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钺白一走, 仿佛也带走了这座空荡荡的大殿的人气。
满布划痕的石砖上,日暮的余晖一寸寸地褪去。汾婴山静得宛如云间的宫阙,听不到一丝一毫的走兽飞禽声, 也看不见袅袅升起的炊烟。
树梢的老根疏影横斜, 在陡峭粗糙的山壁上轻晃, 乍一看下去,似是无数瘆人的骨手破土而出, 垂落在半空,伺机着要把所有靠近的活物吞噬。
乘着没人注意这边, 简禾三下五除二, 把绑在自己脚踝上的绳索也松了。
这具壳子果然不是普通的傀儡, 换了是以前,她飙到1000点的战斗值时, 连铁杆都能徒手拗弯,哪会被这区区一条绳子束住。
话又说回来,系统虽说“填完最后的1000点剧情”, 任务就能结束。可实际上,简禾却对“具体该做些什么”缺乏清晰的概念。以前一对一的时候,目标很清晰,就是走一遍四位病友的个人轨迹, 并将好感度刷满。
现在,四条好感度进度条都满格,而且,上辈子, 简禾从未试过同时面对他们四个人,曾经可以先知的事情,如今都变得不可预测了起来,让人心里七上八下的。
系统:“宿主,好问题。我正要给你激活新数值呢。叮!恭喜宿主完成‘新场景适应剧情’,成功激活特殊数值【地狱bug条】!”
简禾:“……地狱?bug?”
伴随系统一声宣判,星火般的光芒由左至右划闪而过,第五条进度条出现在了面板里。其长度与心动数值进度条一致,可却平均分成了四个均等的空格,上方标的数字亦是0/4。显然,对应的就是四个病友。
简禾感觉自己的额角微微抽痛了起来:“说吧,这又是什么东西?”
系统欢快道:“如宿主所知,【咸鱼值】就是进度条。而【地狱bug条】则是一个可以帮助宿主更好地明白时势的神秘指标。”
“……”简禾:“可问题是,它代表什么?不幸值?心情值?我连它代表什么都不知道,它的浮动对我来说有意义吗?!”
系统:“这个就要靠你自己领悟了。另外,关于最后需要填补的剧情,宿主也不必担心,它会在合适的时候触发,并发布不同的任务。从头到尾,你唯二需要遵循的、在任何时候都不变的硬性条件,就是:【绝对不能向攻略对象主动透露身份】、【绝对不能让任何一位攻略对象死去】。”
简禾:“……”
前面的那条要求简直多余,她怎么可能会主动暴露底牌?而且措辞也怪怪的,不能“主动透露”,那“被动透露”、“托马斯回旋透露”之类的就可以了吗?
系统:“意思是,不可由你主动告知身份。其余方面,只要不违背身体的客观要求、主线剧情的要求,就都不拘束你。”
至于后面的那条……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互殴,也要双方在同一个重量级,才能对彼此造成伤害,否则就是单向殴打了。虽然不知道四位病友谁头顶的光环更亮、谁的生命力更顽强,但是,能致他们于险境、甚至重创他们的人,一定是另外的三位好朋友。
那问题就来了,这四尊大佛要是真打了起来,哪儿有她这种炮灰插手的机会,恐怕才刚摸到战场的边儿就会被掀飞了吧?!这要求是真·死亡诏令啊!
