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平阳城,抬头望去,远处一幢金碧辉煌的高楼映入眼帘,耸立在大片低矮破旧的房屋中,成为一个醒目的地标建筑。
“太突兀了。就像凤凰钻进了鸡窝里。”沐弘笑着摇头,快马扬鞭直奔而去。
太守官邸的看门人记得沐弘,知道他在京城当官,高看一眼。看到他在门前下马,连忙上前招呼,抢着为他牵马提行李,簇拥着往凤凰楼走去。
宽阔的白石台阶延伸到高处,犹如天梯,两边的栏杆上蹲坐着一头头憨态可掬的白玉小狮子,气势堪比未央宫里的凤凰殿。
一年过去了,那个家伙有没有长高一点,成熟一点,模样有没有变化?再次见面,他会是什么表现呢?站在台阶下,沐弘心情激动又有点紧张。
台阶上滚下来一个人,身穿黑袍,手持拂尘,咧着嘴尖声叫道:“沐大人,那一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沐弘瞧了瞧,没认出是谁。
“奴婢是小顺子呀。”那人笑道:“贵人事忙,把小的给忘了……”
“你是小顺子?怎么胖成个球了。”沐弘吓了一跳。
“嘿嘿,这方水土养人呢。”小顺子笑眯眯地说。
那个家伙不会也变成这样吧。沐弘忽然担心起来。
只听小顺子分派门卫,命他们把马牵到马厩好生喂养,把行李送去客房。沐弘从荷包里摸出几个散钱打赏,两个门卫开心得眉花眼笑。
小顺子引着沐弘登上台阶,走进大殿。沐弘看那殿内的装潢摆设,与宫里并无两样。小桂子闻讯赶过来,笑道:“沐大人怎不事先派人递个消息,奴婢们也好做准备。”
沐弘说:“我就一个人来,要做什么准备?太守呢?”
小桂子说:“太守不知您要来,照常在校场练兵。奴婢这就派人去报信。”
沐弘拦住,“不着急,我等他回来。”见那小桂子也是肥肥胖胖,笑道:“你俩倒是都发福了。”
两人尴尬地笑笑,说:“我俩就伺候太守起居,平时没什么事,人一闲就长肥膘。”
“还想回宫吗?”
“不回。”两人忙摆手,“宫里哪有这儿清闲?”
“还回老家吗?”
“不回。”两人叹道,“老家没什么亲人,回去也没意思,这辈子就呆在平阳算了。”
两名内侍围着沐弘忙开了,一个去厨房做饭菜,另一个准备热水沐浴。沐弘洗过澡换了衣服,只觉浑身清爽,盘膝坐在矮桌前,边吃饭边问起太守日常生活。
两人汇报说,太守非常敬业,每天一早去衙门处理公务,下午到校场练兵,从不间断。太守又很英明,洞察秋毫,常把下属官员质问得无言以对,大家都很怕他。
沐弘听得满心欢喜,笑道:“太守从小就聪慧过人,一般人哪里糊弄得了他?”心想这孩子生错了年代,倘若生在现代,像他这么聪明自律,一定是个好学生,成绩顶呱呱,清华北大都不在话下。是这个血腥残酷的时代辜负了他。
吃过饭,两人带他去客房休息。房间在楼上,紧靠着慕容冲的寝室。沐弘在床上躺了一会,兴奋得睡不着,出门兜了一圈,静悄悄不见人影。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趁左右没人,悄悄溜进慕容冲寝室。
房间很大,家具却不多,显得空旷简洁。沐弘早已熟悉这种风格,把桌上看了一遍,没发现镜子,拉开抽屉,里面也没有胭脂水粉,这才放下心来。
走出房间,倚着栏杆眺望,夕阳偏西,光芒收敛,有如一只橘红色的圆球在云彩间飘浮。街道上腾起烟尘,一队骑兵往这边赶来,头盔上红缨跳动。虽然看不清脸面,沐弘也知道是慕容冲回来了,转身下楼,到外面平台上等候。
片刻后,慕容冲出现在台阶上,长身玉立,穿着白色战袍,边走边把盔帽除下。
小顺子上前接过头盔,指着沐弘所在的方位谄笑道:“太守,你看谁来了?”
