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们带着药箱赶来。厨师用板车推来热汤热饭。能动弹的伤员纷纷爬出帐篷，排着队领取饭食，麻木的脸上有了生气。
沐弘站在一旁观看，心情沉重，要让这些人生存下去，单靠施舍个一顿两顿是不够的，必须给他们找出一条活路。他看到有个人没有排队领食物，独自坐在帐篷外稀薄的阳光里抓虱子，走过去问道：“你怎么不去吃饭？”见他下半截空空荡荡，两条腿都没了，就说：“我让人给你打一份来。”
“走开，别挡住老子晒太阳。”那人咕噜了一句，闭着眼睛不搭理。
匹娄亦步亦趋跟在沐弘身后，见状忙上前踢了那人一脚，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胆敢对侍中大人无礼。”
那人眯起眼睛瞅了眼沐弘，冷冷道：“我们这种废人活着也没意思，白费了侍中大人一片善心。”
“这么说你是不想活了呢？”匹娄冷笑。
“老子是不想活了。”
“想死还不容易，找颗树往上一挂不就行了。”
那人摇头，“我听说自杀的人魂魄不入轮回，在阴间永世受苦。我不自杀，反正在这种地方，活也活不了多久。”
沐弘见那人骨架粗大，虽然只剩下半截身体，仍然颇有气势，伤残前应该是条好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从军前是做什么营生的？”
那人见沐弘一直和颜悦色跟他说话，也就收敛了脾气，回答道：“小人姓纥干，以前是个铁匠。”
“铁匠？你会打兵器吗？”
“会打。”纥干撸起衣袖，露出肌肉虬结的手臂，“小人打的朴刀锋利无比。现在虽然没了腿，手臂上的力气还在。”
“你去吃饭吧。”沐弘心里有了打算，“不要想不开，你不是废人，军队用得着你。”
沐弘这些日子一直在考虑军备的事，他本想开个兵工厂，不仅修理军械，还能自己打造武器。在朝会提出这个建议，众将人人赞同，但问他们要人手，却个个摇头，即使是慕容恒慕容永也不愿意拿出人来。正殿修缮结束，慕容永就把士兵全都收回军中，只留下尸秃老头。没有人工厂当然开不起来，而这些伤残军人的出现，倒让他想到个双赢的主意。
等众人吃饱喝足，沐弘跳上板车开始演讲：“各位虽然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不能驰骋疆场，建功立业，但你们不是废人，不要灰心丧气，要鼓起生活的勇气，发掘自身的价值。”
众人面面相觑，闷声不响。
沐弘没有等到掌声，只得干咳一声，继续讲下去：“兵部将要建设兵工厂，急需工匠，有手艺的都可以报名加入。即使不能上阵杀敌，你们制造的武器一样能刺进敌人的胸膛。”
下面一片哑然。沐弘有些灰心，正要另找说辞，忽听有个人怯声问道：“小人原本是木匠，现在少了一只手，干活不方便，你们收不收？”
沐弘说：“可以收，只要你肯认真干活，慢一点没关系。”
这时纥干高举双手，叫道：“承蒙大人体恤，给我们活下去的希望，小人头一个报名参加。”
他这一带头，便有很多人跟着举手。沐弘命下属现场办公，把人员登记造册，不一时就招收了几十个手艺人，有木匠、铁匠、石匠、篾匠……各种行业他都接收。报了名的喜笑颜开，眼中焕发神采，余下的人群里却有人哭了起来。
“怎么了？”沐弘问。
“小人没有手艺，只会种地……”那人羞愧地说。
“没有手艺可以帮忙打下手，只要你们肯干，都没问题。”
“小人一定尽心竭力，绝不偷懒。”那些人连忙保证，赶着报名。
除了几个躺着动不了的，沐弘一下就招募到了两百多名残疾军人。他把尸秃叫来，任命他当技术主管，匹娄当人事主管，从库房里调来一批物资，在断墙下搭建简易工棚，忙到天黑才回去。
晚上，沐弘向公主说起此事，公主盛赞：“你做了件大好事。这些军人为国征战，落下残废，本就不该把他们抛弃。”
“臣见他们处境恶劣，意气消沉，想要救助他们，正好兵工厂缺人，就把他们都招揽进去。虽然缺胳膊少腿，干活不利索，总归能够做出点东西来。”
