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里, 一片寂静,可以听见“沙沙”的轮轴转动之声, 众人只见那幅幕布上的“寿”字缓缓下移, 移出视野之后, 又一个“寿”字自上而下, 出现在幕布上。
康熙心里暗自嘀咕,猜想造办处究竟在搞的什么鬼,胤禄费这么大劲儿折腾, 结果就只是这么来回来去地给太后看一个“寿”字么?
太后还真说中了, 造办处呈上的这一只,真的有些有点像是一只走马灯, 只不过转动的方向与走马灯不同, 那一幅一幅的幕布,正源源不断地自上而下地转动着。
随着这只大型“走马灯”的转速越来越快, 在人们眼里, 那个“寿”字竟然渐渐定格, 不再移动,仿佛是一个固定在太后面前的“寿”字,只是偶尔会微微闪烁。
下一刻, 连带康熙皇帝本人在内, 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讶的呼声。而慈宁宫中,十六阿哥胤禄带来的几名蒙古乐师,已经悄悄地开始奏起蒙古长调,悠扬的马头琴声, 就此在正殿里回响起来……
石咏此刻立在慈宁宫正殿一处侧门外,探了个头,悄悄望着慈宁宫中的情形。
他等待这片惊呼声已经好久了,可是当真听见了,他竟又觉得极不真实——这一件给太后贺寿的“物件儿”,其实是他借鉴了后世的影像技术,做出来的东西。
这次,造办处呈给太后贺寿的,其实是一段“动画短片”。
当日石咏请了七八名画工处的画工一起,来到一座空屋之中,将门户关闭,四周的窗户上都挂上厚厚的帘子,令其成为一间“暗室”。石咏在暗室正中点亮了一盏灯,并放置了一只“幻盘”,所有人的注意力便都集中在一个这只“幻盘”上。
石咏亲手做的这个所谓的“幻盘”,是一个中轴被固定,可以上下自由翻转的圆盘。盘的一面画了一只鸟,另一面则画了一个空笼子。当圆盘不断翻转,而且转得越来越快的时候,画工们都震惊了:在他们眼中,奇景发生,那只鸟,竟然在笼子里出现了。1
石咏做的这个实验,就是向画工们证明,人眼中的影像会有短暂的停留。这也意味着,只要影像切换的速度足够快,人们眼中所见到的画面,看上去就好像是在活动。为此,石咏给画工们看了他已经做的一个动画短片开头。等到画工们亲眼看见图像动起来的时候,画工们早已惊呆了,极短的一个片头放完,小屋里鸦雀无声,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石咏心里暗暗发怵,生怕这些画工们以为自己施了什么妖法。他就是怕这个,才特意先将幻盘的实验给做了,好让画工们先了解一些理论研究的基础,再上猛料。可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
他无奈,只能自己去将窗上挂着的厚帘子给揭了,回头望见人人正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石咏只能尬笑着去摸后脑,谁知下一刻,不知是谁带了头,画工们竟全体大声欢呼起来。
千百年来,无论画工们的画技多么精湛,都只能留住静止的影像。然而捕捉动态画面的心,世人一直没有停歇过,否则就不会有那“画龙点睛”的传说,认为龙画到逼真便可以破壁飞去,也不会有“画中仙”的记载,幻想画中人物可以走出画卷的时刻了。
这一下,石咏给画工们揭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可能性。这几位都是造办处最精干与杰出的画工,造办处被称为“揍笨处”,这些画工们若是不够精明,看不出这种“动画”的前景,只怕早已被“揍”出造办处了。
因此,反应了片刻之后,造办处的画工们人人悟出了这个“动画”背后的原理,和无限的潜力,一时间竟都欢呼起来。
也有人心生疑惑,不晓得石咏为什么这样“大度”,竟愿意将这样的“天机”也一并泄露给他们知道。待到后来石咏说了给太后万寿献贺礼的事儿,众画工才明白过来,石咏有求于他们,自然需要靠实力说服他们:众人所要做的,是一件前所未有,并势必将要强烈地震撼观者的东西。
慈宁宫正殿里,德妃轻轻挪了个姿势,不再凑到太后身边——那样坐着……太累。
“十六阿哥也真是,”德妃再次顺手上眼药,“给太后娘娘的万寿贺礼,怎么也不做大一些,这么小一幅……怎地不让臣妾们也占占光,饱饱眼福呢?”
