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蹲在石咏面前, 殷殷相求,想让石咏尽快帮他想清楚当初金陵的那一桩案子应当怎样善后。
石咏嘴里有些发苦, 也不跟薛蟠兜圈子, 直截了当地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就要折在这顺天府大牢里, 出不去了, 才这么巴巴地赶了来要见我?”
薛蟠登时一摸头,冲石咏“嘿嘿”地傻笑,竟然是默认了。
好你个薛大傻子!石咏瞪了薛蟠一眼, 说:“你放心吧, 我怎么外头走进来的,回头还怎么走出去。既答应你的事儿, 就定会给你个交代!”
“这感情好!”薛蟠继续笑得憨憨的, “兄弟在这牢里也别担心,上下我都打点过了, 不会教兄弟吃苦头的。”
石咏谢过薛蟠, 目送他出去。这时天色已晚, 顺天府的大牢里灯火昏暗,薛蟠那一身花里胡哨的戏服便显得越发诡异。
说实在的,石咏心里还是有些不大淡定。他肚子有些饿了, 伸手取了那“牢饭”, 尝了一口,觉得味道还不错,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然而一面吃一面想,石咏的心就开始悠悠地往下沉, 口中的食物也变得索然无味。
赵老爷子的这桩案子,一开始就透着处处不顺——老爷子固然凭一己之勇,去叩了登闻鼓鸣冤,重告冷子兴,然而通政司却毫不留情地将案子发回顺天府重审;更有甚者,赵龄石重现京城,一出面矛头就指向石咏,告他侵吞了原属赵老爷子的财物。
顺天府、冷子兴和赵龄石——石咏一下子将这三者都串了起来,越发觉得前景不大妙,渐渐地那筷子也抬不起来了,口中全无滋味,终究还是将这“牢饭”都推了回去。
“咏哥儿,咏哥儿,”腰间挂着的荷包突然冒出一声,“这究竟是怎么了?咱们什么时候才能从这里出去?”
石咏想着自己的心事,随便“唔”地应了一声,没有回答。西施那边便也沉默了,再没追问。
到了晚间,顺天府大牢里只有孤灯一盏。看管犯人的狱卒就在离石咏不远的地方,却趴在桌上睡着了。
石咏却半点困意也无:进这顺天府大牢,算是他绝无仅有的人生经验。因此他在这方寸之地,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来到这个时空之后,接触到的人和事,一件一件地都在他脑海里闪过,他一会儿想起锲而不舍的赵老爷子,为了“公道”二字,什么都可以不要;一会儿又想起冷子兴,是个不择手段什么都做得出的人……
他一时又想起母亲石大娘,不知李寿回去会怎么向母亲解释,又想起贾赦万一趁人之危,捡了这个时刻去强买石家的扇子,石家人又该怎么应对……总之这一夜,石咏与整个石家一样,过得十分煎熬。
不远处狱卒均匀的鼾声传来,石咏只凝神望着桌上那盏灯火,思绪不知飞到了哪里。
第二天,小朝会之后,康熙皇帝见到了陆文贵呈上的密折,上面解释了江宁织造那本“织造名录”的由来,康熙见到密折上写着“内务府造办处七品笔帖式石咏”几个字,觉得这名字有些熟,只是想不起来,顺口问了侍奉在身边的魏珠。
魏珠如今已经升了乾清宫内侍总管,已是宫中的第一人了,可依旧不改谨慎小心的性子,听见皇上问,故作回想片刻的样子,这才小心翼翼地说:“回皇上的话,是不是上次那位修自鸣钟的大人?”
康熙登时也想了起来,点点头。这本是小事,日理万机的帝王自然不会将这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放在心上。
他处理过政务,前往慈宁宫向皇太后请安,正遇上惠宜德荣几妃都在慈宁宫里,陪着老太后说话。宜妃此刻,正献宝似的捧着一本册子,一页页地翻给太后看:“您看,这种料子如何,虽说是民间织物,和与江南那些贡品相比,也差不到哪儿去……”
见到康熙过来,众人少不得起身行礼。康熙挥手免了众人的礼,忍不住问宜妃:“这是什么?”
宜妃赶紧回答:“回皇上的话,这是民间一家布庄做的,就叫做‘织金所名录’。臣妾见这册子有趣,便带来给太后娘娘看看。”
康熙觑着眼,望着那本《织金所名录》,他没工夫细看,可瞅着形式与江宁织造送上来的《织品名录》如出一辙,不免皱了眉。
德妃坐在一旁,察言观色,忍不住随手上眼药,说:“这说来也奇,怎么民间做的东西,已经快赶上贡给皇家的了呢?”
