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
“对,母子,琳儿为你生了个儿子,叫杨寒,你还不知道吧。”微生雾淡淡地道。
“杨……寒……”杨乐天一脸惊讶,喃喃自念。他拔足就行,怎料又被微生雾一臂拦截,“慢着!”
“你还要怎样?”杨乐天挑眉。
“我救了你,你却没有履行完承诺,就这么急着要走?”微生雾淡淡的笑容,在大雪纷飞的寒天里,却透着刺骨的凉意。
“如何?”
摇了摇头,微生雾盯上杨乐天的俊脸,从齿间吐出两个字:“不、行。”
瞬间,杨乐天眸中的光穿透了飞雪,宛如两步利剑直刺入对方的身体。
雪花飘零间,他动了杀机,从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又在狼群虎穴的魔教打滚多年,他的心已变得冷酷无情。然而,背上冷风侵体,风儿在他身后兜了个圈,又转向着东方呼啸而去。不错,那里是空荡的,那柄玄魂剑早已不知所踪。
“怎么,你还想杀了我?你就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
“咳……”
微生雾深深地望了杨乐天一眼,咬了咬后槽牙:“好吧,我们就以命相搏。”最后四个字,掷地有声,仿佛把雪地都砸出一个窟窿来。旋即他将袍尾一甩,踏上雪地,“想离开龟谷,就跟我来吧!”
杨乐天没有说什么,迈步跟在他后面,自己都是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可怕的。
微生雾也不再做声,带着杨乐天一直下至谷底雅居。迈进了屋,微生雾取了两个白玉杯出来,置在桌上。
“咳咳……咳咳……咳……”杨乐天突然咳得厉害,他也更清楚得意识到,他这身子,是真不能再拖了。再拖,恐怕就真见不到他的琳儿,还有那素未谋面的亲生儿子。
微生雾提了玉壶,兀自斟上两杯酒,两杯红得如血的酒,盛在通透白皙的玉杯中,如血映残阳,凄艳美丽。
“这是我自己酿的葡萄酒,你可有兴趣一试?”微生雾摆手一让。
杨乐天瞄了一眼,冷冷地回答:“对酒,我没有兴趣,但求你放我出去。”他从不曾这样低三下四地求人,这回,他是真的不能再等。
微生雾看了看一脸冷峻的杨乐天,似乎是被外面的风雪感染,整个人都冻住了,僵直地站在门口,一步也不肯向里走进,于是他又看了看杯中酒,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有风雪从门口飞进来,落在杨乐天身后的衣袂上,他的眼神更冷了,心底对妻儿的渴望化做杀气,逼向屋内那个看着酒杯的人。
“定要以命相搏,是么?好,尽管放马过来,我杨乐天欠你一命,就先让你刺我一剑。”
“何必那么麻烦。”微生雾摇摇头,瞧向桌上的两杯酒,“我已经先行在其中一杯酒中下了致命的毒药。这是我新发现的一种毒,从彼岸花中萃取而成,解药还没研究出来,所以……”他顿了顿,苦笑:“若喝到了这杯毒酒,无论是谁,都会与琳儿阴阳相隔。”
“毒酒?!”杨乐天惊骇,却是毫不犹豫地走了过来。
微生雾点点头,看着这两杯血色的酒,目光沉静:“对,两杯,只有一杯是毒酒,你一杯我一杯,共饮!活下来的那个,就出谷去找琳儿,可是公平?”
“咳……的确公平。”杨乐天注视着两杯嫣红如血的酒,忽然伸手去取,微一犹豫,手悬在半空。“左边?右边?琳儿……我不能死!”他的手伸向左边,那腕骨又向右一转,偏向另一杯酒顿住,下一刻便昂头饮下。
酒水甘甜香醇,滑过喉间,竟能如此美妙。不过,这酒真烈,刚刚下肚还暖暖的,马上就觉得头脑昏昏沉沉,难道是……选中了那杯……毒酒?!
杨乐天紧蹙了眉心,他不能接受死亡。忽觉嘴角一抹粘稠的液体流下,用手一抹,这样殷红刺眼的颜色,是血么?在他意识失去的最后一刻,看见微生雾端起另一杯鲜红的液体,一饮而尽。
龟谷,静谧而沉寂。
灰白色的天空中,大片大片的白雪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午后,太阳终于爬出了厚厚的云层,在大地上重放光芒。枝头上,屋顶上,厚厚的积雪足有半尺余高,柔弱的枝头不堪重负,“噗噗”落下一堆银白之物,在金色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墨儿,你冷不冷?”吴雨燕抬手拍掉儿子小斗篷上的积雪。
江墨乖巧地摇摇头,短短的腿插进厚厚的雪层,半尺多深的大雪没过了膝弯。江武兴看见儿子在雪地中艰难跋涉,不禁心疼起来,对妻子道:“这么大的雪,你还是抱着他吧。”
“将来学武还要比这苦呢,这又算得了什么。”吴雨燕摇摇头。
江武兴“喏”了一声,想想也是,自己的一身武艺,不知挨了义父多少飞腿,吃了多少巴掌,从小到大,身上的伤就没断过,执行任务稍有闪失,就算临阵对敌没伤到自己,回来义父也把自己打个半死。他心中苦笑,忽又皱起眉头,诧异地问:“你还打算让墨儿学武啊?”
“嗯,当然。”
“墨儿,墨儿,当初起这个名字不正是想让他舞文弄墨么?退出这个纷纷扰扰的江湖。你怎么又动起让他习武的心思来?”
