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醒来,沐弘就听到“哗哗”的雨声。他把仓库门推开半边,只见密集的雨点击打着地面,腾起一层白雾,寒风夹杂着水汽直扑进来,冰冷刺骨。他原打算尽早出发,见风大雨大,却是犯难。
叶玄也起来了,端了盆热水过来,给他漱洗。过了一会,纥骨送来面糊和面饼作为早餐。沐弘胡乱喝了两碗,又走到门口观望:深灰色的云团聚集,垂下无数条银白色的细线,在半空中被风搅乱,看情形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
他走回来问纥骨:“你这边可有蓑衣,借我用用。”
“这么大的雨,蓑衣不顶事,一会儿就湿透了。”纥骨劝道,“东家要赶路,等雨停了再走。”
“这雨还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沐弘心里着急。
“这天气,难说呢。东家耐心歇息,今天若走不了,那就等明天。只是地方简陋,委屈您了……”
“这里除了你们,还有别人来过吗?”沐弘问。
“这倒没有。”纥骨答道,“我们也担心贼人闯进来,前后门都安排了人手值勤,一有动静,大家就操家伙赶去支援。这么多天并没发生什么事,这种大雨天,更不会有人来。东家且放宽心。”
工厂地处偏僻,但为了运货,修建了宽阔的道路连通官道,路过的人稍加留心便能发现。沐弘原本只想暂住一夜,一早就走,不防被大雨困住。
公主从里面走出来,披着斗篷,兜帽遮住头脸,身后跟着茉茉。
“公……娘子起来了?”沐弘迎上去,“晚上睡得好吗?”
“还好。”
“过来用些早餐吧。”
“我吃过了。”
“外面下大雨呢,路上不好走。我独自跑一趟,去找小王爷,带人过来接娘子……”
“不行。”公主否决,“要走一起走,我不想与你分开。”
“但是这种天气,路上要走大半天,只怕把娘子淋坏了……”沐弘深感为难,他相信这些老员工,但不认为工厂是安全之地,一旦有坏人闯入,这些老头子根本挡不住。把公主留下,他不放心,带着上路,风险也大。
“大人,让奴婢去吧。”叶玄提议。
“你去过阿房宫吗?认识路吗?”沐弘问。
“这……”叶玄沮丧摇头,“奴婢没去过,不认识路。”
沐弘焦躁地搓着手,拿不定主意。
“东家要去阿房宫?”纥骨惊讶地叫道,“那里可去不得。平原公和中山王在那边打仗呢,死了很多人。”
沐弘前两天就知道这个消息,苻坚手下大将凋零,能派上战场的只有成年的儿子了。苻睿苻琳先后战死,平原公苻晖挑起大梁,领兵出城与鲜卑大军鏖战。他要带着公主前往阿房宫投靠慕容冲,必须闯过这道封锁线。
“还是得我自己去。”沐弘下了决心,看了眼公主,“娘子暂且在此等候……纥骨师傅,麻烦你们帮我照顾好慕容娘子。”
站在一旁的尸秃劝道:“敢问东家去阿房宫做什么?是要去从军么?带着娘子怎么从军,还是另找安全的地方为好。”
沐弘没法解释,摆摆手说:“给我拿件蓑衣来。”
这时公主开口说:“尸秃师傅,听茉茉说,他父亲在中山王的军队里。”
“是啊。我儿前几天回来过一趟,说他当上小队长了。”尸秃露出几分骄傲的神气。
“不仅尸秃家的,这里好几家的孩子都去从了军。”纥骨接着说,“我没儿子,让女婿去了。当年秦国灭了燕国,把我们从家乡驱赶过来,丢在荒山野地里自生自灭。要不是东家同情我们鲜卑人,招纳我们进工厂,我们就只能去给秦人当奴作婢,任人欺压。要不是人老没用,我也想去投军,为复国出份力。”
沐弘汗颜,他招收鲜卑人主要是为了占廉价劳动力的便宜,并没有安多少好心。
公主取下兜帽,清丽的面容让昏暗的室内为之一亮。
“我是燕国的清河公主,中山王的姐姐。”
只是这么淡淡的一句话,没有任何凭证,但公主高贵的仪容令纥骨等人深信不疑,立刻跪伏在地。尸秃见孙女茉茉傻站着,忙推了她一把,拉着她跪倒。
“草民拜见公主殿下。”纥骨领头喊道,激动得淌下眼泪,“草民此生能见到公主,这一世没有白活。”
“老人家快快请起。”公主柔声道,“是慕容家没能守住燕国,害百姓受苦了。”
老头们从地上爬起来,急慌慌地讨论着,“公主大驾不能呆在这个破地方,需得尽快送到中山王身边……外面风大雨大,路上不好走……遇到秦兵歹徒,相当危险……不如我们去禀报中山王,让他来接,那就安全多了……”
尸秃自告奋勇:“我认识路,我去阿房宫见中山王,但我这等草民,没见过中山王,王爷也不认识我,只怕不相信我的话。”
“我伺候过中山王,我跟你一起去。”叶玄接口。
公主突然亮出身份令沐弘吃了一惊,见众人对公主非常尊敬,且踊跃出力,才放下心来。纥骨入内叫出十几个中老年妇女,过来拜见,沐弘兜里还有些散碎银子,拿出来赏给众人。不一会,尸秃把沐弘昨晚骑来的两匹马牵出来,和叶玄一人披一领蓑衣,跨上马冲进雨幕里。
接下来沐弘能做的唯有等待。从这里到阿房宫有几十里路,下雨天骑马也跑不快,总要半天时间才能赶到,等见到慕容冲,带着人回来估计天都要黑了。这家伙会派多少人马过来迎接?公主在这里,或许他会自己来吧?
