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奈特进来的时候, 曾经叽里咕噜说过一堆情绪激烈的话,大意是严正抗议, 强烈抗议, 不公平不对等不合理之类。结果双方吵了一阵, 这话被石咏原封不动地送回给了奈特, 而且说得字正腔圆,将那奈特和通译都惊白了脸。
通译心想:原来侍郎大人荷文这么流利,他这是为了让我有口饭吃才故意让我在中间通译的吧!
而奈特早已不记得自己此前吼过同样的话了, 只管目瞪口呆地望着石咏, 心想:自己早先与本地地方官打交道,见过软的使钱就能收买的, 也见过脾气硬的软硬不吃的, 但是当真从来没有人提过“公平、对等”这几个字,更别说用荷文直接说的了。
他从来不认为中华的官员有这等认识, 可以像荷兰的那些外交官员一样与之交谈。他所见到的官员, 要么对洋人不屑一顾, 将他们荷兰人叫做“红毛夷”,对他们荷兰的能量一无所知,要么就是被他们带来的银元晃花了眼, 有钱就是爹, 一切要求,尽皆满足——只有这个石大人,虽然看着年轻,可是竟然当着他的面跟他叫板“公平对等合理”, 奈特心里突了突,开始觉得此人深不可测,很不好打交道。
只有石咏自己知道,这几句话,是那只传奇玉杯“一捧雪”在他耳边说的。只有一捧雪就有这能耐,过耳不忘。奈特那一番话,听得这屋里的人与物全都气炸了,武皇的宝镜一个劲儿地说:“快,快抗议回去,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一捧雪以为是要用荷文抗议回去,赶紧说:“我知道抗议咋说,刚才那话我记住了!”于是它就在石咏身后,叽里咕噜地重复了几遍,石咏竟也都记住了。且这奈特的态度特别嚣张,口口声声说荷兰才对他们的公民有管辖权。石咏心想你一个小小的商会会长,跟我谈这种外交原则?如果你们不管,那么这些荷兰的海商是不是就可以在中国的土地上杀人放火了?
于是他激愤之下,“砰”地拍了桌子,将一捧雪“转教”他的荷文也一气儿喝了出来,偏生这两下传递之后没有发生任何偏差,竟令奈特与通译都认定了石咏其实是懂荷文,直接让两人愣住了。
半天,奈特结结巴巴地说:“咏大人您息息息……息怒!”
到这时候奈特终于认定石咏是个深藏不露的神人,只可智取不可力敌,态度立即软化。
石咏说息怒便息怒,坐回他自己的座位上去,托起手边的盖碗茶,轻轻呷了一口,这才冷淡地说:“这次的事件来得正好,本官刚好以此为例,要与在广州申请领事馆的诸国使节商议,所谓领事服务与领事保护的条款。”
——正好撞在他手上,很好!他少不得要杀鸡给猴看!
“nee, nee……”这奈特又摇着手说不了,他不想要与所有其他国家一起制定统一的条款,他既然已经在这位咏大人身上下了功夫,他就要比旁人更有优势才是。
“怎么,奈特先生你不愿意?”石咏带了几分嘲弄望着奈特,“你想要单独与我谈?荷兰商人想要享有与他国不一样的特权?可是您就不怕我也单独去与别国谈么?比如英吉利、法兰西,对了,贵国与英国这第三次英荷战争已经过去了多少年来着,四十年有了吧,法兰西坐收渔利成为欧罗巴大陆上的第一强国,好像占了贵国不少便宜来着……”
奈特听见通译将这些翻译出来,当真傻了眼,心知这位咏大人一定已经与英法两国的使节会面,而且将他们三国之间的矛盾摸的一清二楚。大约四十年前,英荷两国开战,大打出手,随即法国火速入侵荷兰,一度侵占了大部分土地……
这些奈特都知道得很清楚,可是他做梦也没想到,能从一位中国官员口中听到。他一时猛醒,原来中国人没有他们想得那么闭塞,这里还是有足不出户便能知天下事的神人。
石咏:对不起,我是个文科生……
俗语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奈特也知道这道理,奈特便悻悻地道:“既是如此,那我们与别国一道谈判便是……但是我们的海商如今还被你们的官府扣押,咏大人,你要保证我们的商人合法权益不被侵犯。”
石咏点头:“这说的是句人话。”
通译愣了愣,翻译成了:“我同意。”译过之后才想起石咏是懂荷文的,忍不住心虚地看了看后者,只见他眼光锐利,盯着自己,心里越发没底,心想,一定是被看破了!
