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 “圣驾”返回承德。一直“因病”驻守承德的八阿哥自然是早早就在避暑山庄之外迎候。
待到“圣驾”行来,八阿哥望着兄长诚亲王有些发愣, 少不了问:“三哥, 父皇呢?”
诚亲王胤祉冲着这个兄弟“呵呵”的笑了几声, 心道:“你说呢?”
原来康熙龙体有恙的消息一旦传出, 这位龙椅上的老人立即想到了留守在承德的八阿哥。他对八阿哥充满了疑心,自然不愿直接从承德回京,立即下令, 大军调转方向, 往西南方前进,从张家口一带回京。
与此同时, 康熙还派诚亲王去做了“疑兵”, 命诚亲王与十七阿哥两人领去一半的八旗兵将,留在木兰围场恭送所有的蒙古王公离开, 然后按照原计划往承德过去, 每日行程、扎营的地方, 都与原计划一模一样,甚至诚亲王还得负责护送康熙皇帝那座金碧辉煌的銮驾。沿途一路行来,众人都以为皇上是按原计划回程。
此刻胤祉将前因后果说与胤禩知道, 他见到胤禩吃惊的面孔, 心里忍不住流露出几分得意:父皇摆明了信不过你,以前不信,现在还是不信。
胤禩的吃惊却丝毫也不作伪,拉着兄长道:“这可怎么得了!张家口一带, 如今听说有大批马贼出没,万一惊扰了圣驾,这可怎么办?”
胤祉:这个……
石咏知道自己暂时是不能去承德接母亲媳妇孩子了,但只有他能够平安回京,回头才能顺利与亲人们重聚。所以他按捺心中的不安,每日与十二、十三、十六三位阿哥一道,护在康熙圣驾左右。
至于康熙,石咏不得不承认,这位真是个顽强的老人家。自从在行围大宴上第二次发病之后,康熙病情最严重时会全身麻痹,动弹不得,只有靠针灸与药物勉力支持。
十三阿哥几次询问,要不要就地扎营,等皇上的病情稳定之后再继续前进,康熙都予以拒绝。他指令全军白日行进,夜晚就地扎营,避开各处行在,急速往张家口前进。因此,白日康熙皇帝便昏昏沉沉在车驾中休息,夜晚则由大夫为其针灸并按摩麻痹的手足。
早先石咏为十三阿哥准备的那许多橡胶轮胎,这回终于派上了用场。安上了橡胶轮胎的御用车驾,行驶起来又快又稳,老皇帝在其中能够好生休息一二。只是每走几里便要好几名侍卫一道用力抬起车驾,拆换一次轮胎,石咏见了这情形便想,回京之后还是得抽个空儿,赶紧将配套设备千斤顶研制出来。
自从离开木兰围场,弘历便一直陪伴在康熙皇帝身侧,竭尽一切所能,照顾他的皇玛法。这点大的孩子,不眠不休的,脸上本就所剩无几的婴儿肥一下子全没了,虽说颇有些玉树临风的样子,可到底教人看了可怜。康熙有时醒着,面对着这个极尽体贴的皇孙,回想起早年间他那些儿子们年纪尚小的时候,那副父慈子孝的情形,心底唏嘘之余,对弘历更多些疼惜。
如此这般赶了四五天的路,十三阿哥接到了京里的人送来的急信。
来人不过三骑,奔袭到此之后马匹极度疲敝,为首的一匹奔到十三阿哥面前,在骑手提缰的那一瞬间,当场倒地毙命。但是马上的骑士却强悍无比,直接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跪在十三阿哥面前,双手奉上信件。
来人赶到的时候,石咏恰好跟在十三阿哥身旁。只见那三骑之中,骑手都是穿着黑衣,裹着头巾,领口拉得很高,低着头时便看不清形容。只是为首那人一眼瞥见了石咏,便好奇地抬头,打量了一眼。
阅信后十三阿哥脸色凝重,知道决断的时候到了。他将那信件收在袖中,转身便走,顺便抛下一句:“茂行是熟人,你们见一面叙叙旧也无不可!”
为首那名骑手当即摘下头巾,露出一张清秀俊美的面孔,上前向石咏拜倒,口中道:“石恩人!”
事出意外,石咏往后退了一步,这才认出来人,登时又惊又喜地道:“五凤,你是五凤!”
