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两人一起从步军统领衙门里出来的时候, 贾琏疑惑地问石咏:“就这么结了?”他实在是觉得有些儿戏。
石咏点点头:“就这么结了!”
贾琏摸着脑门,向前快走几步, 犹犹豫豫地道:“那……我这就该回去了?若是京里再有什么事, 你又将怎么办?”
石咏已经唤过一直在步军统领衙门外头相候的李寿, 问:“给琏二爷雇的车驾都准备好了吗?”
李寿点头, 石咏立即吩咐:“今日你送琏二爷回保定去,一路平安送他到地头了,你再慢慢回来也不迟!”他转头看向贾琏:“琏二哥, 你毕竟是地方上的父母官, 事务繁多,非是小弟不想留你, 但你若没能及时赶回去, 怕是又会有人抓住这机会攻讦……将来你回京之时,咱们再一处痛饮!”
贾琏不是那等婆婆妈妈的人, 将适才步军统领衙门里的情形在脑子里都转了一遍, 觉得他确实已经将事实全部说清, 其他也很难再帮到石咏。贾琏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估计确实需要在大车上休息一会儿,才能顺利赶回保定。
于是贾琏点点头, 拱手向石咏道别, 迈出两步,突然又转回来,凑近石咏,在他耳畔轻轻地道:“我左思右想, 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这么无聊,竟要弹劾你,刚才在堂上灵光一现,许是年羹尧想要动尊岳父,插手广东政务了!”
石咏不动声色,拱手与贾琏作别,心想连贾琏都看出来,是年羹尧在针对他了。如今“年选”之名大噪,不少人求官都求到了年羹尧头上,连东南数省的官场年羹尧也开始染指,所以贾琏就顺着想到了广东巡抚穆尔泰头上。
早先,在步军统领衙门堂上,一道问案的年羹尧自始至终显得有些咄咄逼人,而怡亲王十三阿哥则始终皱着眉头,面露忧色。
石咏心知十三阿哥是知道方世英与他的那一段渊源的,唯恐此刻会有人将后来方世英在拍卖会上买参的事揭出来,到时便更加缠夹不清。
可是石咏自打知道了贾雨村是幕后策划此事的人之后,就打消了这方面的担心。于是他只是将当日微山湖遇袭的事老老实实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也轻描淡写地提到了方世英,但是当年羹尧问及方世英与人对那句“地振高冈”切口的时候,石咏只说:“没听见!”
一会儿换了贾琏来,贾琏与石咏答得一模一样,一应细节,完全一致。待年羹尧问及方世英与人对答切口时,贾琏也一样毫不犹豫地回说:“没听见!”
两个人全都矢口否认了。
堂上五名总理事务大臣也都没有想到石咏竟然能找来贾琏这样一名证人:四品官,政绩优秀,挑不出毛病;又与石咏一样,同是当日微山湖上水匪案的亲历见证,是曾经在江夏地方官的案卷上按手印儿的——当然了,当年江夏地方官的案卷也已经被调至京中,案卷上也一字未提那“逆党”之事。在座的廉亲王、隆科多与马齐三人都以为,御史依着匿名信举告便要弹劾石咏这样“年轻有为”的臣子,是否是太冒失了。
“石咏,怎么好像都察院与贵府上有仇似的,总是因为这种摸不着边儿的事儿来状告你和你的家人?”廉亲王温煦无比地笑着,却微偏着脸望着年羹尧。
“回廉亲王的话,”石咏在步军统领衙门堂上答得铿锵,“大约也是都察院的御史们觉得微臣兄弟二人的表现太过无懈可击了吧!”
廉亲王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转身望着与他坐在一处的其余四名大臣,“看看,看看现在的年轻臣子们,心气儿都挺高的啊!”
马齐、隆科多一概赔笑,十三阿哥面露忧色,叹了口气,而年羹尧闻言则面色铁青,盯着石咏,好像要就此从他身上找出漏洞把柄一样。
石咏这两年来的表现确实无懈可击,就像当年石喻当年在顺天府乡试,应试的结果也无懈可击一样。
可是石咏却明白这种“无懈可击”并非意味着政治上“无可攻讦”,这事儿既然由年羹尧身上起,石咏就做好了自己需要吃一点小亏的打算。
果不其然,这件弹劾案由五大臣问过之后,最终以御史全身而退,而石咏得了个“不谨”的批语,受了怡亲王训斥告诫,并且罚俸一年而了结。石咏自己倒觉得没什么,毕竟他故意稍许说出些“狂妄”话语之时,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但是他听说贾琏也被罚俸罚了半年之后,却格外郁闷,忍不住向十三阿哥抱怨,岂料十三阿哥却说:“有贾琏这样一个朋友,世人羡慕都还羡慕不来,你还有啥好抱怨的?”