雨燕叹出一口气,立时化作一股白烟氲氤而升,徐徐道:“我何尝不想如你所愿,让墨儿舞文弄墨,可能么?且不提你魔教那笔烂账,就单单说我爹欠下的江湖债,这不都追上门来了么?墨儿要是没有武艺傍身,能不能活到成年都是个问题。”
江武兴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算是默认了妻子的话。然而,一想到让儿子练功,他心中又有些心疼,不知道这孩子的身子骨能不能禁得住,要知道,他的童年可是赤着脚从雪地里跑过来的。
“哇,好美啊!”墨儿突然兴奋地大叫,从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道绚丽的虹桥横跨在山谷间。原来,路已走到了尽头,足下一踢,一蓬飞雪直落峭壁。
“爹爹,云朵怎么在下面,不是应该在天上的么?”墨儿疑惑地望着高大的父亲。
江武兴牵着墨儿巴掌大的小手,微微一笑:“因为啊……我们站在云朵上面了。”
俯身鸟瞰,山谷中云朵漂浮,悠悠荡荡宛如仙境。朵朵白霞游在这座巨大的七彩虹桥之下,仿若一簇簇的水波,浮浮沉沉,又像是一群嬉戏的鱼儿,忽聚忽散。
“墨儿,小心。”江武兴扯住墨儿的小手,幸而是父亲拽着的,否则一失足跌落万丈深渊了。
吴雨燕的心跟着一抖,她嗔怨地瞟了一眼丈夫,又指指山崖旁悬着的藤筐,“我们下去吧。”
“好!”江武兴抱起墨儿,纵身跃入藤筐,雨燕拉动藤蔓,一家三口遂沿着陡峭的崖壁缓缓下坠。
谷底小溪蜿蜒,花团成簇,各处栽植着奇花异草,香馥扑鼻。抬头仰望,头上烟云如练,仿若缕缕丝幔,实乃人间仙境。
三人置身其中,心灵也仿佛得到了洗涤,这般入画景致的确令人心旷神怡。其实,吴雨燕也是第一次来到龟谷,若不是亲眼所见谷底的绮丽秀美,仅听手下绘声绘色地描述地形,她根本不可能有这番心悦的感受。
头前的墨儿活蹦乱跳,像只小猴子般地左顾右盼,兴冲冲地登上了石桥。
“娘,快看,快看!”墨儿跺着脚。
吴雨燕欣然抬头,眼前的屋子令她心动:“好一处清尘脱俗的雅居,这不正是医仙的居处么?”
“医仙,医仙……”江武兴当前礼貌地叩门,良久,无人回应。墨儿调皮地冲到前面,轻轻一推,门却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玉壶,两个空杯,血酒未甘;两个男人,轻袍缓带,东倒西歪。
“杨……乐……天!”吴雨燕第一眼便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难以置信地立在原地。
“真的是他!”江武兴也看见了杨乐天,又扫了一眼桌上的白玉杯,暗暗心惊:“怎么,两个人服毒自尽了?”
“嘘……”吴雨燕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但闻微微的鼾声入耳,缓慢而有节律。鼾声来自床榻,微生雾正背身躺着。
“医仙没死?”吴雨燕循声而至,床上的人霍然翻身张眸,闪亮的瞳仁在眼眶中滴溜溜打转,竟把早有准备的吴雨燕吓得花容失色,连退了数步。
医仙打着哈欠,慵懒地从床上滚了起来,坐在榻边,半垂着眼皮,“是你们啊?无名山庄新任庄主大驾光临,微生……哈欠……有失远迎。”
“江某岂敢,江某此次来到龟谷,完全是为了吾儿。”江武兴拱手一揖,低头看向江墨,“墨儿,快拜见医仙。”
江墨上前一步,也学着爹爹地样子,把两个拳头抱得紧紧的,嘟囔着:“侄儿……拜见医仙伯伯。”说罢,小嘴一咧,露出一对大大的虎牙。
“侄儿?哈哈,乖。”微生雾精神一振,睡意立消,伸手去拉江墨,江墨却不大情愿,慌忙往父亲身后躲。
“这孩子,唉,被他爹宠坏了。”吴雨燕扯过江墨,送到医仙面前,“医仙,可否帮忙看看这孩子身上有没有中什么毒,或者是受过什么内伤。”
“好。”微生雾扣上江墨的涓涓细脉,即道:“无碍,身子壮得紧呐。”
“真得没事?”吴雨燕追问。
“对,没事。无毒无伤,就是体内阳气过剩,又遭风雪一激,受了些小小风寒。”微生雾微微前倾,看着墨儿鼻翼下缓缓而落的一道清泉,不禁失笑。
“谢谢医仙。”听闻医仙一言,吴雨燕终于放下心头大石。
“哎,别忙着谢啊,我这病都看完了,你们可曾记得我医病的规矩?”
“条件?”江武兴脱口而出,即使在这大雪寒天,也惊出他一身冷汗。他怎会忘记这规矩,上次雨燕病重,他为这规矩重返魔教送药,差点儿丢了性命。
微生雾瞥见江武兴额上的汗珠,笑道:“江兄别慌,你看,这次简单。”他飞了个眼神,正是瞅向地上仰面躺着的杨乐天。
瞬间,房中四个活人、八只眼睛皆然聚焦在那张惨白的脸上,白得若纸,毫无生气,但这渗人的白,仍掩盖不住那俊美不凡的五官,眼耳口鼻,皆可入画。
“那个叔叔长得好漂亮啊……”江墨不禁失神,忽然身子一抖,缩做一团,因为他隐隐感到了那咄咄逼人的寒气,正是从地上那具冷冰冰的东西散发而出的。
“咚”地一声,男孩一头钻进了母亲的怀里,仅偷偷窥出一只眼睛,怯生生地问:“那个……那个叔叔……还活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