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声在午夜时分响起。
当晚沐弘就住到皇宫里,室内温暖如春,丝绸的被褥柔滑舒适,他却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叶玄得知沐弘要住进来,喜出望外,张罗着要在中心区域给他腾出一座豪华寝殿,挨着太极殿,方便他上朝办公。沐弘叫他不要多事,随手指了一间角落里的偏殿让他打扫干净。叶玄还要给他配两名内侍,抱歉地说:“宫里人手紧张,大人暂且忍耐,等开春召了新人,再给您配齐。”
“我不用人伺候。”沐弘一口回绝。
“那怎么行?当年在邺宫,就有四名内侍给大人贴身使唤,眼下确实是抽不出人来。”叶玄一付为难的样子。
“真的不需要。这么多年没人伺候,我已经习惯一个人了。”沐弘坚决不要,心里暗叹这个人榆木脑袋,拘泥不化,这种时候还要照搬邺宫的规矩。
迷迷糊糊间听到外面跑动的脚步声,他头脑里那根警觉的神经跳动起来,将他一下唤醒。他起身穿上衣袍,抓起腰刀走出殿外。
外面看不到人影,空中挂着半轮残月,光华黯淡,南边的夜空中泛起奇异的暗红色,长风掠过,隐隐带来嘈杂的声响。他快步向声音来处赶去,台阶层层叠叠,长廊永无尽头,高大的庭柱无声伫立在黑暗里,空旷,清冷,月华把屋檐涂上大片银辉,青石路面上结了一层白霜。沐弘一路上没有遇到半个人,仿佛穿行在远离人世的广寒宫。他加快步伐,小跑着穿过太极殿和宣明殿之间的甬道,走上平台时,亮光和喧闹声迎面而来。
凭栏而望,下面的广场上火光点点,人头攒动。皇城的侍卫们手持火把和兵器,从四处赶来,将官们骑着马来回奔驰呼喝,把众人集合起来,组成队列,分派各队前往内城的三座城门处防守。而广场前方的内城墙外,火光冲天,人声鼎沸,有如山呼海啸一般。
一群人从大殿里出来,慕容冲走在最前面,头戴金冠,身披白色大氅,面容紧绷,神情冷峻,疾步走下平台。沐弘连忙跟在后面,一起穿过广场,登上端门上方的城墙。
从端门到南司马门,中间那一片宽阔平坦的场地通常用来举行祭祀、庆典之类的大型活动。此时,这片场地上布满了全副甲胄的兵马,枪戟如林,火把通明,照得亮如白昼。沐弘粗略估算一下大约有两万多人。端门下两员大将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重甲,护具遮住头脸,只露出一双阴森的眼眸,身后飘动的大旗上,分别绣着“段”、“韩”二字。
当慕容冲出现在城头上,海潮般的喧嚣声就渐渐平息下来。慕容冲板着脸俯视下方,开口问道:“段随、韩延,你们俩来此何事?”
韩延拉下面部护具,露出一张凶神恶煞的脸,满面虬髯,圆瞪双眼,指着城头大叫:“慕容冲,你忘了是谁帮你打下长安,把你送上皇位?你竟然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算计到我俩头上来了!”
慕容冲皱起眉头:“你们是怎么进城的?慕容永在哪里?”
段随也取下护具,嘿嘿一笑:“你还指望慕容永来救你?若不是慕容永看不惯你倒行逆施,将你的图谋告知我俩,我俩可就要着了你的道了。”
韩延叫道:“慕容冲,别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能把你送上皇位,也能把你拉下来。”
慕容冲眉头紧锁,冷冷道:“朕早就知道你们俩有反心,事先布局,只为不让你们阴谋得逞。”
段随说:“慕容冲,你不过是个僭王,德不配位,谁都可以把你赶下台。”
慕容冲冷笑一声,神色傲倨:“朕乃景昭帝嫡子,封皇太弟,兄长亲笔写下传位诏书,命朕继承燕国的皇位,何来僭王一说?”