石咏:……他竟无法反驳。
“皇上已经露出口风,年羹尧再过十日就要启程回西宁去。所以你不过是多受两天委屈,等到年羹尧回了西北,你的日子就会好过些了。”十三阿哥安慰他。
“年大人……真的不能在会试之前回西宁吗?”推算时日,年羹尧将刚刚好在会试开始的前后日子返回西北。
会试共考三场,每场三天。阅卷后放榜,若是中了贡士,便还要参加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若是殿试能中,那便是真正“金榜”题名天下知了。偏生年羹尧要在会试开始之后才离京,虽说听起来两者没有多少关联,可是石咏总觉得不大稳妥。
十三阿哥登时板了面孔,嗔怪石咏一句:“国家取士这等大事,年羹尧有哪来的胆子能够左右的?再者等会试交卷之时,年羹尧早已出京,你又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石咏想想也是,会试由大学士、尚书等朝中大员领衔,考场的监临由礼部侍郎担任,同考官二十余人,多为翰林院翰林。顺天府丞任提调,御史任监试。年羹尧如今在官场中突然权势熏天,但若要说他能左右考试的结果,对取中石喻有什么影响,可能性也极小极小。
既然如此,石咏只得郑重拜别十三阿哥,可事实上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依旧有几大疑点未解:
一是关于年羹尧。康熙六十年那次年羹尧进京陛见,石咏见过年羹尧一面,当时年羹尧感兴趣的是是贾家祖上传下来的玉杯一捧雪,待见到“一捧雪”之后,年羹尧见这玉杯是碎了修起的,就彻底失了兴趣。但这次贾雨村重提年羹尧相中了“一捧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另一条线便是贾雨村,贾雨村与他结仇的经过与冷子兴有关,而冷子兴当年到石家是去偷石家那二十柄旧扇子。
一边是一捧雪,一边是二十柄旧扇子,看似并无关联,但是石咏心知肚明,这两条线汇在一处,便是指向前朝奸相严嵩留下尚未见踪迹的巨额财富宝藏。
许是这扇子的秘密早就由冷子兴告诉了贾雨村,然而这么多年贾雨村却始终不言不语,直到现今年羹尧得势,贾雨村才将这秘密献给年羹尧,借年羹尧之手,摆布石咏。
石咏越想越觉得是这个理儿,毕竟贾雨村在顺天府送他出门的时候,曾经说过:不止是一捧雪,暗示之意很明显,目标应当就是严嵩父子历年积攒的大量财富与宝物:一捧雪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咏哥儿,你……唉,你这不就是朕昔日所说的,‘三岁小儿,身怀异宝’吗?”武皇的宝镜听石咏说起这一段经历,登时长叹一声。
“你再想象一下,身怀异宝的三岁小儿,世人岂能容你摇摇晃晃地招摇过市?咏哥儿呀咏哥儿,你想想看,你哪儿来的这种幸运,这案子能怎么轻易地了结?”宝镜提醒石咏。
石咏也觉得这桩“党逆”案了结得太过简单,案子虽然了结,可是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旁边那枚玉杯一捧雪,听说它又给石咏惹来了祸事,忍不住又小声哭起来,道:“咏哥儿,都是我,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给你惹来了祸事……”
石咏摇摇头,顺手将一捧雪杯身上一片始终未曾最终固定的玉块轻轻摘下,并柔声安慰:“这怎么是你的过错?记得吗?咱们说过的,我可没将你整个儿修起。所以旁人不可能是针对你,定是针对我家藏的旧扇子才是。”
他又说:“正是因为你,才让我意识到我家藏旧扇子的特殊,也才能早早地预备些措施,提前防备!”
他见这枚既骄傲又敏感的玉杯还是哭声不止,忍不住微微提高声音,说:“旁人心怀不轨,觊觎珍宝,错自然不在珍宝本身,错在欲壑难填的人。对了,一捧雪,你若还是这样难受,定是不信任我能护得你周全,不肯相信我!”
石咏的语调里也稍稍现出些受伤,一捧雪吓住了,连忙解释:“不不不,我……我只是……舍不得……咏哥儿,我怎么可能,不信你?”
石咏当然明白他身边这些文物的心思,古物有灵,不同于普通人,数百年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因此更明白这知音的可贵。与其说一捧雪是自怨自艾,怕给石咏一家带来灾殃,倒不如说是一捧雪舍不得石咏,生怕被人巧取豪夺,日后再难与石咏重聚。
“那就好,说实在的,我也信你!”石咏柔声安慰,“我也信你,你问世也不过数百年,却经历过这许多是非曲折,我自是信你的阅历,信你能帮我走出困境,只要你自己也愿相信……”
一捧雪听了石咏所说,终于不再哭泣,武皇的宝镜在一旁若有所思地问:“咏哥儿,朕记得当年头一回来到你这儿的时候,你就曾提过你家有二十把旧扇子,生怕被人强夺了去。你那时是怎么知道有人觊觎你家传之宝的?再说一回与朕听听。”
石咏赶紧将当初红楼里记载的“石呆子”旧事一一说来。宝镜又追问了许多细节,石咏却懵圈了,毕竟在红楼里整个石呆子的故事,就只是借平儿之口道来,不过一千来字的叙述。石咏便只知道是贾琏曾看过石家旧扇,告知贾赦,贾赦心痒要买,石呆子死活不卖。贾雨村摸着贾赦的心思,便给石家安上一个“拖欠官银”的罪名,将石呆子抄家下狱,那二十把扇子自然落入贾赦囊中。
当然,红楼梦未完,石呆子的故事绝非曹公信手写来,只怕日后贾家事败,也有贾雨村的幕后推手,举告贾赦强买古董不成,仗势强夺之类的戏码。这些曹公便没再写出来,石咏便也无法推测。
宝镜听说了石呆子的故事,淡淡地道:“贾雨村……果然是个奸雄。此人野心不小,年羹尧今日接纳此人,日后怕是要后悔死。”
它话锋一转,又问一捧雪:“孩子,说说看,当日严嵩父子强夺你这只一捧雪的玉杯,又是如何行事的?”
