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丝们都假装没看见“暂时离开”那几个字。说实话, 他们真的希望千里趁这时间里好好歇了一会,不然无咎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
“抱歉, 大家稍等一下。”无咎说着, 自己摘下了头盔,角色也暂时离开了。
“千里。”无咎走到千里跟前,托着他脖颈小心地帮他把头盔卸下来,拍了拍他肩膀, 轻声叫唤。
没有回应。
“千里。”无咎的嗓音还是那么柔和,明明是要叫醒他, 却又怕吵醒他。
没有回应。
看着千里心无旁骛的睡脸,无咎有点出神。
他蹲下身来, 靠在千里的座椅边, 默默地端详着他,屋子里的空调在无声无息地悄然运转,清凉的空气恬然地萦绕着他们,夜色寥寥,世界如此寂然。
那个熟悉的名字, 无咎再叫不出口,他实在不愿意打搅他短暂的好梦。
就这么看着就好。他想。再给他3分钟……不, 哪怕1分钟也好。
愿时光能流淌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就像那一年里的许许多多个深夜, 他也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千里的睡脸。
透着疲惫,却隐隐地有抹婴儿般的宁静安详。
这个画面, 温暖着他的灵魂,也灼烧着他的心脏,疼痛中沐浴着满足。
其实,早在ldm首届职业联赛进行到世界赛阶段的后半期时,无咎的状态就开始显现出异样了。
他以前到底因何住院,具体生过什么病,做过什么手术,会有什么后遗症,他一点都没有详细地跟千里说过,千里也听不懂,他要是追问,无咎随便弄几个艰深的专业术语就能把他给糊弄过去,千里只能听得一愣一愣的,百度也百度不出个所以然。
他只大致地告诉过千里,他的身体已经无大碍了,只要遵照医嘱注意作息和饮食,保持运动,以后也就和正常人一样。
打算参加职业联赛时,他不是没有意识到这点,即便他没想到,他父母也不会遗漏的,那一次春节,吾名战队初代成员第一次线下见面后,无咎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开门见山地和父母商量这个问题,并特意去咨询了他的主治医生。医生的结论是,尽管理论可行,他也不建议无咎从事这样对身体和精神都负担极高的行业,始终都有风险。无咎的手术是成功了没错,可他最大的隐患不是那个病本身,而是从小到现在因生病和手术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从而导致体质和免疫力不停地被削弱。高三那年,手术过后的无咎就像一个瓷娃娃,稍微用力碰一下仿佛就会摔得粉碎,至少在他父母眼里是这样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曾经健健康康、各方面都比别人卓越优秀的儿子,怎么突然就遍体鳞伤了?
这也是为何无咎在那时骤然间心灰意冷,医生对父母说,他以后恢复得顺利自然是好,但也要作好心理准备,若恢复得不顺利,就只能好好养着,甚至,得一辈子养着。
这对父母来说不算什么,他们有信心提供这样的经济条件,这可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可对无咎,这句话相当于上帝以手中的印章在他身上盖上了“残次品”三个大字。什么事业,什么前程,都与他无关了吧?除了父母,谁会愿意拖着他这个累赘?谁会愿意一辈子照顾他?
他感激父母的爱,但这种爱,只会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他是个被自然淘汰了的失败者。
听医生那样说,父母的意思也是坚决反对,无咎要玩游戏他们不阻止,但没必要去打什么职业,他们家不缺那个钱,更不需要那种无关紧要的荣誉,无咎就闲时娱乐开心开心就好,怎么就当真了?
