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城司到北直门,中间要经过一条长街名叫螺蛳街,街道狭窄,两边都是手工作坊和卖廉价商品的铺子。若说市中心的紫金大街是有钱人的销金窟,那么这条螺蛳街就是平民百姓的小商品市场。
囚车刚进入街道,便有几个站在路口的闲汉尾随上来,互相询问:这是什么人?犯了什么罪?流放到哪里去……
愈往里走,看热闹的人就越多,跟在囚车旁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走到半途,街上已是人满为患。廷尉们如临大敌,分了一半人在前面开路,另一半人端起长枪,把囚车两边的人流隔开。沐弘刚才还觉得派出这么多廷尉押送,有点小题大做,这时才发现和围观人群比起来,廷尉的数量远远不够。
忽然,人群中有个声音叫道:“我知道他是谁。”
立刻就有一大堆声音询问,“是谁?”“快说呀。”
沐弘骑在马上,位置比较高,目光越过乌泱泱的人群,望见其中有一个断腿汉子,拄着拐杖,左顾右盼,洋洋自得。等到周围的人催得急了,才开口说了句:“他可是个鼎鼎大名的人物。”
“什么人?”“别卖关子。”“他知道个屁,别听他的……”
“我怎么不知道?”断腿汉子急了,“老子可是上过战场,曾在吴王帐下听令。”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你一个小兵,还能见到吴王?”
断腿汉子说:“当然见过,还见过囚车里这位。你们别看他披头散发不成人样,当时可是军中第一猛将——吴王世子慕容令。”
人群安静了一瞬,随即一阵“嗡嗡”声扩散开来:
“吴王不是谋逆吗?朝廷下了明旨的。”
“听说吴王带着家人逃到秦国去了。”
“那他儿子怎么回来了?”……
“我知道。”街道另一边有个声音响亮地叫道。
沐弘转头看时,只见一个瘦高个子,头戴方巾,身穿长袍,像个文士模样。
人群涌去,把瘦高个子围在中间,追问缘由。
瘦高个子得意地说:“小可在衙门当差,消息灵通……”
话没说完,旁边就有人啐道:“你能当什么差?你不就是个编外跑腿的……”
瘦高个子瞪起眼珠:“我跑腿怎么了?跑腿也比你懂得多。”
周围的人催道:“别理他,快说你的消息。”
瘦高个子抖抖衣襟,清了清喉咙,说道:“那吴王慕容垂叛逃到秦国,当了秦国的将军,死心塌地为秦王卖命。他在国内谋反不成,深恨皇帝和太后,到秦国后就煽动秦王出兵攻打我大燕……”
瘦高个子手舞足蹈,就像说书一样。人群不断发出“咿呀”的惊叹。
有人问道:“年初秦人入侵,难道是吴王在背后搞的鬼?”
“当然了。”瘦高个子说,“吴王叛逃前,秦国和咱关系好着呢,上回晋人打进来,秦国还出兵救援来着。”
众人开始痛骂吴王。
又有人问道:“那他儿子是怎么回事?”
瘦高个子吐了口痰,说道:“秦兵远道而来,不认识路,这位世子就自告奋勇当了带路党,领着秦人攻占了洛阳城,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岂料乐安王慕容臧率领大军如铜墙铁壁,挡住秦军攻势。这家伙见势不妙,居然跑到乐安王那里搞策反活动。乐安王忠心耿耿,岂能受他蛊惑,直接把他抓起来,押解到京城,交给皇帝处置。”
众人听他讲得头头是道,信以为真,看向囚车的目光从好奇怜悯转为厌恶憎恨。
有人叫道:“这种人还留着干什么?”
