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今生还会再踏入这片冰雪之地。拉开布帘,我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皑皑白雪,山峦起伏,素洁无暇。
忽然间,苏莫飞停下马车,转身对我说:“唐姑娘,前一段山路过不了马车,你现在能骑马吗?”我被山风吹得胸口正难受,下意识地抓住衣襟点了点头。苏莫飞随后解下系在车上的马绳,牵着马走到我面前。
我正要下车,脚还未粘地,苏莫飞已经托着我的手臂将我抱到马背上。耳中听见他说:“唐姑娘体弱,别踩在雪地上弄湿了鞋袜。”我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多谢苏公子。”苏莫飞垂眸系着马缰,头都没抬地回道:“唐姑娘不用客气。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人,在下也会这样做的。”
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人,在下也会这样做的……
这是一路上,我听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每次我说谢谢,他都是这样回答。我终于明白,那日在紫宸派见到他时为何觉得有些不一样――他从那时起就在刻意地疏离我,不多看我一眼,把我归入‘陌生人’的行列。
蓦然想到那时他说的那句话,‘练武是为了保护在乎的人,掌门师父和师兄弟们。’我低下头深吸口气。唐絮,苏莫飞是心存大义的人,才不会跟你一样纠结那些东西。你故意说出那种话来让别人难堪,真是无趣透顶。
我自嘲地笑了笑,心底深处的一个地方莫名有些发涩。
苏莫飞用厚厚的披风裹住我,坐在我身后策马前行。山路陡峭,加上常年积雪,即使是他也甚是小心。马蹄轻轻落下,在平滑如锻的雪面上踩出四行清晰的小印。待到红叶的那间屋舍出现在我们视野里,苏莫飞才催马加快了速度。
勒马停在屋门前,苏莫飞翻身下地,走到门前轻扣了数下。有人应声,随后房门打开,红叶一瞧见是他,面露惊讶地道:“怎么了,小莫?你怎么”苏莫飞折身将我搀扶下马,带我走到红叶身前:“唐姑娘受了重伤,劳烦红叶前辈相助。”
红叶不动声色地瞅着我,探出一只白的像雪的手按在我腕脉上。冰冷的手指摸着我的皮肤,刺激得我打了个寒战,随后我再也不敢多动。
过去片刻,红叶勾起唇角,对我笑道:“没想到,竟然是天一神功。谁伤的你?”表情猛地僵住,心脏被狠狠揪了一下,疼得我眼前发晕。苏莫飞慌忙开口道:“前辈,谁伤得不重要,重要的是治好唐……”红叶抛了个眼风给他,笑得愈发别有深意:“小莫,我问得是她,你急个什么?”苏莫飞表情比我还僵硬。
红叶转眸再看向我,启唇道:“那人可是姓楼?”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红叶见状,点头,“果然不出所料。楼澈那儿子,是叫袭月吧。我见过。”红叶说完,侧身子让开了门,淡然地道:“进来吧。你心脉受损,再风寒入体,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我连忙道了谢,手脚已经有些发冷地往屋内迈去。
却在这时,听见身后的苏莫飞问红叶道:“前辈,可否让晚辈住在后院的小屋?”红叶说:“可以。不过那屋子空置很久了,要是大风雪来,可顶不住。”苏莫飞松了口气地样子,回道:“多谢前辈。”末了,更轻声的加了一句:“那夜里,唐姑娘就麻烦前辈多照顾了。”
我眼眶里忽然涌起一股热潮,使劲眨眼还是酸胀得难受。等苏莫飞和红叶说完,两人一起进了屋内,我立马装做解开披风绳子的模样,低下了头去。
苏莫飞上前对我道:“唐姑娘,你先休息一下,我们下午去天泉。”红叶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看向苏莫飞:“小莫去后面的厨房拿点吃的来,我再仔细为她把把脉。”苏莫飞应下,折身走了出门。
我将衣袖撩起,主动将手腕递给红叶,红叶却没有抬手,别有深意地瞅着我道:“楼袭月的天一神功应该练到第七重了,所以才能如此收放自如。不然他那一掌下去,你早就死定了。”说道这儿,她突然叹了口气,满头的雪白银丝随着她向我走近的动作,轻轻波动着,她说:“可惜呀,他爹楼澈最后也没练成。爱的女人嫁给了别人,他却还舍不得杀,走火入魔死了。不知道楼袭月会不会重蹈覆辙。”
我的心底钻出丝丝凉意,手指紧攥到关节发白。