系统:“你总有办法的。”
一阵足音由远而近传来,简禾跳了下地。可双足落地之时,她的视野却暗了一下,天晃地动的眩晕感如约而至。夕阳的余晖无声褪去,耳膜好似隔了一层厚厚的水幕,声音变得极为遥远。听觉、视觉同时被切掉,周身都有了一种已融化在空气中的让人不寒而栗的错觉。
简禾大睁着一双盲眼,实在是站不稳了。可想到这大殿都是尖锐碎片,实在不想用自己的脸去尝尝它们的厉害,唯二两件家具,最靠近自己的就是背后的床。简禾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却分不清东南西北前后左右,终于瘫软,跪倒在地,两手撑地。
不知过了多久,也似乎只过了一小会儿,简禾脑海嗡嗡作响,感觉到有人在她身前停了下来。与这人接近时,她周身的冰寒彻骨感开始回暖,阻隔在耳中的潮水轰然褪去,视野重现光明。
简禾头昏脑涨地睁目,映入眼帘的是一截勾着银丝、如纱如雾的袍角。
她的左手撑地,而右手——按下落的轨迹,原本应该恰好按在一块尖锐的瓷片之上的,如今,却有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在半空握住了她的小臂,手心安然无恙地悬在了空中,距离那可划破血肉的锐角只有一点点的距离。
“又不行了么?”夜阑雨低语一句,探出手来,放在了她的额上,好似边握着猫爪、边给猫看病的主人。
本来就是刚被摸索出来的独一无二的仿制品,又加了那么多重的禁咒在身,这具壳子又还没成熟,只要少看一会儿,就会有诸多状况冒出。
简禾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夜阑雨的吐息是冰凉的,好似体内根本没有热度,神色清冷,如霜似雪。但奇异的是,彼此的肌肤相贴不到片刻,就明显有一股难言的亲昵感与归属感就涌上了简禾的心口,好似打了针强心针一般,方才笼罩在眉间的那阵阴寒彻骨之意,竟在瞬间消散。
简禾虎躯一震,倏地清醒了。
系统:“是不是有种‘充电’的感觉?正常。”
傀儡的活动能源就是主人。而这具壳子更是直接从夜阑雨的肋骨捏来的。换言之,简禾现在就是夜阑雨的一部分。同源的骨血相互呼唤,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嚣着想要回到主人的身体里去。尤其是在身体不稳定的时期,就越会被这种感觉所囿,不但主观上情不自禁、客观上也必须粘着夜阑雨。
简禾:“……”
哦擦,这具壳子的限制怎么那么多?
不过也能理解为什么姬钺白暂时带不走她了——依照这状态,恐怕她人还没离开汾婴就会陷入二级昏迷,然后又得被送回来。何必这么折腾呢?还不如多给点耐心,让夜阑雨完完全全搞定她,再前来把她干干净净带走。
灵力在夜阑雨手心微微发亮,乌发无风自动。殿中非常安静,可他的耳中却听见了极其嘈杂的喧嚣声,像是无数股的力量在她的体内碰撞、撕扯。
过去,她每次出状况,都能听见类似的杂音。不过,从未有一次的反应像今天那么剧烈,简直就像是这躯壳已经承接了一个完整的魂魄,而因为灌入过猛、又在瞬间充盈了四肢百骸,身体的骨架才会险些散掉,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不过,这又怎么可能呢?
招魂法的残卷,虽是姬家发现的,但作为复活乔迩的报酬,如今也已经从姬钺白手上移交给他了。翻阅过无数次,天下间,没人比他更清楚,招魂术是一点一点地召回亡灵的,不可能瞬间归位。
除非……招魂术并没有成功,而是召回了一个不得了的东西。
可问题就在于,如果这东西可以在他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借招魂法为名,上了傀儡的身,借此来托生,那么,这只凶魄的法力得高深到什么地步,才能瞒过他这个主人?
心中一旦起疑,不证实一番,他无法安心。
一簇危险的暗芒于夜阑雨的眼底微现。
此时的简禾还不知道,自己带着系统、凌驾于世界的规则之上,随意跳转躯壳的事情,竟然被夜阑雨从另一个角度误打误撞地怀疑上了。
待她唇上血色恢复时,夜阑雨思忖片刻,倏地松开了手,转而提起了她的衣领,把简禾当成小鸡一样直接拎了起来。这手劲之惊人、动作之粗暴,与他那张苍白阴柔的脸,简直毫不相称。
“你是谁啊你!”简禾手脚并用地挣扎了起来:“停停停,不要这样提着我的衣服,我很不舒服!”