无咎就是当真了。他看着父母,面色平静,却无比坚定,他说,他决定了,他要去参加职业联赛。
他要投身职业生涯。也许是冲动,但这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冲动。
父母都讶异了。无咎身体垮了后,性子反而硬了起来,小时候,父母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做,因为他认为父母就是人生各方面都成功的榜样,他们的智慧值得跟从。可现在,无咎有自己的想法了,他不听父母的话,而要遵循自己的意愿了。
从童年到青春期,他虽然一直坚信自己的未来一片光明,可这未来确切的模样,他并不知道。功成名就、前程似锦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也不清楚。反正,他是天之骄子,他注定一帆风顺。
而当他以为他彻底失去所有希望后,他忽然找到了一件自己强烈想要去做的事。
未必功成名就,未必前程似锦,投入不一定能得到回报,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一切,都要去做了之后才能看到结果。
面对无法理解的父母,他说,当初医生判断他未必能顺利恢复,可他顺利恢复了,到底哪一种才是他的命运,是注定被击倒,还是注定要爬起,谁知道哪一条才是原本的轨迹?他不知道,他只能去继续前进。
既然参加职业联赛理论上可行,那谁又能断定他会失败呢?
他不想要什么安全,不想要什么稳当,手术之前的他,躺在病床上回想起自己短暂的一生,发现它是那么无趣,那么平庸,那么不值一提,除了一股本能的求生欲,连自己都寻找不出什么独一无二的闪光点。
够了,够了,他只希望,当下一次他将要面临生命可能到来的终结时,他发自内心涌起的是燃烧过激情的热泪与无憾而满足的笑意,而不是空虚的怅惘与悔恨。
让我去做吧。
无咎深知这一路将会非常艰难,然而,艰难的程度,仍然一次又一次地超出了他的预料。
积分赛后半段,他和千里之间猝不及防激发的矛盾不仅影响了他们自己,也影响了整个队伍,队伍的战绩不堪入目,无咎的心也一天比一天烦乱。
他已尽力控制自己,他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按时锻炼,可心情不是他说好就能好起来的。
幸运的是,事情总算解决了,吾名战队及时回到了正轨,以最后的绝地反击成功冲出了积分赛的重围,名列第八,在尾巴的位置惊险地挤进了季后赛。
由于季后赛是冒泡赛规则,这个赛制下,积分赛排名越高的队伍越安全,最大限度地保护了发挥稳定的高水平队伍,吾名战队要打进前三,冒泡赛的前半段就一场也不能输,输一次就得卷铺盖走人。
他们承受的压力是空前的,这是之前对突发事件处理不当所造成的恶果,当名列前茅的队伍在悠哉悠哉地调整状态、稍加休息的时候,吾名战队却一刻不能松懈,别人只要研究两三个甚至一两个对手,他们却要研究五六个对手,且比赛间隔还那么密集,他们连一分钟都浪费不起,日程紧张,心态更紧张。
隐隐约约地,无咎一天比一天感到力不从心,但在战队快节奏的运行下,他不能说,一句也不能说,他们的士气不能再经受任何打击了,他们容不得一点失误与意外。无咎以自己强悍的毅力与韧性,硬生生地坚持了一场又一场比赛,直到吾名战队打进前三,走出国门,登上世界舞台。
后来,即使他们没有止步于四强,无咎估计也撑不到总决赛了。最后一场比赛结束的那一晚,无咎就病倒了。
他们以最快速度回国,无咎入院,一段时日后,吾名战队不得不宣布,无咎休赛一年。
一年已是最好的期望,医生一如既往地没有给出绝对的保证——若情况不乐观,则需要休养更久。
然而,一年是无咎给自己的最大期限。
就在这时,无咎和千里起了第二次争执。
也是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执。
千里不得不面对一个两难境地——一边是无咎,另一边,是职业联赛。
千里没有纠结太久,他的决定甚至有点快刀斩乱麻的意味。他要和无咎同时宣布休赛,陪他养病。
无咎拒绝了。
非常坚决。
那一天,在冷冰冰的病房里,无咎坐在床上,千里站在他面前,两人各执一词,谁都不肯退让一步。
无法退让。
“你也休赛了,战队怎么办?比赛怎么办?”无咎铿锵地质问。
千里看着他,说不出话。
“你的职业生涯怎么办?”无咎说。
休赛一年?别开玩笑了。电竞选手的职业生涯可谓转瞬即逝,黄金巅峰期更是关键中的关键,在这个阶段拿不到最高荣誉,有可能这辈子都不用想了。千里现在正是二十一、二岁之间,非要说巅峰期的话,都算是巅峰期的末班车了,他这个时候休赛,跟葬送自己的职业生涯有什么区别?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无咎的问题,千里回答不上,一个都回答不上。
怎么办?
