫人接去了,还不知最后成什么样呢!”
秋意的这番话,让春枝心有戚戚焉。
当初她留在府里,没有跟着夫人去沧州,至今她都没想明白,到底当时发生了什么。
更让她不解的是,太夫人和夫人婆媳俩一道去的,为何最后两人一前一后回来的。
原先,梅馨苑的仆妇见到郑氏单独回来了,以为夫人被爷留在了沧州。谁也没料到,过了两天,齐氏祖宅那边,竟传来那样惊人的消息。
听说,霁月堂那边,太夫人得到消息后,当场便昏厥了过去,也闹了个人仰马翻。
随后,有人来通知她们,说是夫人病在沧州,要她们几个贴身侍候的,前去侍疾。
待春枝赶到齐家祖宅见到秦芷茹时,险些认不出她来了。
人昏迷不醒不说,嘴里净说胡话。由于夫人身染重疾,高热持续不退。后来还是国公爷知道后,命人把誉满京城的邓神医送了过去,这才算控制了病情。
夫人病愈之后,整个人瘦得不成人形,眼眸里也少了以前的神采。尤其是被接回京之后,整个人像是被人控制的偶人一般,不是坐在窗前发呆,就是拿出古琴,弹一些音调悲凉的曲子。
因这事,春枝在私底下没少跟肖嬷嬷和秋意打听。
可打听来打听去,只得一则这样的说法。
说是夫人那日赶到祖宅时,开始没见到爷。齐家的族人说,爷在她们到达之前,已经带着大少爷上了山,到齐家祖先埋骨的山上闭关去了。
后来,老夫人离开后,夫人写了封信托人送上去后,四爷倒是立即下来了。可是,他下来之后,跟夫人关在屋里长谈一次。
随后,四爷又进了祖庙,对祖宗牌位叩了三个响头后,说什么对不住齐氏的列宗列祖,当场就断了发,随后跌跌撞撞就出了门。
第二天,就有消息传来,说是四爷在沧州铁佛寺出了家。
等国公爷回到京城,得知这一消息赶到那儿时,四爷已经受戒完毕,成为铁佛寺方丈座下的关门弟子,法号“色空”。
这一消息,不说夫人受不了,就是被四爷带去沧州祭祖的大少爷,也吓着了。当他被人带到铁佛寺,亲眼见到已经断了三千青丝的齐峻时,对父亲既踢又踹,哭诉对方不讲信诺,说好要陪他教他练功夫的,怎会转个身儿就食了言的。
总之,不仅把宁国府和沧州齐氏族中给闹了个人仰马翻,最后整个京城都轰动了,甚至惊动了紫禁城里的泰宁帝。
春枝到如今都没弄明白,那天四爷跟夫人到底谈了些什么,竟然刺激得四爷抛家弃子,如此绝决地遁入了空门。
夫人的病倒,是在四爷剃度的第二天。据说,那天沧州下了一夜的雨。夫人说什么也不相信,非要护卫带她上山,说是要亲口去问问。
齐府暗卫自然不能让她冒险,几次劝阻,一番折腾下来,夫人就着了寒。
待国公爷得知消息,赶到沧州主持大局时,夫人已经病得不省人事。
“你听说没有,老爷又派人来接夫人了,说是在碧波园跟国公爷交涉过,还说要把二少爷一并接回撷趣园去,太夫人说什么都不答应。说是,如果谁敢动她孙子,得跨过她的尸体去……唉,这样闹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说完这番话,秋意摇了摇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得知这些隐情,春枝霍然抬头:“此事当真?”