德妃亲声抱怨,旁边宜妃等几个,大多有同感。
然而只有仁宪皇太后本人,此刻正紧紧地盯着面前那幅不断变幻的幕布,一声不吭,早已是看得痴了。
殿中的蒙古乐师早已奏起了长调,在悠扬的马头琴声中,有歌者唱起长调,声调起伏,高时如登苍穹,低时如下瀚海,宽广处则如于大地般无边无际。
康熙等人都是去过蒙古草原,见过那样宽广的天地,听见乐师的演奏、歌者的演唱,自然不可避免地会联想到那里的景致。
而众人之中,唯一生于斯、长于斯,并对故乡念念不忘、魂牵梦绕的太后她老人家,望着眼前幕布上出现的科尔沁景致,情难自已,流下泪水。
这幕布上所现的,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草原、骏马、蒙古包,可最神奇的地方,乃是这幕布上的图景,竟然在变化、在动……初看时是草原刚刚泛青,蓓蕾初绽的时候,转眼已经是草长莺飞、鲜花遍地;骏马在飞奔,远处几名看不清面目的小小人像,竟也不断地在移动位置,似乎在各忙各的,男人在放牧,女人在忙着做酥油茶……配合着那悠长的蒙古长调,几乎是一幅草原生活的天然图卷。
这景象勾起了太后对童年生活的回忆,她十二岁之前都在科尔沁生活,幼年时的草原生活更是在她一生之中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康熙三十七年,康熙皇帝曾亲奉太后巡幸塞外,让太后在阔别故乡四十余年之后再次回归故土。在那之后,太后便终身未履科尔沁的土地。
此刻戴着老花镜的太后见到眼前幕布上不断变化的图景,一时心有感触,泪水便止不住地顺着两侧面颊滚落下来。康熙此刻就坐在太后身边,见到了幕布上不断变幻的图景,明白太后为何伤感,在亲自给太后递过帕子的同时,心里不免也暗暗胤禄与石咏:好好的,老人家万寿,折腾些花团锦簇的不好么?为何非要搞这些触动情肠的,徒惹太后感伤?
待到那长调将将奏至末尾,歌者唱出尾音,慢慢收声。而这幕布上的图景也渐渐地淡去,幕布正中出现一个“寿”字,越来越大,并渐渐定格。
康熙沉着脸,旁人见皇帝这副模样,便也不敢露出笑模样出来。慈宁宫里一时安静下来,里里外外一片沉寂。
不少人心里都冒出个念头:莫不是……十六阿哥要倒霉吧!
却见太后轻轻吁了一口气,顺手放下了一直架着的老花镜,接了康熙递过来的帕子拭了泪,开口用蒙语说道:“长生天真是仁慈,哀家如今年过七旬,牙齿都松动了,竟依旧有幸能看见科尔沁……”
听到这里,康熙忍不住唏嘘:他比谁都知道太后思念故土,甚至每年太后的万寿贺礼之中,都有好些是科尔沁送来的特产土仪。
可是谁也没想到,世上竟有这种法子,竟然能将科尔沁的景象,也搬到太后的眼前,一慰太后的思乡之情。
“皇上费心了,命人这样的搬运之法,将科尔沁的景象搬到这样小小一具车驾上,这法术一定很麻烦吧!不打紧,今日哀家看过一回,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再奢望更多……”
康熙闻言怔了一怔,连忙急命十六阿哥上前。
在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听懂太后所说的蒙语,宜妃好些,德妃只能听个大概,她听见皇上急传十六阿哥,忍不住又起了幸灾乐祸之心,心想: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十六阿哥这次大包大揽,要在皇父面前强出头,如今还不是徒惹太后多出一份伤心,又凭空惹恼了康熙?
十六阿哥对石咏所做的这一段“科尔沁风光”的动画心里有底,并不见惊惶,听见皇父召唤,赶紧上前奏对。只听康熙问他,这段科尔沁的景致是不是只能看一遍。十六阿哥立即也用蒙语回答:“回皇上的话,并非如此,太后想要看多少遍,都是可以的,只要吩咐操作的人一声就成。”
太后听说这个,面上立即浮现笑容。康熙自然也愿意凑趣,当即让胤禄演示,所有人将这科尔沁的美景再看上一遍。
只听那具车架上响起轮轴呼呼转动的声音,造办处的工匠扶着一个手柄,将所有的幕布画幅一幅一幅地再卷回去。全部卷毕之后,十六阿哥便命人将这套“动画”依样画葫芦,重新“放映”了一遍。只不过他长了个心眼儿,私下里命那几名蒙古的乐师和歌者换了一支曲子,重新唱过。这下子,景象依旧但是配乐不同,旁人看着,就如同一套新的景致似的。
这回太后总算是心满意足,而且再也不落泪伤感了:既然这故土的景象她以后可以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她还有什么可伤感的呢?