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不知道。
这是他们一手创立的战队,他们没有说走就走的自由。此时离开,与抛弃何异?
他想夺冠,很想很想,也许比任何人都更想,多少个晚上,他连梦里都是比赛的场景,电竞已深深地嵌入他的生命里,成为他灵魂的一部分。
但是,面前这个人,是他灵魂的另一部分啊。
“如果你是我,”千里轻轻地开口了,“你会怎么做?”
无咎顿住了。
他的问题,千里回答不上,那千里的问题,他回答得上吗?
片刻,无咎笑了笑,笑容中的苦涩一晃而过,“如果你是我,你又会怎么做?”
千里澄澈的目光凝望着他,一语不发。
是啊,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呢?
谁能告诉我一个完美的答案?
如果我是你,我无论如何都会陪在你身边,因为我知道那样的不安与孤独会如何日复一日地侵蚀你的内心,我明白那种煎熬与折磨、惶恐与忧虑……那种深陷黑暗深处的无力与绝望,我体会得到,你会多么需要支持与陪伴。
我真的,真的不想一个人度过啊。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鼓励你去追逐梦想,因为我知道它是你生命里的光,是你所有抗争与不屈的意义,是你心中那团烈火燃烧的能源,是你之为你的根本原因。我知道,理解这梦想的分量,对你有多么重要。
除非生命燃尽,否则,我无法放弃。
可我不是你。
千里的两难境地,也是无咎的两难境地,他那样子去逼迫千里作出选择,连他自己都感到残忍。可他不得不残忍。
不管千里怎么选,他都必定会辜负某一方。选择比赛,他要辜负无咎,选择无咎,他要辜负战队,辜负粉丝,更辜负自己。那种负担之沉重……他扛得了吗?
无咎有点后悔他当初的冲动了。如果他能预见到今日的局面,放下那可笑的执着,不迈出最后一步……也许,如今的千里,也就不会这么痛苦。
那一场争执最后以双方的沉默不了了之,千里犟,无咎也犟,谁都拿不出足够有力的论点来说服对方。
彼此都想得很透彻,都清楚,自己不会动摇,对方也不会动摇。
似乎是个死局。
事实又一次证明,方法总比困难多,几天后,千里提出了一个方案。
把战队的基地搬到无咎的医院附近。
千里不休赛,但他也做不到这一年里放着无咎一个人呆着。
这目测是最两全其美的计划了,连无咎也没有再拒绝的底气。
真正实行起来势必附带着诸多麻烦,比如整个战队基地的搬迁,无咎所在的那家医院属于s市在相关科目方面最好的医院,算是历史悠久了,基本处于市中心,周围都是老房区不说,房价还很贵。吾名一个战队还带着游戏设备,对网络也有高要求,不是随便一个房子就能将就的,比原来多花几倍钱是跑不了了,丁香之吻他们得知这个情况,前前后后没少帮忙,可外人终归是外人,到头来还得靠自己。
然后就是千里的时间分配,战队其他成员说好了每周都会来看望无咎,千里也是这么说的,可别人是每周一次,他是……每周七次。
白天训练,晚上去医院,这就是千里那一年里的日常。
无咎不在了,战队的工作量大增,要招募新队员,要和新队员磨合,以前用过的很多战术都不能再用了,千里更要全面调整自己的打法,还得在不影响无咎养病的前提下适当给他补习,免得无咎一年后回归战场时一脸懵逼。各方各面,都要兼顾。
每当去医院时,千里都会带上笔记本电脑,在医院里不能打游戏,甚至不能大声喧哗,千里只能用笔记本电脑来研究资料和战术,有时还得拿纸笔写写画画。无咎醒着时,他就和无咎一起讨论讨论,很多事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无咎就算不上场了,也还心明眼亮着,多少能启发一下千里。无咎睡着时,千里就戴上耳机,自己默默钻研。
开始的一段日子还好,千里严格地控制着自己的日程表,一切井井有条。
