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十六阿哥的吩咐, 石咏免不了大吃一惊:“十六爷,为什么一定要在万寿节前完成西华门的修缮?”
这修缮西华门, 又不是什么万寿节的“形象工程”, 跟皇帝陛下的六十大寿根本没关系, 只是发现问题了要赶着修好而已。
石咏心想:他上回已经紧赶慢赶地赶了一回太后万寿, 这回又是自己并不擅长的领域,他可真的不想再这么着赶一回进度了。
十六阿哥哭丧着脸,说:“爷没法子, 旁人的手伸得太长, 如今但凡在万寿节上能露脸的差事,都被旁人抢了去了。不露脸的差事爷手里有一堆, 唯一你这一件算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前儿个诚亲王还亲自问过,要爷也对万寿节的事儿上点心!爷怎么就不上心了?”
十六阿哥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委屈。
“这不, 没办法, 小石咏, 你尽量赶工吧!”
石咏知道没辙,只能低着头,在心中默默思考修缮西华门的工期和进度。他思来想去, 都觉得这任务要求太高, 难以完成,当即抬头看着十六阿哥,却见对方眼中狡黠的神色一闪而过。
“难不成……十六爷这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石咏脑中灵感突然一现, 心想,这不会是胤禄也在给人偷偷挖坑吧!
这是他比较欣赏胤禄的地方。胤禄是个汉女所出的小皇子,地位不高,虽然有皇父欣赏喜爱,可也免不了到处有人给他下绊子。而胤禄表面上唯唯诺诺地退让,可私下里却绝少不了反击回去的各种小手段,关键是心态还特别好,总有一种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感觉。
胤禄听了石咏的话,登时脸现喜色,点头赞道:“不错啊小石咏,你在爷的指教之下,过去这一年,开窍不少啊,知道爷这也是在给旁人挖坑。”
只不过十六阿哥挖的坑帮不了石咏,石咏承担下来的差事,必须靠他和他手底下的这点儿人赶工做完。
“石咏,你需要什么,尽管说。爷虽然不能马上应承什么,但该帮你争取的,这就会去帮你争取。”胤禄出言安抚石咏。
“好!”石咏就在等着胤禄这句话,他早已将西华门的修缮工程前前后后都想过,知道他一人紧紧地盯着所有的事儿是不现实的,他必须把差事都分包出去。
“西华门上上下下需要清洗一遍,这些不需要工匠,普通人就能胜任。十六爷看看是不是能另外调用一些宫中杂役,用三天时间将这一类的活计做了。”
“行!”胤禄痛快地答应了。
“修缮西华门所要用的材料,单子我已经给营造司那边递过去了,请爷帮我们催着点儿,材料到的越快,工匠们就能越早开工。”
“这个么……”胤禄皱皱眉头,营造司那边一向习惯拖材料的。可到这时胤禄也知道,石咏要想及时完工,必须靠他这个皇子“以势压人”,自上而下地把材料都给催到位。于是他也爽快应道:“成!爷替你盯着!”
“还有,请爷给西华门这边也调上几篓好炭吧!这两天天气寒冷,人人冻得缩手缩脚的,没法儿干活。回头在城墙上点个炭盆,在外头干活儿的人偶尔也能下来暖一暖。”最后这一项,则是石咏为提高劳动效率,振奋工匠们爱岗敬业的精神,向胤禄提出的建议。
这几天石咏始终身体力行,亲临一线,和工匠们一起爬上爬下。他曾和几名工匠一起爬上西华门门楼的大屋顶,去检查上面琉璃瓦的情形,等到爬下来的时候,感觉身体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为了大家的干劲儿,石咏才有此一请。
“这个最容易不过了,爷这里什么都没有,就是好炭多!”胤禄笑笑,让石咏放心,炭的事儿,他来想办法。
“十六爷,如果造办处其他人想来帮忙,您能不能,让上头的,别拦着?”
石咏指的就是陈开河他们那些画工。这些画工被毛主事排挤,在画工处早就闲得发慌了,他们又与石咏交好,早有人撺掇着石咏向胤禄提这茬儿。
胤禄笑得更坏,心想,石咏这小子,终于也懂得去挖旁人的墙角了。
“好,爷就应承了你,你给爷这么个名单,爷明儿就以‘特急令’将他们地调出来。”
“特急令”是内务府遇上紧急而重要的工程时调人的法子。一般所调之人都是内务府各司各处最精干的力量,被“特急令”调动过的人都极得脸面。要在平时,与石咏交好的那些画工,还真得不了这“特急令”,可是谁叫这修缮西华门的差事,正落在胤禄这个内务府总管身上了呢?
石咏见胤禄将自己提的这些,一一都答应了,赶紧一躬到底,谢过上级的支持。
可是他心里还有一处疑惑未解:此前他看过以前的修缮记录。西华门门楼的大梁是三十年前大修时换上的,而这次朽坏的副梁则是十几年前那最后一次小修的时候换过的,怎么新换的梁,反而比旧的坏得还快呢?
