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时节, 道路两旁稀疏的树枝抽出绿芽,野草丛生。
陆氏商号的马车队,缓缓行驶在北济城到渊流城之间的大道上,车队一行十分沉闷, 所有人只顾埋头赶路, 丝毫无暇欣赏道路两侧的风景。
这次的车队尤其冗长,中间捆缚在货车上的, 并非用来售卖的大宗货物, 而是陆氏多年积攒的家当,一家老小分别乘坐好几辆马车,他们并非在走商, 而是在迁徙。
陆家小少爷陆鑫趴在车窗上往西看,高大的树木灌丛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叹口气, 把脑袋缩回车内。
“三叔,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渊流城呢?”
陆三叔和蔼地摸摸他的头顶:“睡一觉吧, 还有几天的路程。”
在陆鑫看不见的背后, 陆三叔的脸庞被忧愁多刻了几道皱纹。
这几个月, 渊流城切断了与明珠城的贸易往来后,一块矿石也不卖给周边城市了, 包括煤这种基本燃料。
冬天过去后,人们的取暖需求逐渐降低,渊流城的蜂窝煤厂,产出的蜂窝煤直接用于城内工业区的燃料供给, 同样停止往外输送。
周边相邻的几座城市,包括明珠城在内,顿时少了一大燃料来源,城里的木炭、煤炭价格飙升,直接导致居民烧饭取暖生活成本上升。
同时,需要大量燃料的冶炼工坊、陶瓷砖窑之类的产业,全部受到波及。
慢慢的,北地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流行起了“渊流制造”的商品,尤其是布匹,比市面上的一般布匹,价格低了两成左右。
别看区区两成的差价,对于生活精打细算的平民而言,完全足够他们放弃常买的布料,投入渊流城的商品怀抱。
火柴,是除布匹以外最紧俏的商品,货铺一上新,很快就被抢购一空,它的出现,使传统的火折、火石等生火工具,直接退出了历史舞台,成了这一行唯一的垄断大佬。
火柴的生产成本,对渊流城而言低廉到不可思议,城里的售价仅仅几个铜币一盒,贩卖到外城,即便价格翻上五倍到十倍不等,依然供不应求。
若说纺织业是个古老的行业,布匹商人多如牛毛,大家彼此竞争,总能分到一些市场份额,但火柴这玩意,仅渊流城这一家,别无分号。
没有沈轻泽提供的初级化学、没有专职的化学炼金实验室、没有机械思维和廉价钢铁,三年五载之内,哪怕它看上去再简单,谁都别想大量仿制。
财富,开始从周边小城流向渊流城,这一过程,起初非常隐蔽,却在缓慢且坚决的逐月递增。
渐渐的,和渊流城形成竞争关系的行业里,部分小商人、小工坊率先扛不住了,他们起初是压价,咬牙打打价格战,但很快渊流城能压得更狠,更快,这些小商人要么破产,要么转行。
这些行业当中,相当一部分是贵族们名下的产业,亏损的压力,很快从商人们转移到贵族们头上,他们开始联合起来,表达对外来廉价商品冲击的不满。
纺织业中,丝绸生意向来只有大商号才有入场的资格,这种极受贵族青睐的布料,利润空间相当大。
以布匹起家的陆氏商号,在北济城也是屈指可数的丝绸大户。
但自从贴着渊流城标志的丝绸流入市场后,陆三叔心里立刻生出了强烈的紧迫感。
渊流城出的生丝,柔软滑爽,纤度整齐弹性好,品相极高,跟陆三叔从普通丝农手里收购的,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
自家作坊纺出的生丝,品相最好的,勉强有一拼之力,但产量低不说,价格更是相当昂贵,跟渊流城出品的丝绸一比,优势全无。
陆三叔走南闯北,多年经商,对商品尤其是布匹,尤其敏感,普通人未必明白这些表象背后带来的后果,作为购买者,他们反而觉得自己占到了便宜。
而陆三叔已经隐隐所有察觉,有一股看不见的暗流,从渊流城涌向了四面八方,眼前所能窥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以他的学识,并不能理解表象后的本质与规律,但不妨碍他察觉到危险。
继续视而不见下去,这股暗流引起的连锁反应,最终会使渊流城周边的小城市,陷入被吃空的境地。
一想到将来某些可怕的可能性,陆三叔越思索越觉得恐怖,白日里忧心忡忡,整夜整夜失眠,,最后与陆家几位族老长谈三天三夜。
思考了各种方案,又依据兽潮前后,双方实力对比,陆家终于下定决心,成为北济城投机倒把第一号,毫不留情抛弃掉悬崖边岌岌可危的北济城,举家投靠渊流城。
此时他们并不知道,明珠城在洛特和南、北济城撺掇下,决定出兵“教训”渊流城了。
若是陆三叔得知此事,恐怕会比渊流城的高层还要着急。
当陆家真正踏上渊流城的势力范围后,陆三叔才明白,这座城市如今实际控制的领地,比他想象中,还要庞大得多。
车队行走在一条田垄上,他掀开马车帘朝外张望。
这片农田,曾经是北济城一座不起眼的小村庄,土地贫瘠,村民稀疏,整个村子都无人识字,从城主府传递政令,到村里真正施行,甚至要一年半载。
而今呢?