一捧雪便大致将旧主莫怀古的事一桩桩说来,不过就是严嵩父子强索珍贵玉杯一捧雪,莫怀古便献上了一只赝品。严世蕃发现是赝品之后,便立即下令抄了莫家,并上书弹劾莫怀古。莫怀古恐惧,便弃官逃走,被严世蕃下令擒住。莫怀古被生擒之后,严世蕃便命莫怀古的好友戚继光,将莫怀古就地正法。最后是莫怀古家中忠仆莫成替死,爱妾雪艳嫁与仇人汤勤才让莫怀古勉强熬过这一关的。
“打住!”武皇的宝镜听到这里,连忙叫停,对石咏说:“你想一想这几件事的异同!”
石咏登时沉默,只听宝镜缓缓地道:“咱们且先不管对方求的到底是扇子还是一捧雪,我们都姑且笼统称之为‘宝物’便是,前阵子贾雨村见你,以‘结交逆党’的罪名相要挟,便是想迫你做出决定,要么据理力争,死活不让出宝物;要么企图瞒天过海,蒙混过关——但是你什么都没做,既没咬死不让,也没有想歪招送什么假扇子之类,你没有表示出任何态度。”
“结果对方下一步便是真的出面弹劾你,告发的罪名还不小。偏生你有个靠谱的朋友,甘冒风险愿意出面帮你作证,将这天大的罪名消弭于无形。可是你想想,以那种罪名,即便你有贾琏相帮,又岂是那般容易全身而退的?”
石咏震住了,他心中原本早有个答案且呼之欲出,偏生这答案太凶险太丑陋,是他自己都有些不敢去想去面对的。
“武皇陛下,您,您的意思是说……”石咏心里紧张,忍不住开始结结巴巴起来。
“旁人的打击,都还未真正开始,即便这些人远不及朕昔日所用的周兴来俊臣等人,也绝不会如此不济,”宝镜语气异常严肃,缓缓地道:“咏哥儿,你须做个万全的打算!”
“二十把旧扇子的事,我早已有安排。”石咏小心翼翼地道,“但只是怕……”
“只怕对方会不管三七二十一,随便寻个名头直接将你抄家下狱。你固然早有准备,可若这世上你只单独一人,便也罢了。但如今你家中有高堂尚在,子女尚幼,娇妻待产,你兄弟即将步入考场,一展胸中抱负与才学……你若连累了他们,你有何面目在世为人?”
石咏被宝镜这样一激,登时肃然道:“是,若是如此,我有何面目在世为人?又有什么资格做人丈夫,为人兄长?”
只是以他这点力量,斗得过炙手可热的年羹尧,和老奸巨猾、始终藏在暗处的贾雨村么?
想到这里,石咏心知肚明,他的确需有个万全之策。只是这等万全之策,依旧需以不影响他的妻儿家人为前提,若是像莫怀古那样,要忠仆莫成替死,要爱妾雪艳嫁与仇人,那又算得什么“万全之策”?
于是石咏匆匆去见弟弟石喻,并带着石喻去忠勇伯府见伯父富达礼。他打算让石喻暂时在忠勇伯府借住备考。石喻免不了一头雾水,问:“大哥,是要我暂且住在赐宅里备考么?”
石咏摇摇头,道:“不是,是暂住在伯府后院的客房里,宗祠跟前,有一排房舍,正好供你清净读书备考。”他托付给富达礼,富达礼自然会命人稳妥照料,食水住宿这些小节上绝不会亏待石喻。
可是这却瞒不过敏感的石喻,石喻连忙问:“大哥,可是公务不顺,可是朝事不谐?有什么是弟弟能帮上忙的?”
石咏却说:“都不是……就是昨儿个夜里你伯父给你大哥托了个梦!”
石喻:……托梦?
石咏说的是他自己的亲爹石宏文:“你伯父告诉我说,你这一科是必中的。但是这一科开始之前十日,你必须在伯府宗祠跟前住上十天,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备考,直到会试之日。我本来也不待信,可是醒来之后,这话却一清二楚,我每一个字都记得住。许是你我兄弟自幼与族中疏远,先人才会这样托梦。我想,这也是拉近你我与伯府的一个好法子,大伯父为人也是极稳妥的。所以……我希望你能照办。”
石喻一听,想了片刻,点了点头,满口答应下来,但是他还是有个要求:“大哥,以往弟弟去应考,每次都是大哥亲自去送。这一次,大哥能否答应弟弟,也来送一回弟弟?”
石咏当即拍胸脯答允:“那自然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