招魂术开始以后,上一刻还是痴痴呆呆的人,半天以后就冲破了声门,重新拥有了说话的能力,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不过,简禾还是留了个心眼的——就算魂魄已经全了,“乔迩”也绝无可能见过夜阑雨的。故而才有第一问。
“会说话了?”夜阑雨轻扫她一眼,对她的要求置若罔闻,一手掀开了纱帐,反手将她抛在了床上,语含警告,冷冷道:“不要动。”
简禾被压在了白玉床上,冷得打了个哆嗦。脖子痒痒的,原来是夜阑雨的五指已经抚上了她的脖颈,那冰凉的指感,宛如蛇信子在游移舔舐她的皮肤。
简禾:“……”
不是吧,又来?
上辈子,夜阑雨就干过“第一次见面时扭断她的脖子”这种鬼畜的事,以确认她的忠诚度。可现在,她这壳子好歹也是姬钺白预定的老婆,说句不好听但谜之符合情景的话——打狗也要看主人啊!
……夜阑雨总不至于那么丧病,又要扭断这具来之不易的身体的脖子吧?
刚这么想,脖子的扼力就骤然加大了。
简禾:“……”㚐㚐心,海底针。
自从这具壳子有了呼吸,就开始能品尝到窒息的恐惧。更不用说,她现在已经有了痛觉。同样是掐脖子,两次所带来的身临其境感是截然不同的。扼力加重以后,简禾条件反射地蹬动双足,拼命地仰起了下颌呼吸,双手同时想去掰开他的手,却在半空被夜阑雨的另一只手握住,压在了头顶。任凭她如何抵抗,都纹丝不动。
难道真的要重演一次发生过的事了么?
罢了,反正系统总有机会让她回来。
简禾的反抗逐渐微弱,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睛。
从反抗到放弃,她所有的动作都被夜阑雨看在了眼里,登时一阵无语——眼前的少女,由始至终最激烈的反抗动作,也就是那样,他一只手就能压制住了。
如果真的是凶魄借身,在感知到了死亡威胁,为了这具来之不易的身体,它必然会用尽全力来反抗。若刚才那几下掐手踢腿就是她全部的实力……这世界上,哪会有这么弱的凶魄?
无语之余,方才那丝怀疑也烟消云散了——看来,是他想多了。这只傀儡太过特别,他没有相关的经验,或许那些嘈杂的声音、以及她恢复的速度快,都属于正常现象。
简禾泪洒心田地挺尸了片刻,忽然察觉到——夜阑雨是掐住她脖子了,却没有下杀手,维持在了一个感知到死亡的威胁、却又还能呼吸到一点空气的程度。否则,以他的力气,她的喉骨早就被捏碎了。
简禾后背滚下一滴冷汗,悄悄地睁开了眼。眼睛却被一只手捂住了。指缝之外,淡光微闪,暮色之中,夜阑雨的乌发轻轻飞扬,一股温暖的灵力通过他的手灌入她的眉心,流淌到她的四肢百骸。
简禾低咳了几声:“……谢谢。”
夜阑雨扫了她一眼。之前的那段时间,他跟这个傀儡一直处于“你追我捉、你闹我绑、你倒我修”的相处模式,像这样说话倒是挺新鲜的。
不过,向一个对自己有杀心的人道谢,未免也太可笑了。他嗤笑一声,道:“你要谢一个想杀你的陌生人?”
简禾道:“想归想,你不是没有杀么?”
这句话不知哪里刺到了夜阑雨的耳朵,他冷哼一声,道:“可笑,因为没有做到最后一步,之前的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了?一个身中九十九刀之人,因为致命的第一百刀未被捅下,之前的九十九刀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话毕,他又觉得与一个心智记忆未全的傀儡较这些莫名其妙的真的自己,也是啼笑皆非。
“也不仅是这样。”简禾抚住心口,道:“虽然你看起来很凶,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碰到你,我就有种很熟悉、很怀念的感觉,总觉得你不会杀我。”
字里行间,都是在暗示夜阑雨“我不怕你,是因为这壳子是你身体分离出去的”,以打消其疑虑。
话毕,覆在她眼睛上的手忽然被拿开了。简禾眨了眨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就听夜阑雨淡道:“既已有了神智,若不想被我关进地下,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
待在这里?