沐弘两手颤抖,努力调整脸上的表情,不知该显得正经一点还是欢快一点。只见慕容冲转过头来,脸上现出惊讶,随即展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伸开双臂向他飞奔过来,将他一把抱住。
“天哪,沐弘,你怎么来了?”他叫喊着,声音里充满了惊喜。
沐弘被这意想不到的热情冲击得云里雾里,只觉身子一轻,已被他抱起来转了一圈。他脑袋发晕,定了定神才看清眼前的人,嗫嚅了一声:“小王爷,你又长高了。”
和去年分别时相比,慕容冲个头又窜了不少,比沐弘高出了半个头。他的额角、鬓发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眉目鲜亮,棱角分明,孩童的软糯稚气消退,全身上下充斥着阳刚之气。沐弘闻到他身上的皮革味、汗水味和秋日阳光的气息,在远离皇宫的地方,纤细的少年长成了男子汉。
两人手拉手进殿,小桂子端来水盆面巾,慕容冲脱了外袍,卷起袖子洗脸擦手。沐弘摸着他的手臂,赞道:“好结实的肌肉,小王爷,你变化很大呢。”
慕容冲飞了他一眼,眼风照样勾魂夺魄,“就你不长进,还是那么瘦弱。”
小顺子笑道:“沐大人远道而来,是难得的稀客,奴婢们这就去准备酒菜,好好庆贺一番。”带着小桂子退了出去。
两人坐在矮桌旁,面对面看着,高兴得合不拢嘴。
“好一个远道而来的稀客。”慕容冲撇撇嘴,“把我扔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一年到头都不问一声。”
你这是倒打一耙呢。沐弘无语,还不是你把我赶走的?但他已经乐成个傻子,顾不上与他争辩。
“说说看,你跑来干什么?不会是想我了吧?”
沐弘心说,你就别撩了,我哪天不想你?从怀中拿出卷轴放在桌上,“这是陛下给你的密诏。”
“陛下?”慕容冲神情微妙,握住卷轴停顿片刻,方才挑起封缄,展开诏书,低眉垂眼读了一遍,久久不语。
“诏书上写了些什么?”沐弘轻声问,虽然他早就知道苻坚的意思,但很想亲眼看看他是怎么厚着脸皮把踢出去的情人再召回身边。
“你自己看。”慕容冲把诏书推给他。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苻坚把圣旨写成了一封书信:开头说明他的不得已,应丞相临终所请,只能把爱人送出皇宫。接着大段描写以往的恩爱情状以及离别后的思念之情,用词浅显直白,沐弘这种句读不分的,也看得面红耳赤心旌摇曳。最后写道:“朕闻凤皇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特植十万梧桐翠竹于阿房宫以待凤皇。”
沐弘读完也是默默无语,心想苻坚不仅脸皮厚还是个调情高手。忽觉有人凑过来,勾住他脖子,鼻息喷到脸上。
“沐弘,是我错怪你了。”
“错怪什么?”
“我原以为,陛下遣我出宫,你也有份。”
“这……”沐弘打了个寒颤。
“现在弄清楚了,都是王猛老贼使的诡计。”
“嗯嗯……”沐弘含糊应声,这家伙太精明了,有王猛背锅再好不过。
“你千里迢迢送来诏书,是很想让我回去吧?”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沐弘连忙摆手,“此事由小王爷自己决断。如果你不愿应诏的话,我们可以……”
“我是不是变化很大?”慕容冲摸着自己的脸,跳起来四处寻找,“镜子呢?我很久没照镜子了,都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了?”
“小王爷,你这是干什么?”沐弘心里发慌。
“你看看我,是不是变丑了?”慕容冲扑到他面前,“这一年,我一直在外面跑,在太阳下练兵,这张脸从没做任何保养,还能见人吗?我以为再也见不到陛下了……这可怎么办,现在来不及了,你怎不把王洛带来……”
见他急得语无伦次,沐弘一颗心沉落下去。他本以为慕容冲会勃然大怒、不屑一顾,或出语讥讽、断然拒绝,然后他们就可以一起商量个应付之道。不曾想,他会这么患得患失,急不可待。
“难道,你要和陛下重续旧情?”
“有什么不对么?你不是替陛下来劝我回去的么?”
“我不是。”沐弘着急起来,“小王爷,你千万不要回去,我们想个办法推辞……”
“为什么推辞,我可不想一辈子呆在这种偏僻的地方,当个低级的小官。”慕容冲一口拒绝,“这是个机会,能让我重回长安,沐弘,你要帮我抓住了。”
“不可能回长安了。陛下答应丞相,永不准你进长安城。所以他整修了阿房宫,只在城外见你。”
“王猛已经死了,他挡不了我的道。只要见到陛下,我能让他改变主意的。”慕容冲咬着牙,两眼放光。
“你回去做什么?继续卖身么?”沐弘气昏了头,“人家都把你踢出来了,你还要去求他,你就这样下贱吗?”
“你说什么?”
沐弘眼前出现一张煞白的脸,眼睛血红,领口被一把揪住,提了起来。
“是的,我卖身,除了身体我还有什么?我下贱了这么多年,你现在才知道?”
吼声像惊雷一样在耳边炸响,沐弘两脚离地,喉咙透不过气来,忽觉整个人腾空飞出,“咚”的一下,额头不知撞在什么上面,痛得两眼发黑,脑袋像裂开似的。“蹬,蹬”声响,脚步声出了大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