不会的。师父不会那样的。因为我不会逃,不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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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莫飞细心的把水热了再端给我,我喝了几口水,吃了点东西,便没什么胃口了。红叶站起身道:“走吧,你的病越早治,痊愈的把握大一些。”等到快走出门时,她突然打住步子,恍然记起道:“对了,我等了一年的那株雪莲快要盛开了,带你去天泉后我会离开几日,你自己在泉里泡着就是。还有你,小莫,”眸光瞥向苏莫飞,“每日半个时辰,用紫宸派的内功帮她血液运行两个周天,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
我和苏莫飞都连忙点头答应。
然而,不过半天,我便开始后悔为何不问清楚一些。
红叶带着我和苏莫飞钻进了一个山洞,走了一会儿暖暖的水汽就扑面而来。前方有日光照射下来,洞顶是裂开的,天光从裂口投进照在热气腾腾的水面上,的确有天泉的意思。
红叶指着前方道:“你下去吧。我走了。”说完一个转身,真走得干干脆脆。苏莫飞看了看我,温和地说:“在下在洞口等着。”
他前脚刚出去,没多久,我后脚就跟着出去了。苏莫飞回头看着衣衫好整以暇的我,微微惊愕地问道:“怎么了,唐姑娘?”脸上通红,我有些窘迫地道:“那个,泉水太深,我、我怕……”自从那次差点在温泉里被淹,我对深过膝盖的水都会本能的害怕。
苏莫飞抿唇,略微思索,望了眼在洞口攀附着的几根长长的蔓藤,眸光一亮。他探手扯下一根,一头缠在我的手腕上,然后另一头紧紧捏在他手心里,抬眸对我宽慰地笑了笑,说:“唐姑娘只要用力扯一下蔓藤,在下立刻就过去。”
我褪去身上的衣衫,小心翼翼地扶着光滑的泉壁往下滑,当泉水漫过胸口时,我的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那种被水溺的窒息感突然涌上心头,我心慌地连忙想要爬上去,却在目光扫过系在手腕上那根蔓藤时,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蔓藤的另一头,系着苏莫飞。这个认知,让我慌乱的心情奇迹般慢慢平复了下去。
在水里泡了快半个时辰,按照红叶所言,胸口觉得滚烫难耐时我就可以停下了。我先解开手腕上的藤蔓放在地面,然后爬出了天泉,草草擦了擦身子上的水,将搁在岸边的衣服穿上。
等我弄完这些走到洞口时,苏莫飞蓦然回头看到我,眸中闪过一抹安心的神色,松开了他手里紧握的那根藤蔓,走到我身前道:“唐姑娘觉得怎样?”我回答他:“很热,体内的血液都发烫了。”苏莫飞点头,“这就对了。”
我裹好那件厚披风,随着他踏出洞口,浑身登时一个激灵。
洞内温暖如春,洞外冰天雪地。
突然的冷热夹击下,我忍不住低头打了个喷嚏,接着一件还带着体温的披风盖在了我肩膀上。我惊讶地看着苏莫飞。他错开了视线说:“唐姑娘小心别受了风寒。”说完径自迈开步子往小屋的方向走去。
快走到屋前时,苏莫飞抬头看向天空,喃喃道:“可能有场大风雪。”我也抬起头望了眼,只见铅灰色的乌云堆积在天边,越积越厚,确是风雪来临之势。
我蓦然想起,问苏莫飞道:“那红叶前辈她独自在外面不会有事吧?”苏莫飞略微思索,“在下去找找。唐姑娘先进屋。”
苏莫飞离开没多久,天空就开始飘起雪花。随后雪越下越大,狂风像暴怒的野兽,呼啸着,猛烈撞击在墙壁上,整个房子都有些不堪重负的颤动起来。
我坐在屋内等着苏莫飞,却久久没见他人影。
打开窗,风雪已经掩盖了所有的路,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费力地阖上窗户,我猛然间有一种错觉,苏莫飞就此不会再回来。这个念头让我心悸到不行,还有些心慌。
就在这时,有人叩门。
我惊得跳了起来,慌忙上去将门打开,看到站在外面的那道熟悉的身影时,激动的对他说:“苏莫飞,你终于回来了。”苏莫飞闻言微微一愣,而后回道:“嗯,可惜没找到前辈。她或许找到地方避风雪去了。”
他说的什么我都没细听,我只知道不用再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就像当初被娘藏在那个水缸里一样。我见他身上已经堆了不少的积雪,让他脱下披风将雪抖掉,侧身让开门道:“进来吧。”