想到慕容冲,沐弘的心变得热切起来,这些年没见,他过得好吗?长得更加高大魁梧了吗?沐弘见过他接近成年的模样,宽肩窄腰,英姿飒爽,在校场上纵横睥睨,所向无敌。然而每次一想起他,脑海里出现的仍是那个纤细的少年,柔美如落花,阴狠如毒蛇,委屈隐忍,却又骄纵暴戾,令人一见难忘,爱恨交织。
公主端坐在椅子上,肩背挺直,搁在膝上的玉手却在微微颤抖,心里也在急切的期盼中吧。沐弘宽慰道:“公主不用担心,小王爷得知公主的下落,一定会派人来接我们的。”
公主轻轻点了点头。从昨晚离开皇宫以来,公主一直神情恍惚,面带哀伤。沐弘猜想她还没有从巨变中缓过神来,故意逗她说话,分她的心。
“公主有多久没见到小王爷了?”
“阿弟十六岁离开皇宫,到现在快十年了。”
“这十年里公主天天惦记着小王爷,现在终于能见面了,高兴吗?”
“那是当然,不知他长大后模样改变了没有,还能认得出来不?”
“我最后一次见到小王爷,他比我高了半个头,身材高大结实,在练武场上一个打俩,那些兵都不是他的对手。”
“是我们慕容家的人呢。”公主微笑,“我们慕容家的男人,个个武艺高强,能征善战。”
“是啊。”沐弘想起慕容令,心里针扎似的一痛。
“可惜,就是太好斗了。”公主叹道。
“是啊。”沐弘同意。慕容冲若不好斗,怎会千里奔袭,兵临长安。
“我想见阿弟,但又害怕见他。见了面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公主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小王爷还会怪罪不成?”
“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倘若劝他退兵,他应该会生气吧。”
沐弘沉默了一会,劝道:“公主与小王爷多年未见,见了面先叙姐弟之情,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阿弟与陛下有多深的仇恨呢,非要打到两败俱伤吗?他们俩就一点情份都没有了吗?”公主哀叹,双眉紧蹙。
沐弘想起慕容冲在城下举着马鞭与苻坚对骂,一脸的狠戾决绝,哪里还有什么情份可言。也许对慕容冲来说,进宫受宠是人生的耻辱,他不顾一切非要攻下长安,打败苻坚,只是为了把这段耻辱洗刷干净。
“外面冷,公主进里间休息一会吧。”沐弘劝道,“养足精神才好见小王爷,否则小王爷看到公主面色苍白,神情疲倦,定然要怪微臣没有尽到责任了。”
自从公主表明身份,仓库的气氛就变得古怪起来。那些老头子们就像被冰雪封冻住了,缩在墙角,行动拘谨,直到沐弘把公主送进里面,才活泛过来。等沐弘出来,他们就围了上来,无比钦佩:“原来东家是在护送公主啊,真没想到……是东家把公主从城里救出来的吗?真是了不起呢……”
沐弘说:“我也曾是燕国的臣子,保护公主是我份内的事。如今公主驾临此地,要依靠大家一起来保护公主的安全。”
纥骨满面红光,像是年轻了十岁,挥舞着精瘦的胳膊作出保证:“东家放心,有我们在,决不让公主掉一根毫毛。”当下安排人手,冒雨外出巡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