“听说你在邺城的时候，开了个饭店，专门招收残疾军人，给他们一条谋生之道。”
“都是一起上过战场的兄弟，能帮就帮一把……”沐弘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
“沐弘，你有一付菩萨心肠。”公主眼眸中闪着火花，“有你在身边，我们真是太幸运了。”
慕容冲讨伐骊山，当阵斩杀苻方，大获全胜。回到阿房城，沐弘给他设宴接风，说起兵工厂的事，慕容冲并不在意。
“你看着办，这些废物能够利用起来也挺好。”
“每场大战总会有人受伤致残，给他们一条出路，有助于稳定军心。将士们没有后顾之忧，杀敌更加勇猛。”
“有道理。这事你办得不错。”
沐弘见慕容冲赞成，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举杯祝贺胜利。
慕容冲很是得意：“这次攻下骊山，倒是收获颇丰，苻方这个缩头乌龟，屯积了大量辎重，都被我们缴获过来。粮草军械可以维持一阵子了。”
沐弘进言：“粮草再多，也有消耗完的时候。臣见城外田地荒芜，无人耕种，眼看就要进入春耕，皇上何不派人招抚逃散的百姓，让他们回来安居。有人种地，军粮才能得到保障。”
公主也在一旁帮衬：“阿弟，你现在当了皇帝，不能只想着打打杀杀。安抚百姓，赢得民心，才是立国之本。”
慕容冲点头同意：“这次骊山战役，抓到了秦国尚书韦钟和他儿子。朕就任命他当冯翊郡太守，招抚三辅百姓。”
沐弘见他从谏如流，心里欢喜，赞道：“皇上圣明。”
慕容冲露出笑容，“你倒是学会拍马屁了。”
“臣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沐弘再次敬酒。
慕容冲喝了一杯酒，笑道：“这次出兵顺带把苻晖给处理了。”
沐弘一惊，“皇上杀了苻晖？”
“苻晖带兵援救苻方，在骊山脚下被我军打败。这家伙胆小，打仗时缩在后面，见势不妙就逃跑，很难逮住。这次朕单骑冲进中军，一个回合就把他打下马。若不是他的亲兵拼死救护，朕就干掉他了。”
“哦……”沐弘莫名松了口气，苻坚没剩几个儿子了，苻晖若死，让他如何承受。
“不过他虽然逃得性命，也成了废人。朕一枪刺中他手臂，截断他一条胳膊。他以后再也不能用枪了。”对沐弘笑了笑，“也算替你报了仇。”
“多谢皇上。”沐弘喉头一哽，多年前上林苑猎场那偷袭的一箭，他自己好了伤疤忘了痛，而座上那人却牢记在心。想到他独自冲阵的风险，劝道：“皇上是大燕之主，切不可以身犯险。一个苻晖算得了什么？皇上要为国家考虑，保全自身。”
公主也责备道：“阿弟你只管鲁莽冲杀，叫我们怎么放心得下？”
慕容冲却不以为然：“打仗就不能怕死，当缩头乌龟如何号令三军？既然天命在朕，上苍自然会保佑朕不受损伤。”
几天后，长安城里传来消息，苻晖兵败，被天王斥责，自刎而死。
秦国少了一员大将，鲜卑众将弹冠相庆，唯独沐弘心中黯然。慕容冲冷嘲一声：“不中用的家伙，倒是便宜他了。”丢到脑后。
沐弘的兵工厂建了起来，虽然厂房简陋，却给残疾军人提供了一个工作和居住的场所。他邀请慕容冲前去视察一番，说几句鼓励的话，赏赐一些酒肉，那些人就感激涕零，愈发的卖力干活。
然而招抚百姓的事却不顺当。冯翊郡民众聚集起来反对招抚，还谴责韦钟父子，骂他们不忠不义，投降贼寇，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韦钟听了羞愧自杀，他儿子投奔晋国。
慕容冲闻讯大怒，便要派兵前去屠杀反抗的百姓，被沐弘和公主全力劝阻。沐弘说，秦国统治了几十年，百姓一时间改不过来也是情有可原。公主说，收揽民心不能单纯依靠暴力，只要皇上施行仁政，何愁百姓不来归附。慕容冲这才作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