苏莫飞站着没动,嘴唇被冻得有些发白,声音依旧温润:“唐姑娘进去吧,在下回后面的屋子。”我蓦然记起那日红叶的话,脱口而出:“前辈不是说那屋子挡不住风雪吗?”苏莫飞只是温和地笑笑:“没事,你进屋吧,别着了凉。”说完离开时,还不忘帮我把门带上。
我没办法,走回床边坐下,听着外面呼呼乱刮的大风,心底说不出的烦躁。一想到苏莫飞执意窝在那个四处透风的破屋子里,我竟然还有些生气起来。
我明白,我应该硬下心肠对苏莫飞不闻不问,让他在这场风雪里冷了心,灭了念想,彻彻底底的当我是‘陌生人’。可是我做不到。
他不是别人呀,他是救了我那么多次,一直对我好,从未伤害过我的苏莫飞。我做不到铁石心肠。
脑子一热,我站起身取了披风穿好,抓紧衣襟打开门,顶着风雪往后面的小屋走去。
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我站在门口呆住了。
窄小的屋子里别说床,连一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苏莫飞就那样席地而坐。听见动静后,他抬眼瞧向我,目光里露出诧异的神色:“唐姑娘,你……”我默不作声地走过去,裹着披风屈膝坐在他对面。
苏莫飞登时有些无措,“唐姑娘,地上太凉,你不能坐。”我望着他说:“你能我就能。”苏莫飞突然断了后话,眸光闪跳不已,过了好久才道:“唐姑娘若是为了感激在下,真的大可不必。即便是素不相识的……”
“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人,你也会这样做的,我知道了。”我打断他的话。苏莫飞的眼睛很清亮,像雪后清明的天色,我看得有一瞬走神,稍后对他说:“苏公子,这房子像纸糊的一样,只怕不被吹跑,也会被雪压……”
“小心!”
我话还没说完,眼前光线忽然一暗,耳朵里听见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等我回过神来,苏莫飞已经将我牢牢护住臂间。
尘埃落定后,我望定咫尺处他晶亮的眼睛,愣愣地低语:“……真塌了?”苏莫飞忍俊不禁,噗哧笑了起来,肩膀微微颤动,笑着回答:“唐姑娘,好像真应了你的话,我们在一起就老是出意外。”我被自己的‘乌鸦嘴’逗乐了,刚勾起嘴角想要笑,肌肉陡然僵住。
清新的雪味里,参杂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儿。
我这才发现一根塌下的横梁压在苏莫飞的背上,血迹浸透了他肩膀上的衣服,鲜红的刺目。
“苏莫飞,你、你受伤了。”我说话时,嗓音已经在发抖,手忙脚乱的去推开那根木头却使不出劲。苏莫飞回臂一掌震开了,不甚在意地劝慰我:“没事,只是一点小伤。”我一听他毫不在意的口吻,莫名其妙就恼了,挣扎着站起来,拉着他就要走。
苏莫飞脚下像生了根不动,对我说:“唐姑娘,红叶前辈不在,你我共处一室不太方便。”我回头瞪着他,“苏莫飞,像你自己说的,就算素不相识的人受伤了我也会帮他上药,没其他意思。上了药后你要出来吹冷风,我不拦着。”苏莫飞脸色有些发白,脚步被我拖着往前迈。
进了屋内,我把蜡烛点上,打来清水后对他说:“脱了吧。”苏莫飞愣住,白净的脸上隐隐透出些红晕,背过身去略微迟疑,将几件沾血的衣服褪下来。
我说出那句话后也意识到有些不妥,脸上不自觉的微微发烫。我轻咳两声,装作很镇定的样子把蜡烛移近了些,尽量不去看他袒露的背部,目光往伤口处一瞟,刹那间心底的那些羞涩都飞跑了――折断的木头扎进了他的皮肉里,伤口看着不长却很深,鲜血还不停的往外冒。
我稳住心神,用棉布沾水后去擦拭,掰开伤口发现里面还留着几根碎木屑,俯身对他说了句:“你忍着点。”然后把头凑近,仔细地帮他一根根捻出来。刚一碰,苏莫飞身体猛地一颤,我立马紧张地问:“怎么,很疼?”苏莫飞背对着我,摇了摇头。我深吸口气,埋下头继续清理伤口。
蜡烛的光太暗,我只能把脸凑得近近的,苏莫飞忽然又动了一下,我手一抖,捏着的木屑直接刺进了我的指尖。
“啊!”
“唐姑娘!”苏莫飞一听我的声音,惊慌地转过身来,拉住我的手急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咳咳。”
两声咳嗽像平地炸开的闷雷,震得我和他都浑身僵住了。
半晌后,我僵硬着脖子转回头。红叶依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俩,问:“我是不是回来的,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