“那还能有假的,听说舅老爷也来了。老爷还说若齐家不肯放人,还要到陛下跟前告御状的……”一想起旧主秦府那位掌舵人,秋意心头就有些发毛。
自夫人的生身母亲故去后,她就从未见过自家老爷,替长女出过什么头。此次这般积极响应,十有八九是舅老爷的主意。
想到不久的将来,她跟春枝又要回到秦府,秋意心底掠过一阵不甘。
她们几个,好不容易随夫人出了秦家,如今就这样回去,日子过得只会比以前更差。秦府自从换了当家主母,跟原先苏氏夫人关系亲近的奴仆,没一个人讨得好的。
春枝似是在想同样的问题。
只听她喃喃道:“我瞧夫人这些天的神态,似乎打定主意,要留在宁国府的样子。不知太夫人这样一闹,能不能起点作用。其实,夫人留齐府也没什么不好的,二少爷都这么大了,难不成回去后,觅人再嫁不成?就算齐府不反对,只怕秦苏两家也决计不许……”
秋意一听这话,心火顿时就蹿了上来。
“什么再嫁?要改嫁也是那女人先改嫁!你没听说前段时间街面上传的那些话……” 她说到一半,似是意识到舒眉如今的身份不同往日了,遂怏怏地住了嘴。
瞅见秋意还是那副火爆脾气,春枝无奈地摇了摇头。
提起前面四夫人,春枝突然想起一桩事来。
那次在妙峰山上,爷跟夫人就闹过一次,从那以后,夫人就开始郁郁寡欢。
爷出家一事,会不会跟那次事件有关,或者说,会不会跟大少爷的生母有关?
春枝的猜测,此刻也被另一人提起。
“小姐,倒是说句话啊!再这样熬下去,您的身子骨只怕经不了多久……”望着秦芷茹日渐消瘦的脸庞,肖嬷嬷无比心疼地提醒道。
可是,秦芷茹像失了聪似的,对自己乳母的话充耳不闻。
自从病愈醒来后,她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人所说的话,就飘荡的她耳边,怎么逃避都没有法子。
“峻跟师妹从小一块长大,自认为比别人更加理解你。可峻万万想不到,此番师妹竟会随着母亲同来,明明……你明明早就知道,先生不会让聪儿入齐氏族谱的……”
至今秦芷茹还记得,齐峻当时眸中那道光芒,是那种被人背叛后的难以置信。
彼时,她就像被人看穿了一样,极为心虚地避过了他的逼视,自我辩解:“母亲执意要拉着聪儿来,芷儿也没法子,相公想来你也知道,母亲她……”
“母亲一向如此,你以前不是挺能劝住她的吗,为何现在就不能了?”说完这番话,齐峻嘴唇微翘,似是不屑她的说辞。
从来没被他这样对待过,秦芷茹一时急了,不由抬高音量反驳道:“就是之前瞒得太久,母亲她老人家现在才不信那一套。在她看来,聪儿入祖籍,是理所当然的事。她若事先得知,相公此番带念祖过来,是要认祖归宗的,当时她就要让聪儿一起来了。你瞧,母亲多久没出远门了,这次她怕我阳奉阴违,还亲自押送,难道不是怕芷儿拿借口搪塞她吗?”
当时她这番义正词严,确实把对方镇住了。
可是,还没等她松口气,齐峻又道:“不管怎样,聪儿的事不能随便乱来。先生已经经历过一次丧子之痛了。峻便是再不堪,也不能朝先生胸口上又捅上一刀。今后此事,你莫要再插手了。峻就算粉身碎骨,也不能对不住师弟,更加不能伤了先生的心……”
“你打算怎么办?箭已经在弦上了。不如,先把这关混过去,等聪儿到舅父大人身边启蒙后,再作计较。到时府里的孩子多了,母亲对聪儿的事,自然不会这么上心。”只要一想到,自己错过此次良机,可能再也无法正名了,秦芷茹心里就像有十几爪子在挠似的。
来之前,她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文舒眉之所以对齐府上下有这么大的影响,不过是占了个元配的名分。
她所欠缺的,恰恰是名正言顺,尤其跟表弟那一段。
原本,若是不早那次意外,她跟齐峻早就弄假成真了。
可恨的是,自己等待这些年,侍候婆婆、讨好小姑,没想到那女人一回来,所有人都转向了,围绕那女人去了。
所以,庙见、入族谱这两桩事势在必行。只有这样,文家那女人才会知难而退。
文舒眉若不是有动摇,哪会主动出来替葛将军作证?