简禾微惊,一轱辘爬了起来。夜阑雨这是准备把她关在这个灯也没有的空屋子里?这跟监狱有何区别?能不能不要这么苦逼!
系统:“剧情提示:宿主,追上去。”
简禾急急忙忙地踢上了鞋子,可一下地,就在那一瞬,方才笼罩在她头顶的那阵天旋地转感竟又冲上了脑门,且比前一次更为剧烈。简禾踉跄了一下,一头撞上了夜阑雨的后背。白衣上开出了朵朵妖娆的血花。
夜阑雨反应极快,反手接住了她。
“啪嗒”一声,一滴血珠滴落在了他的靴上。简禾晃了晃脑袋,抬手一触,难以置信地发现自己竟然又淌出了鼻血。
简禾:“……”
系统:“说了这个壳子不稳定了,暂时不能离夜阑雨太远。这不是又倒了么?”
简禾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再醒来时,她已经不在刚才的那张白玉床上了,而是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与刚才那个一看就是堆砌杂物的大殿相比,这儿一看就是人住的地方。有床有桌有椅有杯碟茶碗,灯火辉煌,丹炉暗香隐隐,收拾得井井有条。
她被放在了一张绵软的地毯上,却感受不到半分寒意的侵袭,只因下面烧着地暖。
总而言之,横看竖看,都像是从乞丐窝来到了金银堆。
不用说,有这种待遇的,必定是夜阑雨本人的房间。
事实上,简禾也没有猜错。不知到底是剧本的锅,还是意识进入了陌生身体的连锁反应,她现在只要离开夜阑雨十米以上,就会倒霉。要么就鼻血狂流,要么就晕倒砸地。
夜阑雨心中厌烦,万分不愿与人共享同一片私密空间。不过,他厌恶麻烦,自然也不会自找麻烦——如果这具傀儡有点闪失,姬二绝无可能善罢甘休。也只能不情不愿地把简禾留着。
时过境迁,简禾又一次睡在了夜阑雨房间的地板上——当然,是睡在屏风之外。
夜阑雨睡觉时,素来不会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只有轻缓的呼吸音,让人分辨不出他是睡熟了还是在闭目养神。
不过,简禾知道,他可浅眠得很,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察觉。这点跟贺熠非常像,唯一的不同,便是贺熠惊醒时,会不问缘由地杀人。夜阑雨虽然没有那么野蛮,但免得讨嫌,还是别乱靠近了。
房中灯火通明,照样没有熄灯。第一天的晚上,简禾枕在了自个儿的手臂上,琢磨——她是越来越看不懂系统想让她做什么了?不单止主线剧情没激活、1000点咸鱼值死水一般毫无进展,而且,现在的这个情形,不就等于有条无形的锁链把她跟夜阑雨绑在一起了么?简直是灾难bug级的剧情走向……
bug……对了,说起bug,【地狱bug条】这条谜之指标冷不丁地跃入了简禾脑海。
才第一天,它应该不会有啥变化。简禾不太抱希望地展开了它,登时讶然。
这是因为,【地狱bug条】的均等的第四格,竟然已经填上了大概1/10的颜色。而其余的三格,则还是空白的。
简禾一头雾水。
如果说这四格代表的是四位病友,按攻略的顺序来看,有了颜色的这一格,应该就是夜阑雨吧?