进入比赛期后,这个日程表就显得越来越吃力了。回忆起来,整个赛期里,千里每天来回医院的路上简直走路都能睡着。
可任由无咎怎么说,千里都不为所动,比赛日不能去医院已是他的底线了,平时的时间里,他都风雨不改在晚饭时间准时到达无咎的病房。
更过分的是,有时候连比赛日他都会在比赛结束后偷偷地摸过来……只为了和无咎说上一两句话,或悄悄看他一眼。
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无咎在半夜醒来时,幽冷的灯光下,一个人枕在他床边,呼吸细微而均匀。
放在一边的手提电脑已因长时间不操作而进入休眠模式,耳机还塞在千里的耳朵里,他就那样趴在那里,沉沉地睡着了。
夜那么静那么静,无咎的喉咙有什么东西梗着,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他想起一句很流行的歌词。
想你的夜,多希望你在我身边。
又多希望,你不在我身边。
某一个夜晚,无咎又一次醒来时,千里仍是那样趴在他床边。
然而,这一次,无咎的手上有种异样的触感。
无咎缓缓地起身,才发觉,千里正紧紧抓着他的手。
无意识的动作,却很用力。
是否,梦里也正经历着些什么?
无咎看着千里,许久许久。
他不想赶走千里,他不忍心赶走千里。
千里的世界已坍塌过一次,他亲眼看着他生命中第一个最爱的男人在他面前离去,他的盖世英雄一句话都没有对他说,就默然地闭上了眼睛……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千里没说过,无咎也没问过,但无咎想,千里潜意识里或许多少认为父亲的去世有自己的责任……是自己的错。
这一次,他是否也会在内心深处难以抑制地指责自己?
有一点是肯定的,那样的痛,他承受不起第二回了。
不要再离开我了。
他怕,他很怕,怕有一天他的脚步踏出这间病房后,他就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曾经的他是那么坚强,那么坦然地接受自己将独自走完的未来,所有的苦难与孤寂都并不如想象中无法忍受,他的生活充满了动力,孤军作战又何妨?
可谁知道,他的坚强被攻陷了,他跌入了温柔乡的陷阱,他逐渐沉溺于温暖的安逸中,他习惯了每天睁开眼睛就知道今天那个人会和他肩并肩地闯荡江湖,并且明天也会,后天也会,将来的每一天都会。
这个游戏,没有了你,我竟觉索然无味。
你说,我要怎么办呢?
千里是第一次陪人住院,他深深地感受到了自己对许多事情真的一无所知,很多东西都是丁香之吻和修罗他们打点好的,他自己连挂个号都不懂要怎么操作。
他知道的,他不像无咎那么会照顾人,不像无咎那么懂得和人相处,不像无咎知道在对方生病时要怎么做,不像无咎总能注意到许许多多的细节,他能做的,只有单纯而执着地陪着无咎,看着无咎,抓着无咎的手,让无咎知道,他一直在。
你快点回来,好吗?
一定要回来。
没事,我回来了。
若累了,就休息一下吧。
无咎握上千里的手腕,和第一次见他时没有多大区别,白皙,瘦削,修长,骨节分明。不知是否错觉,他的手无论做什么,哪怕只是拿一个杯子,都那么干净利落,没有一丝赘余的动作。
好像,又瘦了。无咎细细地掂量着他的腕口,是的,又瘦了。再如何细微的变化,无咎都感觉得出来。
住进战队基地后,千里的伙食毫无疑问比以前好了,奇怪的是,这些年不管怎么喂他他都不长肉,不仅完全没有发胖的意思,体重一不小心还会往回降。
他还说自己好养,他好养个屁,吃了不认账,净让人操心。
“起来了。”无咎唤道。
“嗯……”好一会儿,千里模模糊糊地低低应了一声,艰难地睁开眼皮,呆呆地看了无咎好一会儿,才猛地想到什么,刷地撑着椅子坐起来,左右瞅了瞅,望到窗外漆黑一片的天色,才愕然道,“现在几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