段随说:“先帝诏书上写得清清楚楚,皇位传给济北王慕容泓。”
慕容冲说:“济北王被害,没有留下遗诏。朕作为皇太弟,继承皇位理所应当。”
段随骂道:“你还有脸提济北王?是你谋害了济北王,夺走了皇位和他的人马。”
慕容冲不动声色:“济北王被高盖韩延弑杀。段随,你今夜入城逼宫,罪该万死。若你现在把韩延诛杀,为济北王报仇,朕便恕你无罪。”
韩延闻言气得跳了起来,大骂道:“呸,慕容冲你这个卑鄙小人,是你撺掇我一起谋害济北王,我一时糊涂帮了你的忙,还被你扣上这等罪名,可恨之极。”
段随说:“慕容冲,你杀害亲兄,灭绝人性,我们怎能尊你为帝?你乖乖出来投降,禅让皇位,我们就饶你一命。”
沐弘听得出来,这是三国演义里惯用的套路,开战前双方将领谩骂一通,互揭老底,把对方说成是十恶不赦、死有余辜的大坏蛋,这样就能以正义自居,心安理得地开打。
“禅位?”慕容冲气得笑起来,“朕乃是正宗的慕容皇室,承继先祖血脉,身份尊贵无比。你们谁比朕更有资格当这个皇帝?”
韩延说:“段随将军出身段氏鲜卑,门第高贵,骁勇善战,比你强多了,我等拥立段随当皇帝。”
慕容冲大笑:“段氏早已没落,依附我慕容氏才得以苟延残喘。你们自己问问在场的将士,有谁愿意接受你的号令?”
广场上安静了一会,渐渐地“嗡嗡”声犹如水纹荡漾开来。
慕容冲厉声喝道:“段随韩延谋逆当死。汝等众人若能幡然悔悟,放下武器退出城外,朕一概不作追究。诛杀段韩二人者,重重有赏。”
“嗡嗡”声越来越响,队伍开始散乱,段随韩延面露惊惶,叫道:“大家不要信他的话,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绝不能退缩,他不会饶过你们的。”
慕容冲喝道:“朕是皇帝,言出必践。汝等速速退去,决不加罪。”
这时,人群中有个人站出来叫道:“俺们不懂什么血统,你们自家人杀来杀去俺们也管不着,俺们只想回东北老家,谁带俺们回老家俺们就拥戴谁。”
“回家……回家……回家……”人群发出有节奏的呼喊,仿佛一波波的浪潮拍打在城墙上。
慕容冲沉默不语。
贺赖焦急地说:“皇上,您回应一声就能瓦解这场谋反。”
慕容冲抿紧嘴唇不出声。
“他怕慕容垂,他不敢回去。”韩延叫道,“他就想呆在长安过舒服日子。”
“段某不怕慕容垂。”段随接着喊道,“只要你们拥戴段某,段某发誓,一定会把流放在外的鲜卑族人全部带回东北。”
城下越发混乱,有人放下武器,有人拿起武器,有人放下武器又拿起武器,茫茫然不知该听从哪一方。
“皇上,您赶紧发一句话呀。”贺赖催促。
慕容冲举起手,人群立刻平静下来,所有人都抬头望着他,静听他的决定。
“眼下不是东归的时机。请大家给朕五年时间,朕承诺,五年之内必定率领全族回归故土家园。”
这句话说出口,就连城墙上的侍卫都失望得垂下了头。
“听到没有,听到没有?”韩延兴奋地狂叫起来,“他不敢回去,你们指望不上他……进攻,进攻……杀了他你们才能得到解脱……”
沐弘站在慕容冲身后,默默地看着命运的屠刀落下。资治通鉴里的一段话在脑中闪现:“西燕主冲乐在长安,且畏燕主垂之强,不敢东归,课农筑室,为久安之计,鲜卑咸怨之。二月,左将军韩延因众心不悦,攻冲,杀之,立冲将段随为燕王。”他没想到这么快,二月刚开头,这段历史就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