那么,这填上的颜色是什么意思?总不可能是心动数值吧。
才第一天,恐怕没那么快能明白其中深意。简禾默默思索着,不知不觉便睡着了。直到后半夜,她打了个颤,蜷缩在地,冻醒了过来。
山上的半夜是很冷的,单靠地暖而无被褥,实在有点强人所难。
简禾痛定思痛,一溜烟地爬了起来,可鬼鬼祟祟地走了一圈,房中却无任何被褥,夜阑雨床上倒是有一张,可她手够不着。
简禾:“……”
她蹑手蹑脚地趴在了屏风外,用指节敲了敲木棱。可惜木质影响,敲击声极钝,夜阑雨朝内侧卧,毫无反应。
敲了半天都没反应,简禾撕了张宣纸,揉它成了一个纸团,朝里扔去。
系统:“……”
宣纸根本没碰到床沿就落地了。简禾探手,正欲把它捡起。一道凌厉的剑风忽地平地而起,惊魂未定,简禾的心口已被一把冷硬而发钝的剑鞘抵住了。
剑未出鞘,鞘身盘满了发哑的铜锈,微微渗红,嗡鸣不息。
床帐之中,夜阑雨和衣散发,坐于床上,持剑的手铿然不动,道:“你鬼鬼祟祟地在做什么?”
简禾举手投降,道:“没有啊,我就是有点儿冷,想要张被子。”
“……”夜阑雨收剑,似是要发作,但最终忍住了,将身旁的被子扔了出去。
“多谢多谢。”简禾喜滋滋地接了过去。
今晚不知为何总是噩梦连连,醒来之时,前事仍然历历在目,故而醒来之时,夜阑雨的心情极差,正轻轻地揉捏着自己的眉心,就听到了身后又有一个声音传来。
简禾探头进来,小声道:“再给我一个枕头吧……”
话没说完,一个枕头已经掷了过来,夜阑雨一手支在了膝上,冷冷地看着她。
又是这种久违了的、想要把她一脚踹出去的表情——简禾很有眼色拾起枕头,把头一缩,麻溜地滚了。
按原本的时间,无论有没有要事,姬钺白每隔三日都会来一趟,雷打不动,十分规律。可简禾与夜阑雨被迫“绑定”了两日后,却一直没有等到姬钺白的现身。
是日清早,夜阑雨便动身下了山,自然也要带上简禾这只跟屁虫。
不过,就简禾个人而言,她还是很愿意下山的——自贺熠的任务以后,她的每一次跳跃,都是在不断地往“过去”走的,已经与这个世界真正的时间点脱节了太久了。她太想知道仙门最近可有发生过什么大事了。
在山上探不出、也绝不可以流露出探究的心思,唯有趁这个机会,在人多口杂的地方多听些信息回来。
汾婴山上鸟蛋都不多一个,料不到山下竟是一座颇为热闹的小城。才刚进城,就有许多惊艳的目光黏在了简禾的身上。
小地方的人大多没见过世面,看到美丽又贵气的人就挪不开视线,遑论简禾现在的外貌,是一等一复制了坐了“玉柝第一美人”之位多年的乔迩。不过,饶是有人想要搭讪,却无一不会被她身旁那位周身带煞的公子所慑,讪讪地空出了一条路来。
也是这趟下山,简禾才发现,原来夜阑雨与她目的也差不多,一者是来采购,二者就是来亲自打听消息的。
他那些数不清的马仔,多被他使唤去搬食材等重物上山。而贴身的衣物,或是画符要用的纸笔砚台之类的东西,则都是他亲自去挑选的。
毕竟,傀儡这种为杀生而诞生的阴寒凶物,充沛的阳气可能会刺激到它们。若非为了大开杀戒,最好还是别大规模下山。
而更重要的原因是,虽然终日圈地自萌、躲在山上捣鼓自己的私藏,可夜阑雨说到底,也还是个活人。长年累月与一堆假人为伍,再爱安静的人都受不了。时不时下山,正好能咔擦掉“在沉默中变态”的苗头。
看到夜阑雨一脸平静地站在了花花绿绿的裁缝铺里,掌柜的两个还流着鼻涕的小孩则躲在了柱子后,既好奇又两股战战地看着他,简禾就觉得有点好笑。
要是他们知道,眼前这位就是那个传说中三头六臂、青面獠牙、要把他们抓回去生吃的恶鬼夜阑雨,恐怕会吓得直接尿裤子吧?