她这话听着好像是在接宜妃的话,指的是布料,可是康熙听了,却立即联想到了“名录”,登时眼角一抽。身为帝王之尊,康熙虽说自诩是个“仁君”,自觉心系百姓万民,然而当他真的听说专供皇家的“名录”也用在民间之时,康熙当真觉得有点儿不爽快。
他离了慈宁宫,憋了一股子气,便随口吩咐魏珠,去将那个“内务府造办处七品笔帖式石咏”传来见驾。魏珠领命,在乾清宫宫门口吩咐几句,这魏总管的徒弟小徐便匆匆赶去内务府了。
康熙原本只是一时兴起,才点了石咏这么个从六品的小官见驾。可是过了一会儿,石咏没来,倒是十六阿哥胤禄带了造办处的另一名七品笔帖式唐英来求见。
“启禀皇阿玛,皇阿玛早先传儿臣手下的小吏石咏,儿臣也正在为他的事儿头疼,特将石咏的同僚唐英带到此。皇阿玛,你可要为儿臣做主啊,人家这都欺负到儿臣头上来了,儿臣手下的人,都被关到顺天府大牢里面去了……”
胤禄是个人精,在皇父面前,说跪就跪,说苦脸就苦脸,一副被人欺负了委屈无处可说的模样。
“胡闹……”
康熙对这个盲目“护短”的儿子有些无语,寒声斥道:“若是作奸犯科之辈,触犯刑律,自然按大清律惩处,这样的人,又有何资格面目,做一名内务府中的官员?”
因“名录”的事儿,康熙心里已经对石咏生疑,老人家正暗自不爽,斥责起胤禄,便也一点儿不留情面。
可是下一刻康熙已经省过来:“不对,石咏……不是富达礼的堂侄么?他一个在旗的,不去步军统领衙门,怎么被关了顺天府。”
胤禄一副他也不知道的样子,回过头去,看看唐英。
唐英始终伏在地上,此刻开口回答:“皇上明鉴,石主事的案子与顺天府另一桩案子有关。四日之前,有一名赵姓老者击登闻鼓鸣冤,自称早先顺天府一桩案子断得不公。通政司日前已经将这桩案子发回顺天府重审……”
康熙听到这里,一下子黑了脸。
胤禄则正扭着头看着唐英,偷偷送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整个事情的猫腻就在于此:赵老爷子击鼓鸣冤,就是不忿当日顺天府判得不公。通政司却依旧将案子发还顺天府重审,其中并无大理寺与刑部参与,这不就是明着包庇顺天府,让顺天府继续将冤假错案坐实么?
唐英看似无心,可是话说得简明扼要,一下子切中要害。康熙平生最不喜人糊弄自己,一代帝王渐渐老迈,便唯恐下面的人蒙蔽了自己的视听。击登闻鼓这么大的事儿,通政司吱都没吱一声就直接发下去,这叫康熙怎么想?
“传——”康熙气得胸口一起一伏的,冷然道,“传八阿哥胤禩入宫见朕。对了,告诉他将叩阍那件案子的旧案卷都给朕一起带来!”
少时八阿哥胤禩强捺着心中惴惴不安,匆匆赶到御前。他刑部的人雷厉风行,效率颇高,在这短短时间内就已经将旧年那一桩“赝鼎”的案子案卷双手奉上。
“通政司将此案下放到顺天府的事,你事先可知情?”康熙寒声发问,目光灼灼,紧紧地盯着自己这个素有贤名的儿子。
“回皇阿玛的话,儿臣事先并不知情。”胤禩答道。
通政司此举的确有违成例,因此无论通政司是自作主张还是另有人指使,这个位置上的人都保不住了。
“刚才皇阿玛提起旧案,儿臣立即派人去查过,通政司主事称,案发时顺天府尹是陆明远陆大人,上个月刚刚因病乞休,如今正由王世臣大人署任。通政司只道是府尹大人已经换过,应当不会徇私,这才……”
胤禩说这话的时候,心中直叫可惜。通政司彭大鹤,正是他得用的人,而且卡在这么一个看似不显眼,实则很重要的位置上,是他整个朝中布局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竟然为了小小一桩叩阍的案子,就要被拿掉了。
“有人奏登闻鼓,你这个掌管刑部的阿哥,竟然会不知道?任由通政司胡来?”康熙听了胤禩的解释,虽说能自圆其说,可康熙心里还是不舒坦,“叫彭大鹤上折子自辩!”
康熙说完,低头翻阅当初那桩“赝鼎”案的案卷,看到原告赵德裕的年岁,这位九五之尊的心,就径直往原告那里偏——赵老爷子,今年五十九,与他同岁。
时人常说“逢九是个坎儿”,赵德裕老爷子就是这样,五十九岁奏了登闻鼓,按例二十杖下去,不死也要脱层皮,若不是真有莫大的冤屈,这又何苦来?而顺天府尹虽说换了人署理,可按照常理,署理官员不会愿意在这么一个临时的职位上,得罪上一任官员,推翻旧案的结论。
康熙一想到这里,眼光森冷,立即向胤禩那里转过去,低低地“哼”了一声。
胤禩一个哆嗦,不敢抬头,背心开始冒汗,冷汗在里衣上慢慢洇开。
康熙看完案卷,随手推到一边,伸手揉揉眉心,冷哼一声道:“这桩案子,就叫顺天府去审,朕倒要看,顺天府到底怎么审上一任审过的案子!”