却听石咏接着又说:“我答应你,那名海商只是暂时拘押。等到我与各国商议出具体的领事保护与领事服务范围条款,再行处置那名海商!”
他只是说“再行处置”,奈特却以为石咏松了口,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于是笑容立即堆上了脸,再行向石咏告辞。临行前他又说了一大堆赞美“咏大人”的话,石咏却只管看着通译。通译一边翻译,心里一面感激,心想这位大人真是体恤啊,都这么着了还把饭碗给他留着。
果然,没过几天,石咏就将召集各国使臣与商会要员的帖子送了出去,而且明确地附上了相关“议题”。这议题是汇总各国使臣的要求,石咏则从本国立场出发,一一做了回应。
旁的其实都无所谓,这里面最要紧的一条,便是:外国人在中国境内经商,应当以当地法律为准绳,如果犯法,应移交中国官府,由中国官府进行合理审判。
这些洋人原本的如意算盘是,如果这些海商在中国境内遇到什么纠纷,便由本国领事出面进行保护,就将本国商人护住了。而石咏提出的这一条原则,则将他们的算盘都打破了。
“都怪荷兰那名惹事儿的海商!否则咏大人那么好的脾气,怎么会想出来这么一条歪主意!”不知是不是因为与石咏夫妇交往得较多,在广州的外国人,一概将这件事怪在了奈特头上。
奈特一想,不行啊,如果真按照当地的法规处置,那这名荷兰海商岂不是要吃亏?
他的夫人正巧也在如英的“沙龙”里,日常能见到如英,因此特别请夫人帮忙,送了一套红宝石首饰送给如英。他提心吊胆地等着,直等到如英那边收下,奈特才放下心,心想:咏大人啊咏大人,原来你面上这样道貌岸然,内里却还是个爱财的。至此奈特再无负担,随其余各国使节与常驻广州的商会会长一道出席这次的“恳谈会”。
这次会晤,却并非像沙龙那样,在轻松愉快的环境下进行。会晤的场地就设在广州巡抚衙门,借了一间大厅,却并非像寻常人家的花厅那样陈设,而是在大厅中央摆了一张巨大的圆桌,宾主双方围桌而坐,每国只出一人一通译,通译统一将发言翻成汉语,其他人再将汉语翻译成其他语言,以此交流。
来宾们很快都到齐,石咏却比他们晚到一步,只带着一名文书,那文书抱着大大小小的书本资料,笔墨纸砚,跟在石咏身后,急急进来。而石咏一进屋,则面无表情地来到他的坐席处坐下,待那文书准备好记录了,石咏才轻咳一声开口:
“今日的议程,大家已经都看到了!”
屋里便是一片嗡嗡声,各国使节带来的通译在小声翻译。
“为了保证本次会议的效率,请各位公使直接提出各位持反对意见的条款,并且讲出反对的理由。”石咏公事公办,没有半个字的废话,一偏头,已经看向他身边西班牙的商会总长,请他发言。
在座的众人,大都都与中国的官员会过面,但像这样单刀直入,直切主题的,着实没怎么见过。而且石咏提出讨论方法很可怕,直接让提出反对意见,其余的他就默认对方已经同意,便算过了。
可怜这名西班牙的商会总长,没有什么准备,总以为与中国官员会议乃是无伤大雅地吹吹水,突然被问到,有些抓瞎,叽里咕噜地不知说了些什么,那通译都直瞪眼。石咏便在旁边补充了一下:“为了不浪费各位的时间,每位有五分钟的发言时间,希望各位好好把握——”
他回头看看在这间会议室的尽头竖着的一面座钟。
除了那位可怜的西班牙商会总长之外,其余人全部都低下头去看手中的议程,在心里飞快地精炼语言,争取将这五分钟用在刀刃上。
西班牙商会总长只能自求多福,但即便临时被抓包,他也一样提到了这样最敏感的那一条,即“外国人来华应当遵守中国法律,如有违法,应接受中国司法的审判”。
石咏亲自提笔,飞快地在纸上记下,随即微笑着表示感谢,随即转向下一位。
可巧的是,奈特坐在石咏的左手边,所以是最后一个发言,有充分的时间做总结陈词。在奈特之前,几乎所有的使节与商人都提到了这个司法管辖权的问题,他们都不希望外国人在中国境内受到中国法律约束。因此奈特便站起来,声情并茂地对石咏说:“亲爱的咏大人——”
“停!”石咏说,“请记得时时停顿,让你的通译有时间翻译。”
通译这叫一个感激。
奈特一口气已经先松了,无奈只得顿了顿,重新振作精神,开口道:“我想您已经看到了,我们各国的商人,都不希望我们的国民在贵国受贵国法律的约束。毕竟我们的国民只对本国的法律熟悉,如果他们无意触犯了贵国的法律,我们只好说抱歉,但我们不能强迫我们的国民接受贵国的法律。因为,贵国的法律不是由我国国民认可的法律,法律的制定者,不是由我国的国民推选出来的……请翻译!”
