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名义上是作为理藩院各国事务衙门的负责人, 南下前往广州,面见在广州往来的各国商人, 听取他们的意见和需求, 考虑各国申请在广州建立领事馆并提供领事服务的要求。
实际上, 他的任务还有很多:头一桩, 便是考察此前几年海禁的“小开”对南方数省商贸活动的影响。此外,十三阿哥早年间在广州的几处产业需要收拢,而十六阿哥也蠢蠢欲动, 想要在广州建立新厂, 直接面向海商,出口内务府新研制出的各种工艺品。
除了这些, 石咏还拿定了主意, 要带如英南下,带她去南边走走看看。此外如英的爹穆尔泰现在还在广州巡抚任上, 父女多年未见, 所以石咏怎样也要带她南下一趟。
当然了, 他最隐秘的一个安排,就是要借此机会见见傅云生,看看这位“同乡”在广州经营得怎样了。
如英听说能南下去看看, 自是欣喜。她早就想有机会出门走走看看, 但是石咏不得空,她膝下又有一儿一女要照看。石大娘非常乐意如英跟着石咏一起出门办差,并且主动担下了照顾安姐儿和沛哥儿的责任。石大娘还说:“要是你们两人一起出们,回来的时候变成三个人, 娘就真的心满意足了。”
如英看了石咏一眼,脸上一红。前一阵子她是因为家孝国孝的原因,不得与石咏亲近,然而待出了孝,夫妻感情一如既往地要好,她身上还是没有动静。
石咏也知母亲与如英都有些着急,他也大致知道是什么原因:压力。前一阵子新旧交替,朝中人员变换不断,他也得了从来没接触过的新差事,压力一直有。之后又是贾家的事,又是史家的事……石咏身为一个男人,承担着照顾整个家的责任,难免身有压力。一旦有了压力,子嗣之事怕就难以顺利。如今可好,他得了这么一趟长途差事,就算到了广州工作繁重,可是路上也可以悠哉悠哉地轻松一阵,饱览一回大好河山了。
石大娘隐约也知道是这么回事,才说了这“出门两个人,回来三个人”的话。
可一转眼,出门便成了三个人。安安这个机灵鬼儿,不知从哪儿打听了爹娘要出门的消息,赶来死缠着石咏与如英,强烈要求一定要跟着爹娘出门。石咏本来不想同意,可是想想安安最是好动,如果石大娘照顾两个孩子,起码得多分一大半的心思来照顾安安。所以不如他们夫妻两个将安安带走,这样石大娘带着庭沛一个,也轻省些。于是就这么决定了,石咏提出安安必须保证听话,不哭闹不乱跑,否则立即取消她的出行资格,安安立即乖得什么似的,那大家闺秀的模样竟也轻轻易易就装出来了,惹得如英在旁直笑。
石咏:“你小时也是如此吧!”
如英:……再也笑不出来了。
除了跟着出门的人手需要议定,石咏还有一项任务,他东厢里架上蹲着的那几件,也一起闹着要跟着出门。一捧雪说起石咏早年间就答应过,一定会带它出门看看的,而武皇的宝镜是静极思动,毕竟从扬州归来之后,就很久没有再出门走动了。红娘的瓷枕虽说比较怕出门,但是想想,万一出门再摔成个三百片,不是还有咏哥儿在,全都能修回来么?
于是石咏的随身行李里就多了这么几件:玉杯不能用来饮水,瓷枕不能用来枕卧,虽有宝镜,他又是个男的不需要对镜贴花黄,因此这几件搁在行李里就显得怪异无比。
好在如英体恤,知道是夫婿的心爱之物,没说什么,直接腾出一只小藤箱,里面垫上棉絮,让石咏盛放这几件。结果三件文物都没口子直夸,说石咏这是哪辈子积下的福气,得了这样一个媳妇儿。
石咏:我眼光好谢谢!
石咏出发之时,石喻与石大娘和王氏都到通州码头相送。石咏勉励石喻:“往后且闭门读书,大哥不在家的时候,你且不必理会外界一切风言风语。”他知道石喻因“避嫌”而越过了此次恩科,背后确实有些风言风语,什么“江郎才尽”啦,“方仲永”啦,全都出来了。
哪晓得石喻一笑笑得舒畅,道:“大哥以为我还是以往那个不懂事的么?”