胤禩伏在地上应了。康熙瞅了瞅他,又补了一句:“你和大理寺卿,过去一道看着,就看这顺天府尹到底怎么样地审!”
胤禩应了,随即跪安,一面从乾清宫中退出去,一面暗自琢磨,这虽然是“击鼓鸣冤”,可却不是什么大案,怎么这么快就上达天听了呢?究竟是什么人把这事儿给捅到皇上面前的?
他可不知道,此刻在乾清宫中,康熙又传了十六阿哥来问:“这件案子,究竟又是怎么和你内务府的属下扯上关系的?”
顺天府那边,尚且不知道宫中已经对此案另有安排。顺天府署理府尹王世臣见手上赵德裕与石咏的两件案子互有关联,便下令两案一起审理。
在审理之前,有一件重要证物还未到堂,因此王世臣点了差役去椿树胡同石家,将山西会馆掌柜与伙计口中的那只藤箱取来。
这只藤箱,就是赵龄石状告石咏所侵吞的“财物”。这赵龄石口口声声,说这只藤箱是他父亲赵德裕多年所藏的书画珍品,后来被石咏用一小锭金子所换,交易显失公平,而石咏诱骗赵德裕贱卖这只藤箱,明显居心不良。
而赵龄石甚至还整理出了石咏换走的那只箱子里的书画清单,据他说,当初老爷子购入的时候,这些书画就至少值五千两上下,这许多年过去,不少物件儿都有升值,现在的估价,在八千至一万两之间。
王世臣觉得这件案子较赵德裕诉冷子兴的那件“赝鼎”案要简单得多,于是打算将这件案子先审过。人犯石咏昨日就已经由衙役拘来,暂时关押在顺天府的大牢里。王世臣只随意命人去问了石咏的籍贯和住址,知道是直隶人士,住在外城琉璃厂附近,便发了签,指使差役前往椿树胡同去提那只藤箱。
差役们都特别喜欢这种差事:这和抄家差不多啊,翻箱倒柜地将人犯私藏的证物“抄”出来,他们自然也能顺手牵羊,多牵一点儿财物。就在一年之前,他们就这样“抄”了山西会馆里赵老爷子的住所,除了抄没罚金之外,还抄出不少银两,全让他们私分了。
“嘿嘿,托老爷子的福,咱们今天又要发财了!”带头的衙役想起去年的经历,忍不住嘴角上翘,带着一队人雄赳赳地就去了椿树胡同。
“开门了!”顺天府衙役震天价地拍着石家小院的院门,“顺天府办差,快开门!”
石家小院的院门未开,反倒是椿树胡同的邻里们纷纷出了门,齐聚在石家小院门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默默地看着衙役们。
“什么鬼?”领头的衙役咒骂一声,返身继续敲石家的院门,“砰砰砰”敲得山响,“顺天府的人奉命办差,快开门,再不开……再不开就拆了你家的大门!”
这时候“吱呀”一声,石家小院的院门打开,七岁的小哥儿石喻护着伯母石大娘,齐齐地立在院门口。
只见石大娘身着素服,一张面孔绷得紧紧的,眼光却直直望着前方,毫不畏惧。她怀中正紧紧地抱着一只灵位。众人定睛看去,只见上面写着“先夫汉军正白旗骁骑校石宏文之灵位”。
“这……”领头的衙役看到这个灵位,倒是被唬住了,往后退了半步,心里暗想,这户明明住在外城,怎么会,怎么会……
顺天府衙役之中有几个愣头青,见状奇道:“头儿,咱们还等什么呀?”他们都手痒了,想发财了。
“谁敢动石家?”没有半分征兆,石大娘突然一声厉喝,吓得顺天府几名衙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她一身正气凛然,挺直了腰板,“石家祖祖辈辈,家风清正,从未出过作奸犯科之辈。”
“老娘儿们,”有衙役口出不逊之言,“你家有没有犯法之人,你说了不算,我们说了也不算,得顺天府的大人说了才算!乖乖让开路,让我们把证物找出来带走,回头你家真清白就还你个清白呗!”
石大娘抱着先夫灵位,依旧拦住去路。她冷笑一声,说:“先夫灵位在此,石家的事,顺天府的大人说了也不算!”
“头儿,这寡妇失心疯了,说咱们大人的话也不算数。”衙役们请示领头之人,暗中示意:既然对方不识相,何不干脆借这机会,发一笔大财。
岂料就在这时,远处椿树胡同口响起马蹄声,一个雄壮的声音传来:“石家的事,顺天府的确无权管辖。任何事,咱们步军都统衙门说话去!”
马蹄声转眼就到了石家门口,马上之人翻身下马,向石大娘点头致意,称呼一声:“三弟妹!”
石大娘双眼通红,熬得尽是血丝,但见此人到来,总算是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当即像插蜡似的蹲下去行了个蹲礼,唤了一声:“大伯!”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石咏的堂伯父,时任正白旗都统的富达礼。他身后跟着一道骑马过来的,则是管辖石家的正白旗佐领梁志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