远方是笔直的水渠,高大的水车,脚下是肥沃的黑土,大片大片抽穗的麦子在风中摆动,时不时能看见耕牛在田间走动。
陆三叔望着这满眼整齐的麦田说出不话来,不久后,他又看见村口一座“治安亭”,少见的红砖黑瓦,很是气派,分明是城里才会有的漂亮砖房。
有个村长模样的人在亭前训话,治安亭门口的告示牌挂了一个醒目的标牌,写着通俗易懂的一句话——有事情,来找我。
陆家商队从北济城一路行来,发现渊流城领土内所有的村庄,都有类似的治安亭,每亭有一个亭长,三到五名办事员。
不仅管治安,还管着税收、下达城主府敕令等等乱七八糟的事情。
大到杀人放火,小到邻里扯皮拉筋,都有治安亭的身影,陆三叔甚至在某个村治安亭附近,发现有人拿着书册,在教导村里的小孩习字。
简直天方夜谭!
一路上,陆三叔百思不得其解,渊流城竟然直接放弃了村庄自治,采取这样吃力不讨好的麻烦方式管理。
他们究竟投入了多少人力财力物力,才能把一个个散乱的村庄,像这样拧合在一起,又能获得什么好处呢?
就像他永远弄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农田,在属于北济城和南济城时,还是荒芜贫田,一被渊流城开发,就成了肥土!
难不成渊流城那位主祭,真如传说中有鬼神莫测的能力?
也许等他们抵达渊流城,才会找到答案。
待陆氏商队好不容易进了渊流城,请求谒见主祭时,却被告知沈轻泽已经前往南济城接受归降了。
※※※
沈轻泽此行没有选择走更方便的陆路,而是绕了一圈,走水路,从赤渊河一条支流,进入南济城。
得到这份情报的南济城高层,纷纷笑出了声。
所谓“归降”当然是假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调虎离山,扣押住沈轻泽这个奇葩,方便明珠城出兵教训渊流城。
为达到拖延的目的,自然希望沈轻泽在路上耽误的时间越久越好。
得知沈轻泽随船队出发的第二天,明珠城有了动静。
一支足有八千人的庞大军队,在城门口整装待发,他们铠甲鲜亮,旌旗林立,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轻松与自信。
这支队伍虽然并非明珠城能拿出的全部武装力量,但已是最精锐的部分。
他们一旦离开,明珠城内就只剩下勉强守城的力量了。
这片大地,在被兽潮肆虐过后百废待兴,凭借这八千完好无损的精锐铁骑,洛特能横扫整个北地!
在这里,没有任何一座人族城市,能抵挡明珠城的践踏!
洛特骑在一匹披甲黑马上,他身上的盔甲刀剑都是精挑细选的,全身武装到了牙齿,除了笨重些,几乎挑不出毛病。
他没有下令带过多的辎重,在洛特的计划中,这应是一场拉枯摧朽的闪电战。
八千铁骑长途奔袭至渊流城下,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一战破城,用渊流城丰盈的仓库作为铁骑们的犒赏!
而自己,凭借此战的威望和手中兵力,从此成为明珠城实质的掌权者!
至于自己有可能输给渊流城这件事,他完全没有考虑过,在洛特眼中,渊流城始终是那个廉价矿石换粮食的乡下土城罢了。
怀揣着满满的信心与野望,洛特高举起手中长剑,嘶声大吼:“出发!”
此时的洛特还不知道,与沈轻泽同时离开渊流城港口的,还有埃尔斯率领的另外一支船队。
两支船队从港口分开,一者向西,前往明珠城方向,一者向东,载着沈轻泽向南济城行驶,同时消失在了茫茫赤渊河岸。
※※※
南济城。
港口守卫森严,守卫将沈轻泽一行围得水泄不通,与其说是保护,倒不如说防备来得更为贴切。
为了迎接沈轻泽,南济城城主府特地安排了盛大的欢迎仪式,红毯从港口一路铺至城主府。
沈轻泽和一众随行护卫乘着马车经过红毯,他甚至怀疑光是这些红地毯就能掏空南济城空虚的家底。
道路两侧,一些面黄肌瘦的民众勉强摆出欢呼的姿势,最后却没精打采地打了两个哈欠。
沈轻泽一路不动声色,跟着南济城的使者前往城主府。
显然这位城主还没学会他前世那些面子工程,哪怕是主干道,被兽人族摧残后的惨状,至今未曾完全复原。
进入城主府,堂皇的大厅,奢华的摆设,如云的侍从,瞬间把府邸内外分割成两个世界。
使者昂首挺胸在前引路,不停向沈轻泽介绍城主府悠久的历史、昂贵的收藏品,以及各种稀世奇珍,沈轻泽看得津津有味,十分高兴——
毕竟,这些宝贝马上就是他的了,当然越值钱越好咯!
使者心中暗笑对方没见识,果然是渊流城来的打铁匠,这么多宝贝,眼都看花了吧!
沈轻泽随手拾起一支竖在武器展架上的铁枪,颜醉的枪丢了,一直没时间给他打一把新的,不知道这把能不能凑合用。
他手里掂着枪,漫不经心开口:“你们家城主,什么时候出来见我?”
使者一愣,满脸堆笑道:“不着急,我们城主大人最近身体抱恙,吩咐我一定要让您在这里住下,好生招待。”
不等沈轻泽答话,使者两只手轻轻一拍。
幕帘后,四名身段妙曼的俊男美女,披着轻纱薄衣,缓步而来。
使者别有深意地笑了笑:“主祭大人,这期间,由他们陪您,可还满意?”
漫长的沉默后,沈轻泽嘴角抽搐一下:“……你家城主设想的还真是周到呢。”
作者有话要说: 沈:就不能实在点,送点钱吗?
颜:本城主的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