买完了衣服,夜阑雨自然不会用自己的尊手提着,轻轻打了个眼色,就有个埋伏在暗处的小傀儡提着山包似的东西,颠颠地往山上走。货物之巨大与其身形之瘦小形成鲜明对比,简直像是蚂蚁扛着花生在走路。
简禾:“……”
总觉得酷炫的“傀儡术”也可以改名叫“保姆术”呢。
……话说,当年还在夜阑雨手下混时,她不就曾经被当成是保姆使唤么?
自古以来,集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的小道消息于一体之地,无外乎就是酒楼、茶馆,或是风月场所。汾婴山巅有积雪经年不化,只在盛夏时融化作涓涓细流淌到山脚,捊一口生饮,已是甘甜不已。置入茶叶,倒入铜壶,悬于红泥火炉,待茶香四溢时,陪着茶点入口,则更是人间至味。所以,在这座与山同名的小城上,茶馆林立,几乎每走几十米就有一家。
汾婴规模最大的一家茶馆就在前方,旗子甩动着。夜阑雨却视而不见,在桥头转了个弯。简禾奇怪道:“怎么走这个方向,你不是要找茶馆么?”
夜阑雨道:“我要去个地方。”
“哦。”简禾自觉跟上:“去哪里啊。”
“茅房。”
“……”
……
简禾觉得,连人家上厕所也要跟着,就有点变态了。
前方,几间民舍的空地上,几个穿着布衣的小孩儿蹲在地上,捡了根树枝在沙地上画画。简禾没事干,便凑上前去,蹲了下来,黄沙上,被树枝横七竖八地画出好几个奇形怪状的“人”。
那几个小孩儿感觉到有人靠近,回头一看,纷纷被她的容貌惊得小嘴微张。
简禾笑道:“你们在做什么?”
几个小孩面面相觑,一个年纪稍大的、不怕生的男孩脆生生道:“我们在比赛,看谁画得比较好。”
简禾伸手捻起了一点沙子,指着一个四足着地的图案,嗤嗤笑道:“这是魔兽?”
一个小孩儿正在换牙,门牙漏风道:“才不是呢,这是那个大魔头,夜……兰玉!”
简禾:“……”
她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下那幅四不像一样的图,再想想夜阑雨本尊,实在是觉得,这张图画得有点委屈他了。
几个小孩还在兀自争论——
“是夜阑雨啦。”
“有什么区别嘛,反正你们知道我说的是谁。”
“他的名字好怪,好多笔画。”
有孩子掰着手指数数,数到最后自己也糊涂了:“有多少笔画来着,一、二、三……”
“反正就是难写,长得也难看。”
“等等。”简禾哥俩好地搂住了两个小孩儿的肩,哭笑不得道:“你们见过夜阑雨本人吗,怎么知道他就长这样了?”
几个孩子齐齐摇头:“没见过啊。”
缺牙的小孩危言耸听道:“没见过才好呢,见到他的人都被他吃啦。”
简禾道:“他有什么厉害之处?”
“有有有。我听说,他有五头十臂,眼睛还会发出绿光,满嘴尖牙,满脸皱纹,满头白发,一口就能吃掉一个婴儿。”
简禾连连点头。
时间才过去多久,夜阑雨就在“三头六臂”的基础上多长了两个头四只手了?这真的不是章鱼么?
“我娘还说,他喜欢趴在我们的屋顶上,哪家小孩子不睡觉,他就会召唤他的手下,把小孩子都抓走,抓回去炼不老仙丹!”
“这就不对啦。”简禾摇了摇食指,煞有介事道:“你们刚才不是说他满脸皱纹满头白发么,要是炼了不老仙丹,他应该容颜不老啊,怎么会有皱纹和白发呢?”
