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无心取笑,却见关雎的脸登时红了起来:“他那样忙,哪里有时间喝什么茶呢…原是,原是我们在府门说了些话——”
“——说话?你竟也有同人家好好说话的时候?”蒹葭也来了兴致,“我倒想听听,小洛公公同你说了些什么?”
“洛公公一心向着皇上,而皇上一心向着我们姑娘,所以我们自然说的是姑娘啊。”
“说我?说我什么?”
“洛公公也是好心,才会提醒我们这个。”关雎胀红的脸露出几分严肃神色,“姑娘,你可记得之前皇上初定迎您入宫的时候,有两个小太监去桃销楼报喜的?”
“是啊,怎么了?”
“在宫里当差的人看来啊,一般这样报喜的差事都是肥差,因为臣子心情一好,或多或少总会给些赏赐的……”
我恍然:“啊…是了,那天我与段冥在院子里放风筝,听他们传来消息,一时欢喜的不知怎样,并没有给他们打赏。怎么,洛公公是看这两次传旨我也都没有打赏于他,所以不高兴了吗?”
“人家才没有不高兴!人家是总管太监,皇上跟前的红人,怎么会因为这点子小事不高兴!”关雎的反应有些剧烈,“人家只是怕姑娘您不懂规矩,将来在宫里头做主子,没的被那起子奴才们嚼舌头。”
“是是是,人家洛公公心怀大度,自然只是好心提醒。”我与蒹葭交换了个窃笑的眼神,“所以是怎么样,那两个小太监在宫里说我吝啬小气,不懂规矩了?”
“若只是说您吝啬小气,奴婢还哪里犯得上在您跟前说嘴?”关雎愈发皱紧了眉头,“那两个眼皮子浅的东西没讨着油水,便心生怨念,在宫里大肆造谣,说您和段少侠关系暧昧,光天化日下拉拉扯扯的不清不楚!”
“什么?”蒹葭听到此处也变了脸色,在我耳边用极细微的声音道:“如今皇上力排众议接姑娘入宫,已是惹得朝野非议,如果再有人在宫里传谣诽谤,那皇上和姑娘岂不是愈发难做?”
“倒也没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关雎脸上带着类似骄傲的神色,“还好洛公公耳听八方,听见了他们说的这些浑话,当即便把他们撵出宫去了。”
蒹葭仍自眉头未展:“如此说来,我们倒是欠那小洛公公一个大人情了。”
“洛公公自是要谢,只是他在宫幡跟前当差,做着一切自然也首先是为了宫幡着想。”我挥了挥手,又打趣的望向关雎,“倒是有些人,以为把故事讲的绘声绘色就可以蒙混过关了。可骗不了我,就算洛公公与你谈了这些,你也不至于这么久才回来吧?”
关雎脸颊又是一红,声音无端便轻柔了几分:“那人家好心提醒,又帮了姑娘和皇上这么大的忙,奴婢自然想好好报答一下,可是奴婢又身无长物,想了许久…也就头上那姑娘赏的翠玉簪子值些钱…所以……”
“——所以你便把簪子给了人家,权当谢礼了?”蒹葭有些忍不住笑,“他竟也要了不成?”
关雎手上不停搅着绢子,一幅小女儿情态:“我怕他不要,于是拔下簪子便塞到他手里,不等他回绝,便一路跑回来了……”
“你要真是那副样子,人家倒也不一定会回绝。”我打量着关雎头上盘得规整的发髻,“于是你便又回自己房间,重新梳好了头发才过来的,是不是?”
“今日是姑娘的大好日子,全城瞩目。奴婢身为姑娘的贴身侍婢,自然不敢轻慢了仪态,让人看了笑话去。”
“有没有人看你笑话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回头进了宫,一定有人眼睛不眨的看着你就是了!”
蒹葭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关雎羞得满脸通红,站在原地连连跺脚。
这样打趣关雎着实有趣,令我一时间竟忘记了困意和饥饿。还是站了一屋子的嬷嬷看我们主仆三人嬉笑打闹不成体统,心急如焚的催促我赶紧带上冠子。
这厢穿戴齐整,妆容画毕,我强抵着木椅靠背,不让沉重的镀金累丝飞凤朝冠把我的脖子压断。众人屏息敛气围着我左右站定在小院廊下,这个时候我才终于感觉到了无比的兴奋和紧张。
冰凉的双手直冒虚汗,饥饿感令我抬不起眼皮,关雎和蒹葭时不时的轮流替我擦拭着额头和颈窝沁出的汗水,生怕我未出府门便花了这一脸精致的浓妆。
“姑娘…”蒹葭看我一滴汗水从发冠中沁出,缓缓渗入黛眉,最后滑入半睁半闭的眼睛,不由大惊失色,压低了声音道:“姑娘…您没事吧,您别是中暑了吧?”