上次回去父亲的一番交待,让秦芷茹对朝堂上的形势,也开始洞若观火。
据说,泰宁帝在帝师施大人辅佐下,开始提拔年轻的官员。过不了几年,齐府一家独大的局面就会改变。
况且,齐氏历代都要遵循祖训,不得结党营私,干预朝政。
圣上被迎回来的这段日子,朝廷虽然极缺能吏良将,大伯齐屹也没将相公派到重要位置,想来,他是有层顾忌的,怕被人当成高世海第二吧!
因而,秦芷茹有理由相信,时移世易,文齐联盟决非永远铁板一块。她所需要的,不过是耐心等待。
可是,自从上次番莲那桩事发生后,她面临的处境越来越糟糕。之前她打听过,舅父跟齐峻似有约定,准备尽快让聪儿回到撷趣园。
从那时开始,秦芷茹就知道,自己留在宁国府的日子不多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激发她准备孤注一掷的决心。
当郑氏提出让她带着孩子回沧州祭祖时,一个冒险的计划在她脑中迅速形成。
“我想过了,与其三个人煎熬,不如让由我这始作俑者来终结这一切。不仅能给先生和师弟一个交待,更是放你自由的唯一法子。”离开屋子之间,齐峻突然这样告诉她。
秦芷茹怎会料到,齐峻所谓的生路,竟是再次抛妻弃子,扔下这一大家子,自己跑去剃度。
听说齐峻出家的消息,她感觉自己的世界仿佛都要塌陷了。
长这么大,没有谁给过她这么大的侮辱。
都是那女人!他为了跟她破镜重圆,竟然欺师灭祖,抛下一大家子。
想到齐峻此番动作背后真正的原因,秦芷茹觉得自己胸口,被压着一块大石磨,让她连呼吸都没法顺畅起来。
那女人有什么好的?竟然能为她做到这一步?
秦芷茹病愈后,只要一静下,就会想起此事。一记起齐峻,她的心就像在暗夜里,被毒蟒缠上了一般,除了不忿、嫉妒,剩下的只有恨意了。
“小姐,要老奴说,事情已经这样了,您看在二少爷的份上,可要撑下去啊!虽然最终没跟姑爷完成庙见,可老宅那些族人还是认可您了。姑爷这样一走,太夫人和国公爷只会觉得亏欠了您,以后自然会好好待二少爷的……”肖嬷嬷虽然不希望这一切发生,可是事已至此,她只好使出浑身解术,开解自家小姐的心怀。
秦芷茹闻言,缓缓回过头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乳娘。
过了好半晌,她才哑着嗓子问道:“嬷嬷的意思,莫不是也要我回到娘家?”
肖嬷嬷正要点头,转身一眼便瞧见秦芷茹阴沉的脸色,她突然似乎意识到什么,忙中途改了口:“老奴不是那意思,刚才提起这事,不过是怕小姐您担心往后的生活……毕竟,太夫人失去了一个儿子。”
“好个失去了一个儿子!”秦芷茹轻哼一声,随后讽刺道,“好个‘四大皆空,一了百了’。如果真心入佛门,何必在家门口呢!还闹得人人都晓得,是想让人排着队去劝吧?”
肖嬷嬷一听这话,浑身直打了个哆嗦。
“小姐,您的意思是……姑爷不是真心出家?他这样做只是做给人看的?”
望了一眼旁边呆若木鸡的乳娘,秦芷茹没有作过多的解释。
这让她如何解释?