“这!这……”
“你们听得不全,我教你们画点更厉害的。”简禾捡起了树枝。
夜阑雨出来时,看到的恰好就是这一幕。
简禾蹲在了地上,在沙地上画着什么,一圈小孩蹲在旁边,眼睛放光,好像小兵跟随着崇拜的司令,还不时发出“哇——”、“好厉害!”、“他真的会飞吗?”之类的声音。
玩上瘾了,简禾笑得前俯后仰,不自觉地,就又搭住了两个小孩儿的肩膀,先是在肩上有节奏地轻拍几下,随即抬手,由下至上地揉了揉小孩儿的耳朵与头发。
夜阑雨僵立在原地,犹疑而难以置信。
两下短、一下长的拍肩,顺着肩膀朝下一揉,然后亲昵地揉他的耳垂与发旋。
这套曾在他童年时,往他身上招呼过无数次的……非常熟悉的动作轨迹,让眼前的这个陌生的背影,与他记忆深处的人重合到了一处,连轨迹也一模一样。
人或许能短暂地伪装成他人。但有时候,一些本人都没留意的私人习惯,或是小动作,却会在不经意间出卖自己。
简禾还在那嘻嘻笑,肩膀却骤然一紧,被人用力从地上拉了起来。回过头,她对上了一双血红色的眼睛。
简禾:“……”
完蛋了,她身后的沙地上,还遗留着她败坏夜阑雨形象的罪证,转眼就被正主抓个正着了。
几个小孩儿都懵了,简禾心里七上八下的,可她很快发现,从逮住她开始,夜阑雨的视线,都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死死地盯着她,好似要盯出一朵花来,手劲在缓缓加大。
难道他还没看到地上的画?
那他怎么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简禾朝后探出一脚,悄声扫平沙地。狗胆包天地毁灭罪证后,她才有恃无恐地扬扬眉,道:“怎么了你,抓得我那么紧?”
此话一出,夜阑雨缓缓地闭了闭眼睛,松开了手。
不可能的。
姬钺白的结发之妻乔迩,比他年少六岁,并在十五岁时香消玉殒。
而小禾是在他八岁半那年开始出现在他生命中的。那个时候,乔迩早已出生在世上。一个魂魄,又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不过,小禾中间确实消失了好几年。据她所说,还曾失去过记忆……
但这也是不可能的。世上怎会有魂魄能在两具身体中来回跳动?若是这样,乔迩早该在第一次离魂时就死去了!
如今,眼前的这具傀儡的身体里所装载的,正是失去记忆的乔迩之魂。而属于他的小禾的精魄,早就在十年前被夜家之狗打碎了。
夜阑雨睁目,眸子中飞快地掠过一抹沉黯的痛色,与浓得化不开的恨意。
他真是疯了,怎能草率至此,看到一两个相似的动作,就心神大震、险些误认了她人?
简禾弯腰,把几个流鼻涕的小孩子都催回家后,回过头,忍不住倒退了小半步,道:“你到底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夜阑雨置若罔闻,一步步地朝着茶馆的方向走去。简禾只得跟上,心道——既然他不肯说,或许看看进度条能有帮助。
把面板一点开,简禾就意外地发现——【地狱bug条】的第四格的进度,涨到了4/10。
简禾:“……”
不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涨得那么快,她有种很不妙的预感啊!
作者有话要说: ——脑洞小剧场——
姬钺白:夫人,
玄衣:coffee,
夜阑雨:tea,
贺熠:or me?(龇牙)
——
补全啦,补了2500字。三更合一嘿嘿。
掉马的缺口只能从夜阑雨这边打开,发现端倪的任务只能交给他。因为对姬钺白而言,眼前的简禾就是与他成亲的乔迩,没有变过。
感谢晨光、沐目、肖歪歪。、白敬亭的小甜甜(x11)、一手凉凉送给你(x4)姑娘们的地雷!!!
专栏:感谢兮月姑娘的地雷!!!
么么哒(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