“我不知道…我……蒹葭,这衣服太厚了,我好饿啊——”
“——这样不行,奴婢去小厨房取些冰碗来吧…”关雎又是心疼又是害怕,“蒹葭嘴上说今天不让您吃喝,可是为防万一,昨晚就吩咐奴婢备下了吃食,奴婢现在就去取来!”
关雎撒腿就跑,不顾身后一众嬷嬷的呼唤一溜烟跑出了院子。不到半盏茶,我便满心欢喜的看到她端着一小碗冰镇蜜果跑了回来。
“了不得了,我看见侯爷往后院来了,就跟在我身后!”关雎满头大汗,扑通一声跪倒我面前,盛了一勺果子送到我嘴边:“——来,姑娘,快吃……”
“蠡侯大人到!”
才闻到清新的甜味,一声太监的长鸣,还没到嘴的果子就这样被关雎仓皇收回了身后。越过她急急爬起的身体,我看到院外已停了大队人马,侯爷大步走进院子,脸上是一如春光的明媚灿烂。扫了一眼匆匆爬起的关雎,便不由抿嘴一笑,大步向我走了过来。
“仰承陛下天恩,予老臣册婚之责,皇贵妃娘娘在上,请受老臣一拜!”
“——侯爷快快请起!”
见我看到侯爷拜下急得几欲起身,蒹葭眼疾手快,及时上前将侯爷扶了起来。
“侯爷,在外您是我的义父;在内您更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一拜,归萤实在承受不起啊!”
“如今只差一个仪式,你便是大衷唯一的皇贵妃。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又有谁的叩拜是你受不起的呢?”侯爷笑着将蒹葭推回我的身边,已是笑中带泪,“你与陛下守得云开,苦尽甘来,归萤…老臣着实,着实为你高兴。”
我站起身来,走到侯爷身边握住他的双手:“侯爷,当日若无您仗义相救,自没有今日大衷的皇贵妃。先皇时夺嫡之争,若无您数次暗助,我与宫幡也不会走到现在。您是归萤的恩人,也是大衷的恩人。这一拜,合该…合该归萤来拜您才是啊——”
“——娘娘不可!”
我这一屈膝,便惊得院中诸人齐齐围了上来。侯爷见我几欲落泪,唯有拭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再度对我绽开喜气洋洋的笑容。
“今日是您与陛下大婚之日,除了陛下,您是不能叩拜其他任何人的。”侯爷反握住我的手,随即朗声道:“时辰不早,车队还候在外头,还请嬷嬷姑娘们伺候娘娘出发吧!”
众人得令,便将大红盖头往我头上一覆,簇拥着我往停在院外的凤辇走去。关雎手里仍自握着那一小盏冰碗,为难良久,才要放在石阶上,侯爷见了便微微一笑,嘘声道:“带着吧。”
这头关雎和蒹葭扶我上了八乘凤辇,我便再顾不得仪态,一把掀开盖头,粗鲁的接过关雎递上来的冰碗,一饮而尽。立夏的上午配着这敲敲打打的喜乐,显得格外燥热。好在这凤辇清凉透风,十分惬意,不必说,自然又是宫幡的心思。
回味着蜂蜜的甘醇与冰果子的凉爽,我正塌着腰闭目养神,忽听辇外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呼唤:“归萤,归萤?”
我向关雎点了点头,她掀开辇帘,我竟惊喜的看到梳着侍女发髻的萨容正在一排相同服色的侍女中间,跟着车队徐徐而行。
想要起身,脖子却被那宛如泰山压顶般的凤冠死死钳住。萨容见我疼得龇牙咧嘴,便眨了眨她妩媚的桃花眼,示意我不必言语,只安心坐在辇中便是。
有了萨容的陪护,我心中便愈发有底。加之胃里有了食物,一大早头晕目眩的不适感也渐渐减弱了下去。我心中宛如大石落定,欢欣无比,甜蜜异常。
原来这就是嫁给心上人的感觉吗?
心上人,一想到宫幡的脸,本就惬意的心情便愈发好似浸在了蜜罐里的一般。
这一路实在太艰难,太凶险。我们冒着滂沱大雨低头前行,完全没有想过雨过天晴之后,竟会是这样完满的晴暖人生。
不知为什么,我竟突然想起了陆知宇。这三个字浮现在脑海之中时,连我自己都是那样的吃惊——毕竟在这个世界已经滞留了小半个年头,而我和他在那一个世界的分手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我努力去探询自己的内心在想起他时是涌出了怎样的情绪,然而,只有一片空白。
他走得是那样突然,而我对于他的遗忘,却是糅在了这半年里的每一个惊心动魄的日日夜夜。
或许,我真的放下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