待到这一遍放完,更多人开口向康熙请求,一致请皇上赏脸,将这奇景再放一遍:毕竟这幅幕布太小,她们好些人都是坐在太后身旁的,实在是没能够看清。
仁宪皇太后向来慈爱,当下笑呵呵地应了,只命人将这座车驾推到一旁,谁想看的,自己去看便是。太后身边聚着的嫔妃们登时都来了劲儿,争先恐后地去了,又偏偏要做出那等的谦恭容让的架势,你让我,我让你,最后还是让序位最前的德宜两位先看了。份位不高的陈贵人虽然正将两岁多的二十一阿哥胤禧抱在怀里,可也只能与旁人一样,老老实实地在后面等着。
十六阿哥乘机命人恢复了慈宁宫中的半拉灯火,将太后所在的这半边又照得煌煌如昼。
石咏候在慈宁宫外,远远望着殿中的情形。他见到太后正一脸慈爱地望着面前对答的十六阿哥,康熙皇帝本人坐在太后身侧,虽然不见什么笑容,可却望着十六阿哥频频点头。石咏虽然看不见十六阿哥本人脸上的表情,可是他猜也能猜得到,这一位,此刻恐怕正在心里暗暗得意呢。
然而石咏心中,却并无多少得意之情。虽说他此刻做了一件穿越党经常做的事,将现代技术改头换面,拿到古代去震慑古人,可这时候的石咏没有半点得意之心:他既没有心思去规划这动画影音行业的未来,更没有把这紫禁城变成“紫来坞”的妄想,此刻他心中唯一的感慨是: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
“动画”的原理,就是石咏曾给画工们展示过的“视觉暂留”。通过分析这种现象,欧洲人在十九世纪下半叶第一次制成了石咏所制的这种“动画短片”,勉强可以算是现代意义上的“动画片”。
石咏这次费尽心力,却只做出了这种最“原始”最初级的动画产品,这其实让他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
他还有很多设想,比如想将画稿做成“负片”,用投影的方式投射到一面空白的粉墙上,这样可以让慈宁宫中所有在场的人,都成为这场“科尔沁风光”大片首映式的观众。
然而他却还都做不到,甚至还不得不将这动画的“尺幅”,控制在一个较小的,容易转动并控制的程度上。这直接导致了只有太后本人,和她附近坐着的一两人,才能轻易看清这“动画”的内容。
造成这一点的原因,固然有康熙留的时间太紧,来不及做太复杂成品的缘故,可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石咏一人,压根儿不具备所有的专业知识。
他来自一个分工非常细致的现代社会,每个人都是一具巨大而高效的机器上的一枚螺丝钉。也因为这个,大多数情况下,每个人都只了解自己最熟悉的那一小部分工序,却极难对某项工艺从头到尾的全过程完全了解。
就拿这“动画”来说,光是画工,就可以分成人物设计、画面分镜、原画绘制、中间画绘制等很多个工种与程序,画的种类已经这么多,更不用说那些负责脚本、构思、布局等等之类的灵魂人物了。
在这一点上,古人其实比现代人做得要好很多,例如他的同僚唐英,历史上的唐英,就曾经亲赴景德镇,将中国的制陶制瓷业从头到尾梳理了个遍,亲身了解每一道工序并亲手制作,因此才能有《陶冶图说》这样的行业专著问世。
作为一个门外汉,石咏此刻唯一的想法,就是感到侥幸!
他遇到了一群非常有能力,踏实肯干,而且具有开放性的思维、勇于接受新事物的画工同僚们。眼前这一件献给太后的万寿贺礼,与其说是他石咏一人,利用穿越者的便利,倒不如说是他集合众人的力量,凝聚了集体的智慧,才做出的这样一件具备“动画”雏形的东西。
在短短的二十来天里,这七八名画工,大约画出了一千五百幅画稿,最后选用了将近一千幅。
与此同时,石咏还与他的同僚们,一起设计了“放映”这幅“动画”的装置。石咏原本还发愁,如何才能保证每一幅画幅都能恰如其分地展现在观者面前,丝毫不移位;便立即有同僚前来提醒他,不妨试试带有锯齿的轮轴,从而将粘连在一起的长达千尺的画卷规规整整地卷起……
众人一起,在这二十几天内克服了各种各样的困难,终于将石咏这个只有理论与“空想”的“动画”,真的做了出来。此外,更有十六阿哥花心思为他的“动画”添砖加瓦,请来了极其应景的蒙古乐师和长调歌者,这一切,外加一定程度的运气,今次的太后万寿,石咏的差事才终于没有出纰漏。
此时此刻,内侍总管魏珠从慈宁宫中转出来,找到石咏,宣他进慈宁宫面见太后,脸上带着笑,低声说:“石大人且请放心吧,有十六爷在,皇上的心情……也是这个!”
魏珠悄悄从袖中伸出大拇指。
然而石咏心里却一阵后怕:早先他在这慈宁宫里,将康熙皇帝的要求应下来的时候,可完全没想到,一个来自后世的小小设想,在这个时空实现起来竟是这么的不容易。
他当初确曾过分莽撞了一点儿,可好在他有足够强大的伙伴与队伍。
石咏低着头,随着魏珠走进慈宁宫正殿,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
然而他心中却不断提醒自己:他需要想清楚,来到这个时空,他想实现的,想要成就的,究竟是什么;该是单凭一己之力,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还是应当设法寻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凝聚众人的力量,一起去做一些在这个时空里看似“不可能”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1幻盘是1824年英国人约翰·帕瑞思发明的,用于证明“视觉暂留”,其装置大概就是文中所说的那个样子。
另外,理论界也有很多人认为,中国人很早就发明的“走马灯”也是对这种视觉效果的有效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