抱着这个疑点,石咏便请胤禄帮忙去打听上一任营造司负责修缮的司官傅云生。
胤禄看着是个惫懒阿哥,可是动起手来比谁都快。第二天,石咏在造办处的那些交好的画工们,就都一起来找石咏了。
陈开河等人都是兴奋极了:“石咏,真有你的,特急令!你是没见着,收到十六爷手令的时候,那毛延寿是一副什么样的嘴脸!”
毛延寿就是画工处主事毛盛昌的外号,陈开河他们都厌极了这个人,因此这回胤禄给他们出头,他们眼下正浑身是劲儿,摩拳擦掌地准备干活儿。
原本唐英也给石咏打了招呼,说有空就来帮他的。可是石咏知道唐英正忙着万寿节前一天的“千叟宴”和万寿节大宴上各色器皿的分派,是半分也差错不得的。所以唐英也走不开,而石咏则婉拒了唐英的好意,约定了等万寿节之后大家再聚。
岂知唐英还是找到了能给石咏帮忙的地方——盒子菜。
唐英新娶的媳妇儿年氏是个极贤惠的。唐英婚后上衙,每天中午总是令人羡慕万分地拿出自己给带的盒子菜。这在石咏看来类似现代的精品便当,荤素搭配,味道更是没的说。而且唐英每次捧起自己的饭菜便做一脸甜蜜状,石咏则每每毫无防备地被这一大把狗粮给噎着。
当唐英得知石咏等人中午伙食糟糕之后,就与自家媳妇儿打了招呼,每天让家人在午时送盒子菜到西华门门口。那盒子菜是用棉被包着送来的,递到石咏等人手上的时候还热乎着。
于是乎,石咏手下的这一支“西华门”施工队,后勤上终于得到了全面的保障,使得每个人都将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差事上。
石咏将手下的工匠分成了三个组:内部结构组、外部装饰组和油漆绘画组。吕百年那两名从圆明园调回来的工匠各自担了内外部的两个组。画工组石咏则交给了陈开河。
三个组各自对各自组的任务负责,自行安排进度,需要与别组协调的地方会报给石咏,同时石咏也会随时跟踪各组进度,确保各项工序能按时完成。
将这些任务从自己手上彻底分出去,石咏立即轻松了不少,心想:做个包工头,等着验收,还真是惬意——他终于有时间能去和“西华”聊聊天了。
渐渐地,西华门处的侍卫们习惯了内务府小石大人特殊的“监工”方式:这位石大人总是站在下马碑附近,背着手,仰头望着西华门上的各处施工,口中念念有词。
“来啦您那,吃了吗?”今天的西华门换上了一口京片子。
“吃了吃了,谢谢你!”石咏心想,若是对方也能吃东西、品尝美食,这三百年铁定就不寂寞了。
“西华,你对那位傅司官还有印象吗?”
算起来,那位傅云生大人,西华门已经已经十几年未见了,可是它说起旧事,还是难掩兴奋。
“感觉他是个非常出色的人,怎么我在内务府都打听不到他的名号?”
就是因为石咏自己打听不到,才请托了十六阿哥。
“西华”见问,顿了顿,似乎在考虑应该怎么描述傅云生当时的处境,结果片刻后冒出这么一句:“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石咏听得脑后都是汗,赶紧问:“是怎么回事?难道……傅司官是被人陷害了才离开的么?”
“西华”却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一着急,突然开始语无伦次,各种方言俚语夹杂着听上去怪怪的洋文一起往外冒。
石咏赶紧安抚:“没事的,别急!”
他有点儿怪自己太心急了,人家毕竟只是一道宫门。“西华”与其他文物不同,没有历史人物的魂魄附在其上,它所有的语言表达都来自于平时所见所学的各种言语。在这一点上,“西华”与当初那只“南朝鼎”比较相像,可是“南朝鼎”有两千多年的寿数,“西华”却只有三百多岁,因此对“西华”的要求不能过高。
“慢慢来,你慢慢想,我也慢慢问!”石咏面对这座“高龄”的西华门,突然生出了面对自家小弟石喻的感觉。
“你最后一次见傅云生傅大人,是上次小修完成的时候吗?”石咏耐心地一点点询问。
“不是在完成时,傅大人是修到一半,有天突然离开,这就消失了。”
石咏闻言倒抽一口冷气,他立即想到了那些迅速朽坏的副梁。
“傅大人在离开之前,有没有与人起过争执?”石咏急急地询问。
“没……没有吧!”西华犹犹豫豫地回答,“好像,好像有……你也知道,日落之后我多半就歇下了,就算旁人争吵我也准保醒不了的。”
石咏知道不对:“西华,你先自己歇会儿,”
这时候十六阿哥胤禄也命人来寻石咏说话。石咏匆匆赶去内务府衙署见到胤禄,只见这位皇子阿哥脸上也多少带了些困惑,说:“你问的那位司官傅云生,爷命人去查了,可是却没查到什么……”
内务府留下的档案,竟然没有保留任何关于这位傅云生的官职变动记录,而石咏早先翻出来的那份西华门修缮的记录,似乎是这人曾经在内务府营造司当过差的唯一证明。石咏这时也记起,最近的那一次修缮记录越到后来越简略,字迹也有所改变,似乎不是傅云生的风格。
石咏与胤禄面面相觑。
“西华门”最近的一次修缮,距离现在也有十几年了。发生这些事儿的时候,胤禄还是个几岁大的小阿哥,而石咏本人的灵魂,则更不知是在哪个时空呢!
