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傻,真的。我只想着挡住自己的脸,夏之倩便不会过来,哪儿想到她竟然认识薛妙音。薛妙音显然也听闻过夏之倩痴恋安锦的事,又见我如此表现,立刻起身跟她答话,顺便巧妙地挡住了我。
我松了口气。
夏之倩跟她简单聊了两句,刚打算转身离开,苏慧忽然柔声说:“没想到在这儿遇上薛姑娘,不如一起喝茶?”
薛妙音连忙拒绝说自己还有些要事要办,很快就要离开。
苏慧有些遗憾。“原来如此。既然薛姑娘跟朋友还有要事,那只好下回再约。”
夏之倩听她这么一说,下意识地朝妙音身后的我看了过来。这下子,就连妙音也挡不住我的存在了。
我索性也不躲了,起身朝她笑笑。“公主,好久不见。”
她一惊,竟然慌乱地朝后退了一步,看来之前那番拳脚给她留下的阴影不浅。
苏慧扶住她的手臂,关怀地问:“公主,怎么了?不舒服么?”
夏之倩摆了摆手,稳住脚,转过头居然朝我笑了笑。“夫人,好久不见。”
我很意外。原本以为自从上次发生了流血冲突后,她再见我一定是旧仇又添新恨,就算碍于众人不好发作,也绝不会是这等和乐融融一派谦和的场景。
苏慧察言观色,提议大家一起喝杯茶,妙音和我不好拒绝,于是四人都坐了下来。
我正要倒茶,夏之倩却伸手将茶壶接了过来,殷勤地替我满上茶。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和颜悦色地举杯道:“夫人,这杯茶算是本公主为从前的事向你赔罪。”
我几乎要受宠若惊了。堂堂一公主替我倒茶,还跟我赔罪?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位七公主么?
夏之倩颦眉叹息,楚楚可怜。“想必夫人也知道,本公主不久之后就要嫁去西凉。这段时间好好想了想,觉得自己从前做了不少错事,尤其是对夫人。”
“公主言重了。”我诚恳道:“其实您除了在我爹的考核上动手脚,找人打劫我娘,破坏我大哥的婚事,打击我小妹,最后把我的狗打了个半死之外,没做什么过分的事。”
夏之倩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妙音作喝茶状,抬起袖子遮住脸,对我无声地笑。苏慧见状忙打圆场道:“夫人果然宽宏大量。公主,既然如此,不妨化干戈为玉帛。夫人,你说是不是?”
“当然。”我点头。话都说到这份上,还能说不么?再说夏之倩就快去西凉,从此离开故土,想想的确也有些可怜。虽说她曾经做过些不厚道的事,但我也曾对她进行了单方面的殴打,也算是打平。若她是真心为从前的事道歉,我又何必得理不饶人。“公主,我也敬你这一杯,算是为我之前的不敬致歉。”
夏之倩缓了缓,端起杯与我一敬。“既然如此,我们都忘了从前的事,握手言和。”
四个人坐了一会儿,夏之倩又说了一番嫁去西凉的凄惨,自己的不愿和无奈,最后幽幽叹了一声,提议一起去自己在宫里的花园里坐坐。
薛妙音忙以尚有要事在身为由婉拒,苏慧转向我,笑意盈盈道:“夫人一定要去瞧瞧,最近七公主的花园里腊梅初开,很漂亮。”
“不用了。”我摇头。“我得回家了。”
夏之倩泫然若泣状道:“难道夫人还对我心存隔阂?”
大概皇家的人都学过变脸,之前见识过阴戾东宫变痴情男,这回再见识暴力公主变柔弱女,我已经很淡定。
苏慧道:“夫人宽宏大量,一定不是那样的人。”
这句话先给我戴了个高帽子,实际上是要我拉不下面子说不。
薛妙音轻咳了一声,关心地朝我道:“夫人,你不是说今晚家中要宴客,得早些回家准备?”
“对啊,差些忘了!”我面露歉意。“公主,苏姑娘,看来这次真不巧。不如――下回?”
夏之倩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苏慧带着她从不敛去的标准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只好下回再约了。”
夏之倩和苏慧离开之后,薛妙音挑眉道:“刚才我真担心你会答应。这个七公主的脾性我也知道,突然变得低声下气,实在可疑。”
“放心,我可没那么傻。”我将之前跟七公主的冲突跟她一讲,她蹙眉道:“那就更不对了,以她的个性,绝不可能就这么突然想通了……总之这段时间都小心行事为好。”
我很有些歉意。“这回你怕是替我得罪了公主。”
“无妨。”她毫不在意地笑笑。“她为难不了我。再说不久之后她就要嫁去西凉,怕什么?”
我越来越喜欢这个未来嫂子,聪明又够护短,像极了我家的人。
“其实我最担心的还不是七公主,反而是她身边的苏慧。”我叹了口气,说出自己心里的忧虑。
苏慧是礼部尚书苏荃的女儿,上有一兄长名为苏熙,也在礼部做事。在燕丰城的大家闺秀中,她以貌美慧雅稳居前列,据说原本是东宫妃的候选人中风头最盛的一位。若不是因为后来大杞与南瑞联姻,南瑞选了一位公主嫁给东宫做正室,她怕是已做了东宫新妃。当然,既然那位公主已在新婚之夜逃婚,她也不是没有希望再坐上东宫妃的位置,不过以我多年练就的慧眼看来,恐怕她心里更希望能做安夫人。
苏慧不是单纯好骗的宋思甜,也不是暴躁乖戾的七公主。她博闻广记,书籍涉猎很广,一手小楷更是秀丽别致,受到燕丰文人的大力推崇。除此之外,她向来维持着温婉矜持的形象,交往之间极懂分寸,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燕丰城里对她着迷的青年公子们不在少数,就连兵部越尚书家的那位雅琴公子也视她为红颜知己,只可惜佳人若即若离,只惹众人白白相思。
有这么个大众情人倾心于我夫君,我不能不感觉压力很大。虽然她没有明着做什么,但总像是埋在暗处的危机,随时有可能爆发。
“你说得很对。”薛妙音沉吟道。“这个苏慧的手腕很高明,我也见识过好几次。”她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有这么个夫君,你一定过得挺不容易罢?”
