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儿把装了清水的铜盆放到木架上, 将屋子里的竹帘卷起挂上银钩。
我伸了个懒腰, 揉了揉腰。酸,不是一般地酸。良宵苦短,手忙脚乱, 把一件荒废了数月的功课重新拾起来,着实不容易, 更别说要喂饱饿了好几个月的狼,简直是件费心耗力的苦差。
雀儿狐疑地吸了吸鼻子。我暗叫不好, 这丫头鼻子太灵, 我特意加了两倍的熏香,居然也被她闻出了端倪。为今之计,只有引开她的注意力。我作惊喜状指着盆里的花瓣道:“这是你采的玫瑰?果然很香……”
“那是月季。”她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现在可是秋天, 上哪儿去找玫瑰花?”
我有些汗颜, 向她讨好地笑笑。“雀儿真好。”
“少来。”她虽然还是板着脸,嘴角却打着颤, 有试图上勾又被被勉力压下的迹象。“夫人就会说些好听的。好容易来了回西凉, 也不打听打听大人的下落。不知道夫人心里究竟还惦没惦着大人。”
“当然惦着,每时每刻都惦着。”我有苦难言。雀儿虽然不是外人,但我们毕竟身在客驿人多嘴杂,安锦晚上偷跑来与我相会已经很冒险,我自然不能在这儿说出他的身份。“雀儿, 咱们相处那么多年,难道你还不信我?”
雀儿的表情柔了柔,嘟囔道:“雀儿不是不信夫人, 只是担心大人的下落,怕夫人会忘了大人的好。”
“怎么对你家大人这么没信心?”我笑着往她脸上弹了几滴水。“你家大人的好,是说忘就能忘的么?”
“夫人!”雀儿抬袖擦干脸上的水,舒眉微笑起来。“夫人知道就好。对了,还有一件事要跟你汇报一下。”
“什么事?”
“昨天夜里,我看见沈将军跟雅小姐在花园里。”她犹豫了一下,继续说:“先是吵架。后来……”
我精神一振。“后来怎么样了?”
“沈将军要强抱雅小姐,被她打了一巴掌。”雀儿回忆得挺投入。
“□□?!”我大怒。“沈丹定居然敢做出这种事?”
雀儿有些惊讶。“我以为夫人对他们两人的事乐见其成。”
“就算乐见其成也不能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吧――”我忽地顿悟。“你刚刚说□□,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
沈丹定这样的人会霸王硬上弓,除非山无棱,天地合,安灰狼变成小绵羊。
雀儿反应过来,脸色发黑。“夫人!我说的强抱是强行拥抱的意思。”
我松了口气。“我就说沈将军不可能做出那种事――你说小妹她打了他一巴掌?”
她点点头。“没错。打得还挺用力,我看沈将军脸上那手指印子一时半会也消不了了。”
飞速洗漱完毕,我赶去小妹的房间,却见沈将军徘徊在门口,神情有些僵硬。被我撞见,他丝毫也不尴尬,依然从容不迫地绷着招牌式的石头脸朝我行礼。
“看来将军跟雅儿昨天聊得不太顺利。”我咳了咳,装作没看见他脸上依稀泛红的指印。“需要我帮忙跟小妹聊聊么?”
沈将军也不矫情,干脆利落地对我点了点头。“那就劳烦公主了。”
小妹蜷成一团,整个人深埋在被子里,像一条冬眠的蛇。我一把扯开她身上的被子,她伸手拿过枕头压在自己的脸上,继续睡。
“不打算跟二姐聊聊?”我端了一盘芙蓉糕,送到她鼻端转了一圈。
她立刻睁了眼,两颗黑漆漆的眼仁聚焦在芙蓉糕上,随之转动。“没什么好聊的。”
“真没什么好聊的?”我拈起一块糕,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好香。”
“我要吃!”她一骨碌蹦了起来,伸手来抓,被我挡了回去。“先洗漱。再跟我说说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重新把脸塞回枕头下,瓮声瓮气地哀声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那当然,雀儿可是暗探出身。
“刚刚沈将军在门口转悠,看起来好像挺颓唐。”我瞅了瞅她的反应,果然见这小妮子僵了僵,从枕头下面露出一只眼,眨巴眨巴。
“他来了?”她思索了一会儿,终于从枕头下面慢慢地挪出脸来。“二姐,我也不懂自己是怎么个心思,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挺讨厌他,看见他,心里便堵得慌,非得要跟他闹上一闹才算舒坦;但看不见他,心里又觉得空荡荡不自在。昨儿个他当着清和公主的面那样说,我只觉得难受,难受得心也快跳了出来。二姐,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让她靠在我腿上,替她梳头。“你确定那种感觉是讨厌?”
她皱着眉头沉默,我提示她:“先贤有云,当你爱上一个你原本讨厌的人时,这段感情才是最致命的。”
她疑惑问:“哪位先贤?”
我呆了呆,不过是顺口胡诌的,哪儿来的先贤?“忘记了,大概是位得道高人。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看见他跟公主在一块时,心里是不是很难受?”