只要她曝露自己的心思,她所要面对的,恐怕不仅仅是被广泛同情。
想到这里,秦芷茹一咬牙,对肖嬷嬷道:“男人都走了,咱们还留在这儿作甚?明日咱们就回趟秦府,看父亲到底是怎么看的。”
“老爷?”听到小姐提及秦尚书,肖嬷嬷两眼顿时冒出华彩,“是该让老爷出来说句话了。”
说到这里,她突像是找到应当当前困局的思路,连连赞道:“这就对了,父女哪有隔夜仇的?不过,小姐您能下决心那再好不过了。”
提起自己的父亲,秦芷茹只能苦笑。
肖嬷嬷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如今,她所能操心的,只剩下秦芷茹的身体了。
齐峻已经剃度出家的消息,在京城上流圈子中引起的轩然大波,就连舒眉也有些始料未及。
一开始只在几个世家中女眷中流传,后来,被郑氏一闹腾,便让更多人都知道了。记性好的人,将齐峻出家的事,跟前段时间坊间传出的葛将军突然回京的事联系起来。
最后,齐淑婳坐不住了。她第一时间跑到文府,想从表妹这儿打听点消息出来。
不待齐淑婳表明来意,舒眉先拿话先封住了她的嘴:“怎么没将绍儿带来,这几天,念祖整日总是闹,我都快招架不住了,只想有人把他带开两天。”
齐淑婳听后微微一怔,问道:“是为了四哥的事?”
舒眉点了点头,解释道:“他上山之前,说要亲自教儿子功夫的,转过头来就食了言,还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姐姐你倒是说说,让孩子怎么想?还好念祖不在他身边长大,不然还得问 ‘爹爹为什么丢下我们’之类的傻问题。”
听到她主动提起,齐淑婳趁热打铁地探道:“到底怎么一回事?四哥这种人怎么可能出家的?之前他对佛门可是半点兴趣都没有过的。”
舒眉久没见过齐峻,哪里知道他的心思。
不过,父亲伤势稍微好转,舒眉就听说宁国公齐屹,乘机将念祖带到沧州去了。
对于齐家这个举动,她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
以前齐屹好几次提过要让念祖回乡祭祖,被她一次又一次地巧妙推托了。
齐家兄弟这次逮住好时机,不把孩子弄过去,那就不是他们的风格了。
只是后面的风波,让舒眉有些措手不及。
他竟然走了这一步!
舒眉感叹之余,对齐峻不禁刮目相看。
这几年,他多多少少还是长进了不少,知道用一招“釜底抽薪”。
只是,他这样做,郑氏岂是肯依他的。还有,秦芷茹会如何应对,这一切都是迷团。
就在舒眉神情恍惚间,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摆了又摆,嘴里还喊着她的名字。
“舒儿,舒儿,你怎么了?”齐淑婳摇着舒眉的胳膊,把她唤醒过来。
舒眉定神一笑,问道:“刚才姐姐说什么了,我有些没有听见。”
“你当然听不见了!都遛号这么久了。”齐淑婳一面取笑她,一面问道:“明天我会去趟沧州,你有没兴趣跟着一起去?”
舒眉听了连连摆手:“姐姐还是绕了我吧!姑且先不说他是真出家还是不得已为之。既然他都走出到这一步了,咱们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了。”
齐淑婳自然听出她话中之意。
作为这小两口的双重亲戚,她对这一对怨偶的情形,了解比别人深入得多。
如果真如表妹所怀疑的那样,四哥此番剃度是为了解决家庭纠纷,自己这般大张旗鼓,反而有点坐实他出家的事实,到时若想还俗,只怕会引起一片唏嘘之声。
况且,表妹是虔诚的佛门中人,四哥把进出佛门净地当儿戏,只会将舒儿母子越推越远。
想到这里,齐淑婳沉重地叹了口气,对舒眉道:“如果你怕犯忌讳,就不要跟去了。我一人去便成了。你还是在家等消息吧!”
舒眉不置可否,齐淑婳没有说什么。
临走的时候,小葡萄不知从哪儿得知,姑姑兼表姨的齐淑婳要去看望爹爹,他立马跑来,说是也要跟着去。
齐淑婳自然不敢带上他,只得好言相劝:“小葡萄乖!姑姑这次劝你爹爹下山,你还是在府里等消息吧!若他是恼了你,本来是要下来的,结果见到你后不肯下山了,到时怎么办?”
小家伙被她这样一打击,立马垂头丧气地低下头。
齐淑婳见状,忙哄他道:“刚才姑姑是开玩笑的。你是他的亲骨肉,他怎么可能恼你?当初你们没回京时,他每日都朝南方眺望,就想早日把你们接到身边。”
这句安慰比较有效,小葡萄听了顿时信心倍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