“不……不对!”石咏一个激灵,突然反应过来,拉上胤禄就往西华门过去。
他俩赶到西华门门楼上的时候,吕百年刚刚带人换掉了那根朽得直掉木屑的副梁。石咏见新梁已经稳稳地安上,便手持一根钢钎爬上梯子,同时对吕百年说:“吕师傅,无意得罪,只是想试一试!”
吕百年还没来得及吱声,石咏手中的钢钎已经送了出去。其余工匠都吓了一跳。
宫中修筑宫殿房舍,所用木料都是上等硬木,比如檀木、橡木、榉木、黄杨等等。上等檀木大多用于乾清宫、太和殿等重要宫宇,但西华门这样的“门面”建筑,至少也是用榉木或是黄杨。所以石咏这一戳,应当根本戳不动才对。
可是石咏偏偏就戳动了,他手中的钢钎“噗嗤”一声,就从副梁表面戳进去一截。
众人全看傻了,这西华门门楼上一片死寂,大伙儿都目瞪口呆地望着石咏将那柄钢钎慢慢从木料里拔出来。
还好,里面并未完全朽坏,只是格外脆弱,经不起钢钎这一戳而已。
吕百年脸色一变,已经想要骂人,瞥眼见到胤禄沉着脸站在旁边,已到口边的那些市井俚语赶紧又都缩了回去。
“请诸位先捡一些别的活计先做着,此间的事情,且请守口如瓶,自有你们的长官去处理。”
石咏看了一眼胤禄,连忙吩咐在场所有的人不要乱说。
紧接着,他带着胤禄和吕百年,一起去检查早先送过来的木料。
“管不了那么多了,吕师傅,请你将这一段木料锯开吧!”石咏吩咐吕百年,后者默不作声地架起木料,执锯子将碗口粗的木料从中锯断。
石咏和胤禄一起凑上去看,只见那木料外面看着光鲜,木纹整齐而自然,可是锯开之后,截面却质地疏松,颜色很深,看起来不是什么好木料。
“这……这该是……将用过的旧梁卸下来,将表面再打磨光鲜,然后涂上一层清漆,就是这副样子。但这梁起码已经用过了二十年,朽起来可快了。”
吕百年进内务府之前就是在民间做工匠的,对这些猫腻知道得比较清楚。
胤禄听完这话,立即面如锅底黑。
石咏又将这些木料仔细看过,突然问吕百年:“这些木料是谁签收的?”
这种翻新做旧的木料,乍一看是新的,可是仔细看起来却总有蛛丝马迹可循。所以石咏在疑惑,谁这么不负责任,将这种东西签收下来。若是这样的梁被用在西华门上,万一发生什么地动之类的天灾,西华门门楼塌下来,这责任算谁的?
吕百年听了石咏的问话,惊讶至极,半天才说:“这……这不是石大人您……您签收的?”
这回轮到石咏瞪眼了:他签收的?
结果发现,的确是他签收的,签押的单据上留着的,正是石咏的大名。
“等等,这不是我的亲笔!”
石咏自幼习字,就是从他名字半边的“永”字开始的,所以他哪怕闭着眼睛签名,他的名字里都有“永字八法”的腔调。
“这批木料,还有这签押的单据,是什么人送来的?”胤禄渐渐地明白了,嘴角开始斜斜地往上勾,笑容却十分瘆人,“是不是造办处的贺郎中?”
吕百年点点头:“是呀,是贺郎中派人送来的,说石大人在他那儿,让人把东西送过来的。”
“这个贺元思!”胤禄忿忿地说,“难怪那么好心地跑来要帮着爷张罗,原来竟是动的这个心思……”
世人都知道内务府是块肥肉,营造司与造办处、广储司等一样,是大肥缺。因其管着宫苑营建,每年皇家内库往外拨大量的银钱采买各种材料。眼下石咏等人遇到的这等“偷梁换柱”的法子,只能算是被人玩儿剩下的。
可这即便是被玩剩下的,被人骗到临头的时候,也觉得膈应得不行。
石咏无奈了,吩咐吕百年:“吕师傅,你这边的活计,且先停一停,等到有合适的木料送来,咱们再重新换过……”
吕百年也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儿,辛辛苦苦干了几天,因为这材料的事儿,全都得返工。
旁边胤禄则咬牙切齿了一阵,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掉过脸对石咏说:“小石咏!”
“爷做了个决定!”
石咏隐隐约约猜到胤禄的决定,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一声。
“这件事儿,爷一定得捅破,不然咽不下这口气!”胤禄气鼓鼓的,“只不过,可能会稍许……连累你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