“很好,”石咏一旦听完翻译,立即转向圆桌侧坐着的各人,“请问各位,你们作为公使,了解我国的律法吗?你们认为我国的律法,有多少是与贵国的律法相冲突的,请尽管提!”
石咏这就又抛出了一个问题,在座无人能答。石咏登时一挥手,那书记立时起身,从身后抱出一叠书册,对这些使臣们说:“各位,这是我们大人为大家准备的《户律》与《刑律》,就是为了让大家回去研读,以便了解我国律法与贵国律法有何区别。”
这名书记捧着律法一面分发,一面还说:“否则,各位连我国的律法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又怎么好评价到底是遵守我国律法,还是遵守贵国律法?等到各位觉得我国律法与贵国的哪里有重大出入,比如盗窃、斗殴、抢劫、诈骗、犯奸、伤人致死……这些不算是犯罪的,尽管来与我们大人说,我们大人也会昭告天下,与这样的国民做生意往来,我国还真是怕怕!”
小书记说的话听着像是玩笑,可是在座的使节大多知道,这是石咏在背地里提醒他们,若是真在这些大是大非上头与中国的律法相左……传出去他们的名声就臭了。
无奈之下,在座的使节们只得将这些律法取了去,打算找人去翻译了来看看。他们就算是要光明正大地提出,不想遵守中国的律法,愿意遵循本国的律法,总也得说出个道道来,到底有哪些区别。
正在这时,奈特有点着急,连声问:“如果我国商人不同意,在贵国境内遵守贵国的法律呢?”
他这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犯傻了,这话问得有点儿昏,别国的使节都没有问出这样的话,他先去试水,实在有点儿太莽撞。
石咏则看着奈特,他早就在等着奈特这一句。这时候众人只见石咏一拧眉头,道:“诸位可知,如今的关税水平,比之以前如何?是不是已经有所下降?让我告诉诸位,这已经是京中官员多方努力的结果。各位今日能坐在这里,而各位往来的海商能够有利可图,与现今这样的关税水平有不小的关系吧!”
一片静默之中,众使节纷纷点头,只有奈特一人在心中大叫一声“不好”!
只听石咏继续说:“如果各位研读过本国律法之后,觉得本国律法与贵国的法律的哪一条在本质上有区别和冲突的,请拿出来谈,我们从没有说过不尊重贵国的习俗,一切都可以拿出来谈判,但是,没有任何理由和具体条款,只是一概空谈的,对不住,我们可能只会考虑差别关税。”
差别关税自然是指某一国所适用的关税水平与他国不同。听见石咏这么一说,同情的眼光都落在奈特身上。众人都对奈特非常同情。
而奈特听了通译转达,脑子里一片嗡嗡声,心想,万万不可以。如果当真实施差别关税,对他的国度而言,这条商路就等于死了,怎么也竞争不过别国的商队。
他心想,难道是“夫人外交”没有起到作用,咏大人的夫人没有将他那份“好意”告诉石咏?
岂料石咏微微扬起下巴,看着奈特,面色转和蔼,淡笑着说:“奈特先生,你的心意我们也能理解,不过是在大面儿上为本国商人争取利益罢了。其实在贵国法律的约束下,贵国那名海商拖欠酒钱,无故伤人,也是要受到重罚的吧!”
奈特竟无言以对,岂料石咏来了句更狠的:“否则阁下又为何要千方百计托我专赠一副昂贵的首饰给那名伤者,作为礼物向那名伤者赔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