石咏舒心地拍拍兄弟地肩:“可见得是长大了。”
“大哥此去,也需一路小心。家里的事不必挂念,有我在,必定不会惹是生非的。”石喻挺起胸脯承诺。这小子,如今已经和石咏生得一般高了,再加上常年锻炼,身体不再单薄,一副大小伙子的模样。石咏登时觉得他终于可以放心了,有石喻在,也一定能撑住这个家。
待别过了家人,石咏带着如英与安安乘舟南下。安安出门,样样新奇,但是很快晕船就将她放倒,老老实实地在船舱里躺着。而船上无事,如英则没事捧着那一本当初宝琴赠给她的那本小册子,一点一点地琢磨。
如今她已经有了两样“词典”,一本是荷兰语到拉丁文的词典,另一本则是拉丁文到汉语的词典。都是石咏借“职务之便”,从理藩院里借出来的。虽然如英要看懂那小册子费劲之至,但是总算给她摸到了规律,竟当真一点点地翻译了出来。
“九月十七日,在真腊国的口岸登岸,岸边有很多以捕鱼为生的船民,他们都听不懂我们的语言,但是热情地向我们兜售他们晒好的鱼干,想换取我们手里的银元……”
”十月的最后一天,我们抵达了吕宋,今天我尝到了新鲜的椰子。“
“十一月二十五日,快要进澳门港了,哦我真期待……”
“汉语真是一种极其优美的语言,在这里认识的朋友们,她们的生活都充满了诗意,哦,我也很想像他们一样写出这样漂亮的词句……”
如英翻译起来颇为吃力,毕竟她没有学习过这些语言。只能尝试将各种关键词的意思连在一起,靠猜测猜出大概意思。但是一旦领会了这日记里的意思,如英便能收获一种巨大的满足感。石咏鼓励她这样摸索,有时候自己也会帮忙辨认一些名词,他对“椰子”“吕宋”这样流传到后世这样的名词大致有些认识。
如此一来,时光便过得飞快。等到安安习惯了行船的生活,开始在官船上“大闹天宫”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微山湖上。石咏便给安安讲起当年他们在微山湖上遇匪的旧事,安安登时对那临危不惧,沉稳安静的淑女也生出好感,开始尝试端一点小架子。
不日便到了扬州。石咏特地下船去寻访郑板桥的住所。他来之前曾经答允过五凤,要给郑板桥捎个平安信。岂料问起,却是不巧,板桥说是今年有乡试恩科,便去江宁准备应考去了。石咏无奈,只得留下个口信,托人转告板桥,说是他有一位排行老五的旧友,托人捎来个平安信。料想郑板桥应该能猜到是五凤。
在扬州、金陵、苏州这几处,官船都有停靠补给的时候,石咏往往去会见地方官员,询问近来海贸对本地的影响,而如英便带安安在各处名胜游玩。安安见得多了,性子倒开始显得沉稳大气些,露出些安静模样。
待到了松江,官船换了大船,从吴淞口出海,走海路南下。海路比较无聊,终日面对着一片茫茫无际,而且饮食单一,除了海产就是海产,陆上带来的新鲜菜蔬很快就耗尽了,好在石咏与如英早有打算,带了些梅干菜、干豆角、茄子干儿之类,偶尔还能调剂调剂。
有时安安挑嘴,不肯进食,石咏夫妻两个便会提醒她,出门之前答应过的话可别忘了。安安生怕爹娘往后再不带她出门了,当即乖乖地将划到她面前的鱼吃了,还会特别狗腿地给爹娘挟菜,甚至用小筷头将鱼刺都挑了,才会将鱼肉拨到石咏碗里,讨好地叫一声:“爹!”
石咏:“谢谢安安!”