她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我心中宽慰。“你喜欢他,在意他,才会觉得难受。若你真只是讨厌他,哪儿还会想见他?应该巴不得他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在你眼前才对。”
“这倒也是。”她挺纠结。“可是我不是没喜欢过别人,这回却跟从前都不一样。”
“那说明你长大懂事了。”我欣慰地顺了顺她的头发。“你从前遇上的那些不靠谱男人,让你学会了保护自己。”
之前的讨厌,也许是她自己心中竖起的防御。因为曾经受过伤害,所以不敢再轻易付出感情,明明是遇上了让自己心动的男人,潜意识里却自动地解读成了厌恶,好让自己退缩不要陷入。这大概也算是人们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就像曾被火灼伤的人,一旦接近火焰,便会下意识地联想到那种疼痛。
“我,其实喜欢他?”小妹喃喃念叨着,忽闪着微微发肿的杏眼朝我看。“好像有点儿道理。”
“沈将军是个靠谱的男人。”我笑着在她脸上轻轻一拍。“既然知道了自己的心意,就别再像从前那样别扭了。好男人,得抓得牢牢的。”
她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抱着我的手臂撒娇道:“二姐,你真像娘亲……”
我黑了脸。“说什么呢?”
“噢,我说错了。应该是:你比娘亲还像娘亲……”她嘻嘻哈哈地打了个滚,从床上爬了起来,突然又一脸仓皇地揪着头发说:“完了,我昨晚打了他一巴掌!”
事情其实挺简单,沈将军在花园里找到她,两人漫无边际地吵了一阵子,沈将军忽然说了一句话。“女人就是麻烦。”
她正想反驳几句,却见他伸长了手臂,直接就把她给抓进了怀里。
她试图挣扎,奈何双方实力相差悬殊未能成功。最后沈将军把她放开,正欲说话时,她一个恼火就打了过去,正中右脸。
两人不欢而散。
我心中慨叹。虽然也不指望这位淡定将军说什么甜言蜜语之类的,但也不能连个表白都没有就直接动作罢?还是他觉得说得多不如做得多,这拥抱就代表表白了?
完全不懂女人心,也难怪要挨这个巴掌。小妹还在床上跳来跳去地哀嚎,我好一通安慰才让她勉强放下忐忑不安,自己则开门走了出去。
沈将军果然还等在院子里,见我出来,冷峻的双眼微亮。
“接下去,就看你的了。”我郑重其事地朝他点了点头。“准妹夫,对女孩子,得多点耐心。小妹就交给你了,要是让她难过,我拿你是问。”
“放心。”他眉头微展,那张一板一眼的石头脸居然也透出些柔和的光彩,显得生动英气了不少。原来爱情不仅能令女人变得美丽,还能治疗面瘫。
我去了院子里玩秋千,顺便远观东宫夏之渊以飘飘出尘的姿态与众公主周旋。东宫看上去心情似乎挺不错,对公主们也和颜悦色了许多,还频频微笑,令众公主们纷纷娇羞地以扇遮面,秋波暗送。据说颜或也向东宫提出了联姻一事,被婉拒。
到了快午膳的时候,雀儿才匆匆跑来向我密报,说根据她听墙角的结果,沈将军和小妹和好了。
我很欣慰。以雀儿的才华,做不成暗探,还能做八卦材料的挖掘者,不用实在可惜。
小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面带红霭,双目盈盈,唇角一个劲儿地翘啊翘,一副坠入情网的小女人样。沈将军总与她保持一步距离,不远也不近,却时不时对她低语两句,那眼神正如绕指柔丝,令人心头乱颤,又令人愁肠百结。
当然,心头乱颤的是小妹,愁肠百结的是我。
看人家光明正大地甜蜜,而我与自家夫君相会,还得等夜半无人时,搞得跟偷情似的。更别说西凉皇长子的满月宴后,我便要启程回到南瑞。与安锦这么一别,又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再见。
安锦夜里潜来,我便乘机赖在他怀里哀声叹气。他百般安抚我而无果,只好用转移注意力的方式结束了我的惆怅。
哪知转到半途,小妹忽地如程咬金杀至拍响门扉,差点儿没让我和安锦惊出一声冷汗。
她一边拍,还一边大声嚷嚷。“二姐,开开门……我睡不着,想找你聊天。”
我装作已经睡着,不予回应。安锦轻笑了一声,咬着我的唇继续动作。
“二姐!我知道你还醒着……快开门,我都听见你喘气的声音了,不舒服么?”她语出惊人。“难道是生病了?我可踹门儿了啊――”
我和安锦俱是一呆,大叫不好。
“别――”我赶紧回应。“太晚了,明天再聊啊――”
小妹显然有些纳闷。“真没有不舒服?”
“没有没有。”我拍了拍安锦的肩膀以示安抚。小妹又再三确定之后,这才不得不回了自家房里。所幸她没有吵醒另外一边屋里的雀儿,否则这麻烦可就真大了。
安锦从我身上翻了下去,抹了抹额角汗滴道:“小妹要是多来这么几次,为夫恐怕要不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