瘦高个子说:“此人是皇族血脉,皇帝宽宏大量,不忍心诛杀。”
“皇帝能忍,咱们可不能忍。”有人振臂一呼,立刻得到响应。
众人高呼:“打倒叛徒卖国贼!”蜂涌上前。廷尉横着长枪,拼命拦住。
一只烂果子破空而来,砸在囚车的栅栏上,掉落在地。众人受到启发,一时间无数的瓜皮果壳,臭鱼烂虾雨点似的向囚车飞来,大半被栅栏挡住,一部分飞进囚车里,砸在慕容令的头上身上。
沐弘急出一头汗来,跑前跑后,催促廷尉开道,催促车夫加快速度。众人见他骑着高头大马,衣着亮丽,估计是个大官,不敢砸他,只待他一走开,就照扔不误。沐弘护了一边护不到一边,护了前面护不到后面。
混乱中他看到一个粗矮汉子,从人群中钻出来,越过防线,逼近囚车,手里提起一只木桶向车内泼去。沐弘来不及多想,策马冲过去,拦在中间,只见一股黄水扑面而来。他迅速拉起披风遮挡,“哗啦”一声,大部分液体和固体落在披风面上,他的头上和脚上也溅到了一些,恶臭刺鼻,原来是一桶屎尿。
沐弘气坏了,喊一声:“给我打。”取下腰间的佩刀,连着刀鞘,把粗矮汉子打翻在地。廷尉们也失去了耐心,抡起棍棒劈头劈脑砸向人群。前排的人被打得头破血流,抱着头后退,后面却有更多的人涌上来。
沐弘见那些人短褐布衣,平日里应该都是温顺的平民,此时却成了暴民,龇牙咧嘴,两眼放光,神情激昂,如同疯魔了一般。他心中惊骇,拔刀出鞘,挡在囚车前,喝道:“靠近囚车者,立即斩首。”
人群已突破廷尉的防护,雪亮的刀光和警告震慑不住。沐弘听到叶玄在身后大叫,一扭头见有个人扑到囚车上,把手伸进栅栏撕扯里面的人。他明白今天非见血不可,举刀向那人砍下。
只听叶玄叫道:“救援来了,大家顶住。”
沐弘抬眼,见巷口腾起烟尘,大批廷尉手持武器策马赶来。他手腕一拧,刀背落在那人手臂上,将他臂骨打断。
眨眼间生力军冲进人群,一顿抽打,下手毫不容情。众人威风顿灭,呼喊着四散逃窜,不多时街面上只留下一地垃圾,还有十几个断腿折手跑不掉的,在垃圾堆里翻滚哭嚎。
廷尉留下一部分善后,其余重新列队,簇拥着囚车快步前行。直到出了北直门,沐弘才松了口气,暗自庆幸没有让慕容令留在邺城。否则的话,上庸王不用亲自动手,煽动群众搞个请愿游行,就足以把他推上断头台。
沿官道往北五里,有一座长亭。沐弘老远就望见黑压压一支军队排列在亭下,约莫有一百多号人马,全副甲胄,手持长戟。廷尉在这里交接了囚车人犯,自行回城。沐弘见领军的将领是一起打过猎的王统领,忙上前打个招呼,请他稍等片刻,让他和慕容令道别。王统领一口答应,亲自拿钥匙打开囚笼。
叶玄钻进笼子,把里面的垃圾污物清理出去,倒了一盆水,给慕容令清洗头脸,梳理发髻,刮干净胡须。然后把带来的物品一包包送进去,放在慕容令身边,告诉他这一包是银钱,那一包是食物,还有一包衣服鞋袜,是王府里的小夫人亲手做的。
趁这段时间,沐弘给王统领讲了在城里遇到的险情,请他路途多加小心,保证慕容令的安全,顺便塞了一袋银钱到他手里。
王统领接了银钱,连声允诺,叹道:“吴王蒙冤,军中人人心知肚明。但我等位卑职低,实在不敢介入皇室的争斗。幸而有沐大人出力维护,保住了世子和麟殿下的性命,这样的朋友世上难寻,我等深感佩服。”
沐弘知道这个王统领外表粗豪,内里精细,是个扮猪吃虎的人物。他本是染干将军下属,染干将军被贬后,不知他又投到何人门下。沐弘不敢与他交心,淡然回道:“世子和麟殿下都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过是尽了点绵薄之力而已。”
叶玄整理完毕,退出囚笼。一名军士过去把笼门锁上。沐弘看着里面消瘦的人影,心里纵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自从上次去天牢见过一面,就再也没有任何机会去见他,吴王的消息,不知他是否已经知晓。
沐弘清了清喉咙,大声说道:“慕容令你听好了,慕容垂在秦国安然无恙,秦王对他礼遇有加,足见你的供述都是谎言。”
慕容令猛地抬头,目光炯炯。
沐弘分明看见两行晶莹的泪水从他眼眶里滑落,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懊恼。欣慰他从此不必再为父亲家人忧心,照顾好自己就行;懊恼没有早一点告诉他这个消息,这两行眼泪无法擦拭,只能让风吹干。
他继续说:“皇帝仁慈,饶你一命。你应感谢天恩浩荡,到了流放地要老老实实改造,规规矩矩做人,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惹是生非,否则国法无情。你听明白了吗?”
慕容令微微点了点头。
沐弘加重语气说:“你一定要听从我的话,万万不可忘记。”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再多说什么,加了个结尾:“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队伍簇拥着囚车远去。沐弘站在长亭外,目光所见,只有盔甲和长戟反射出淡薄的日光。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慕容令的情景:他站在山头眺望,见山下长蛇一般的队列中,一员小将,银盔银甲,骑一匹大白马,英姿飒爽。绿荫遍野,唯有他头顶上一簇红缨,鲜艳夺目。虽然看不清他的相貌,沐弘一眼就认定他是个绝世的少年英雄,心里生出爱慕之情。
“世子,请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沐弘喃喃说道。
直到烟尘落定,道路尽头看不见人影,他才拨转马头,带着叶玄回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