我笑了笑,挑了一颗茴香豆抛进嘴里。“与人斗,其乐无穷。”
妙音的意思是暂时不把她是女子的身份告诉大哥,两人再相处一阵子,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向大哥说明,我自然没有意见,只怕是要苦了大哥。不过大哥这慢吞吞又迟钝的性子,还真的要有这么个人来让他悟一悟。
回家的时候因为顺路,去公公的书斋望了望。天气冷,书斋的生意清淡,公公的几位老朋友又相约一起聚在了书斋里,围着炭炉子煮梅花酒。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几位薄袄长褂的清癯夫子正谈得热闹,我朝几位叔伯一一问好,凑到炭炉子前讨了一杯酒喝,又把在茶寮里打包的茴香豆和盐渍花生装盘给他们佐酒。几个老爷子吃得兴起,话题从如今暗藏汹涌的三国政局谈到了这回七公主和西凉的联姻。
我立刻竖起耳朵认真听。这些叔伯中有已经告老还家的前庙堂人士,也有满腹经纶却仕途失意的秀才,还有闲云野鹤大隐隐于市的世内高人,对于局势都有一套独特深刻的见解。
大杞,西凉,南瑞自古以来一直互为犄角之势,国力相当,这才令得三国数百年来相安无事。但近几十年,大杞与西凉的关系日益紧张,小摩擦不断后终于开战,大杞国兵败,不仅失了几座城池,连三皇子夏之淳也被送去做了质子。
在大杞和西凉的冲突中,南瑞一直保持中立。但无论是大杞还是西凉,都希望能将南瑞争取到自己的阵营中。这三国一旦有两国结盟,则剩余的那一国势必处于弱势。杞国这些年来一直努力增进与南瑞的交流沟通,礼部苏荃甚至几次代表杞皇前往南瑞,请求两国联姻。
然而南瑞国的男女地位相当,女子亦可为官为将,而南瑞皇室中也曾经出过几任女帝,南瑞女子更是刚烈果敢不逊男儿。也正因为此,南瑞国少有公主愿意外嫁到杞国,而南瑞皇帝又没有适龄的儿子可以婚配,因此这姻亲之事迟迟未成。
直到一年前,南瑞终于同意将五公主嫁与大杞东宫为正妃。杞皇大喜,保证东宫即位后此公主必为皇后,以表明杞国与南瑞联手并进的决心。谁想到这位南瑞公主,竟然在新婚的当夜逃出了皇宫,不知所踪。
这么一逃,直接导致了原本已减趋巩固的两国联盟直接宣告瓦解。虽然是公主自己逃出了皇宫,但毕竟是在大杞国境里出的事,大杞无法向南瑞交代公主的下落。另一方面,南瑞公主的出逃令大杞皇室蒙羞,杞皇碍于颜面也决不能放下身段向南瑞致歉。两国关系就这么陷入僵局。
在这种情况下,最得利的无疑是西凉。原本陷于困境的西凉此时反倒成了南瑞和杞国争相讨好的对象。因此,西凉新皇即位后向杞国提出联姻,杞皇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反而是正合心意恨不得将女儿全都嫁过去才好。
“所以今日七公主之所以外嫁西凉,皆因一年之前南瑞公主出逃一事而起。”公公叹息了一声。“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我听得目瞪口呆。原来当年我一时冲动放走了东宫的新妃南瑞公主,竟然对杞国产生了那么大的恶劣影响,最后导致了七公主被嫁到西凉。虽然我对七公主没什么好感,但毕竟我身为杞国人,竟然在无意中令国家受损,不能不感到愧疚悔恨。
而我犯下那么大的错误却没有受到严罚,必定是安锦替我担下了所有的罪责。然而他从未向我细细说明其中的利害关系,也未曾责骂过我。
我不禁愧从中来,面色灰败。
公公的这几位友人中有一名大夫,姓柳,年过六旬,医术极为高明。他朝我望了一眼,大概是察觉我脸色不对,连忙道:“阿遥气色不太好,可是身体不适?”
我连忙摇头。公公笑道:“大概是阿遥不爱听咱们讲这些。”
柳大夫笑呵呵地抚须,一面说:“有道理。话说回来,阿遥他们两口子成婚两年多,怎么还未见有喜事?阿遥,不如让老夫替你把个脉瞧瞧如何?”
我心中一动。之前跟安锦分房而睡,没怀上身孕也是自然。但自从跟安锦和好,几乎是夜夜云雨,算起来也有大半年,却没有丝毫动静。
柳大夫按了我的脉,沉吟片刻道:“阿遥的身体状况很好。”
公公连忙问:“这么说,问题出在锦儿身上?”
几位老夫子轰然笑了一回,公公老脸一红。“你们几个,不帮帮忙,还笑话咱们?”
我低头忍住笑,心想要是安锦知道他爹怀疑他传宗接代的能力,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
柳大夫想了想,寻来纸笔开了几个方子塞到我手里,悄声道:“这是些益气补精的食疗方,给安锦每日用些,定有助益。”
我红着脸接了下来。“多些柳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