如英便抿嘴在一旁直笑。
海船在海上航行寂寞,但是石咏他们运气不错,一路上都还算安稳,没有遭遇什么坏天气。海船在宁波、泉州等几处靠岸,补给之后继续南行,石咏他们于七月中抵达了广州。
石咏抵达广州,穆尔泰早就得到消息,他身为广州巡抚,身上官职与石咏的侍郎官职相当,且又是地方上的大员,倒不必亲自出迎的。但是听闻如英也随夫一道过来,穆尔泰哪里还坐得住,自是亲自前往迎接。
石咏的座船自珠江口缓缓驶入,在码头上停靠之后,石咏首先下船,随后又将妻女接下。穆尔泰早安排了官轿来接这对小夫妇,石咏扶如英上轿,但是自己却坚持行走,好赶紧改善一下上岸之后脚下虚浮的情况。
穆尔泰在不远处码头尽头出的官驿候着。石咏成婚的时候穆尔泰已经离京,双方这一下就是四五年没有见过了。待见到穆尔泰,石咏赶紧快步上前,给穆尔泰行下大礼。
这时的穆尔泰已经两鬓斑白,较之当年石咏再见的时候,已经苍老了许多。他自从小安佳氏过世之后就没有再娶,一直以鳏夫之身在广州任上。此刻见到石咏,穆尔泰连连点头,赶紧拉他起身,口中道:“好,好……”
当年石咏娶如英的时候,还只是个小小的郎中,谁能想到如今竟与穆尔泰官阶一样,而且奉了钦命南下广州。穆尔泰回想当时自己的各种犹豫,心想若是当时草率决定,怕就要错过这个前途大好的年轻人了。
待到如英所乘的软轿过来,不知为何,穆尔泰开始视线模糊。待到如英下轿,携着安安来到穆尔泰面前,郑重拜倒下去的时候,穆尔泰已经难抑心中的激动,连忙道:“好,好……不必,不必——”
在这一刻,他眼见着一个,却想到另一个女儿已经是天人永隔,两位亡妻亦是如此,一位是英年早逝,一位是畏罪病逝。想着他到底是负了这些人良多,穆尔泰的泪水已经悄然滚落,忽觉自己的衣襟被人拉了拉,低头见是个孩子,眉目如画,正掂着脚,举着一枚帕子,递给自己,道:“姥爷,姥爷不哭……”
穆尔泰赶紧掩了情绪,接了那帕子,蹲下来望着那孩子,更是感慨万千,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说了一句:“孩子,谢谢你!”
安安从未见过这位外祖父,一扭捏,到底是往父母身后一钻,躲了起来。
如英知道穆尔泰在伤感什么,忙低声道:“父亲放心,沛哥儿在女儿身边,如今好得很。只是这一趟路途遥远,沛哥儿年纪小,女儿实在不放心将他带在身边,因此留在京中,由婆母照看。”
穆尔泰当初得知亲家将亡女唯一的儿子认作是克母克兄的妖孽时,当真气得险些发疯,又气又悔,万万没想到当初他颇为看好女婿竟是这样一副德性。然而他也没有想到,他另一个女婿竟肯为那孩子出头,不止认在自己名下,更为他入户籍,进宗祠,完全当成是亲子来抚养。
此刻穆尔泰想起安佳氏一家,登时冷笑道:“哲彦那边的事,茂行和英儿都且不要过问了。往后都交给为父来处理,我穆尔泰不回京,他们就当我这手不够长,伸不了那么远吗?”
石咏与如英对望一眼,知道穆尔泰也早看不过去哲彦一家子,迟早与他们没完。
一时一家四口在珠江口的码头跟前的官驿稍歇,随即出发,往穆尔泰的府邸缓缓而行。在广州期间,石咏一家将暂时依附穆尔泰而居。这里离“广州十三行”较近,石咏甚至还见到不少高鼻深目的洋人在此来来去去。穆尔泰见石咏关注这些洋人,知道他这次南来的差事与海贸和洋人有关,一路上便与他说了不少广州这边的情形。石咏很感激,心想有这位岳父大人在此,他此次南来,收集资料,了解实情都要方便很多。
待回到穆尔泰府中,如英带安安去客院安置。穆尔泰则带着石咏去了一间静室,这对翁婿头回有机会坐下来详谈。
穆尔泰旁的不问,先问起先皇驾崩时候的情形,与后来诸皇子的反应。石咏将他所知的一一都说了,穆尔泰心中有数,拈着须沉默了一会儿,待到最后才道:“这里一直众说纷纭,说是先皇生前没有下过立太子的明诏,当今得位不正。若如你所言,京中传言已经渐渐澄清,随着时日过去,想必南方的情形也会渐渐好转。”
石咏点头称是。然而穆尔泰话锋一转,道:“但是另有一桩,茂行你千万要记住。当初先帝崩逝,传位遗诏送往各地之时,湖广一带,有不少文臣是不满,亦或是失望的。南方的文臣大抵支持廉亲王,甚至到如今,还有不少人将廉亲王称为‘八贤王’的。廉亲王的人望,即便是当今,暂时也是旁人无法相较的。你身在京城官场,与怡亲王、庄亲王等人走得近,这固然是好事,可是切记一点,千万不要低估了廉亲王的本事。此前他是失了先皇的欢心,可是如今,先皇不在了,他却人望依旧,甚至……”
石咏心里帮穆尔泰补充下去:甚至可能登高一呼,一呼则百应?
穆尔泰说完,拍拍石咏的肩膀,道:“总之,能不得罪廉亲王,就尽量不要得罪。”
石咏却回想了一下那时为九阿哥送行时的情形,心里暗想:有可能……已经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