五凤是昔日郑板桥的书僮,但是为豪强所掠,被迫做了戏子。后来石咏与薛蟠、柳湘莲三人撞见五凤为安郡王府华彬所辱,义愤出手,柳湘莲暴打一番华彬之后远遁山西,而五凤则被石咏救下,拜托十三阿哥安置。十三阿哥当时答允了,并曾提及五凤可能需要暂时换个身份过活,尚且不能回扬州与郑板桥重会。
只是石咏再怎样也没有想到,五凤竟然投入了十三阿哥麾下,看他这般坚毅英武的模样,直如脱胎换骨一般。
“恩人可有郑先生的消息?”五凤依旧是难忘旧主。
石咏点点头,他一直与郑板桥有书信来往,知道如今他已经回南,在扬州卖画为生。前阵子安姐儿出生,石家收养沛哥儿,郑板桥各自托人送了一幅书画上京,石咏自然当是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准备当传家宝。
听说旧主尚好,五凤面上露出笑容,但又与石咏无话可说了。石咏知道他在十三阿哥手下,诸事隐秘,索性也不问,只与五凤谈谈书画,拉拉家常。
少时十三阿哥快步赶过来,面见五凤等三人。石咏很识趣地避开,远远地只见十三阿哥先交了一封手令给五凤,紧接着又从袖子中取出一枚数寸长的玉质虎符,郑重递给五凤,并低声口述,面授机宜。五凤双手接过虎符,珍而重之地收在怀中,单膝跪地,向十三阿哥行礼,随即迅速起身。十三阿哥的手下立即又牵过三匹健马,给五凤等人换上。
五凤别过十三阿哥,伸手将头巾扎好,立即翻身上马,绝尘远去。他临行之前曾经往石咏这边看过来,石咏知道他是想将自己平安无碍的消息送到扬州郑先生那里,石咏稍稍点点头,五凤便精神一振,一提马缰,带着两名手下,绝尘而去。
十三阿哥则道:“茂行,走,上马!从今日开始,我们可能要赶几天夜路了。”
石咏担忧地看着十三阿哥。他知道这位为了送圣驾平安回京,早已豁出去什么都不顾了。十三阿哥如今每天早晚要针灸一次,并非为了治疗腿疾,而纯粹是为了镇痛,让这一位可以暂时化身矫健儿郎,像年少时一样,骑马奔行。
但石咏很难想象,赶起夜路来又是个什么情形。
“还好咱们之前多长了个心眼儿,将所有的马灯都留下,这几天恐有阴雨,马灯刚好得用。”十三阿哥庆幸无比。原本八旗兵将都配备了马灯,但是诚亲王他们往承德去的时候,十三阿哥做主,将那一半兵将所用的马灯尽数截留下来,配备给这边使用。如今既有需要赶夜路,这些便都派上用场了。
“姑父怎么知道这几天恐有阴雨的……”石咏这话刚说出口,就知道自己犯蠢了。
“我就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吧,”这时十六阿哥与十二阿哥一道,打马自后而至,“这阴雨天将至,爷可是两天之前就有能知道的。哪像你!”石咏被他抓住了语病,只得开口道歉。
“这都没什么,”十三阿哥全然不以为意,开口向十二、十六这两位道:“十二哥、十六弟,适才京里有要紧的消息送来,我正想与两位商议一下。”
石咏正想推开,却听十三阿哥补了一句:“茂行也来!”
他只得随这几位皇子一道,过去一道临时扎营的营帐中,没有座椅,所有人都站着说话。只听十三阿哥说道:“早先京里送来消息,说是张家口有大批马贼出没,正好迎着咱们的归路。”
在场四人中,十二阿哥并无多少应变之才,但毕竟是皇子出身,近年来又执掌正白旗,处变不惊的本事已经好了不少。十六阿哥则是鬼精鬼精的,麻烦一概不沾,当下便忍了没开口,所以只有石咏吃了一惊,问:“真的是马贼吗?”
十三阿哥眼里精光乍现,随即又掩了去,淡淡地道:“问得好!”
到底是不是马贼,眼下讯息不够,真的很难说。
“咱们这里有四千精兵,寻常马贼,是决计不怵的。若要真遇上了,他们也只能自认倒霉,怎么就能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十三阿哥说得霸气,可随机话锋一转,道,“怕只怕,不是马贼……”
“皇阿玛由我等护送回京,龙体违和的消息想必此刻已经四散开去,不怕别的,只怕是有心人想要刻意接近,探听圣躬违和之后,可有什么旨意送出,什么话撂下,甚至搅扰皇上回京之路,让皇上这一路养病也养得不够安宁。”
“而咱们,咱们哥儿几个绝不是想动这等念头的人,咱们唯一想的,都是皇阿玛身子康健,平安回京,出面主持大局。”十三阿哥这话触动了另外兄弟两人的心思,十二阿哥与十六阿哥一并点头。
“十二哥,十六弟,俗话说得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如今咱们哥儿三个聚在这儿,再加上有这么多人手,若是还不能护得皇阿玛平安,咱们还有脸回京么?”
十二阿哥与十六阿哥显然是都被激起了血性,当即道:“十三弟!”“十三哥,有何差遣你直接吩咐!”
石咏没说话。他知道十三阿哥的话里是有水份的。所谓四千精兵,其中真正的八旗精锐有三千人左右,其他有康熙随行的文官、侍从、后宫中人,以及一部分后勤人员。真正的战斗实力没有十三阿哥所说的那么强。但很明显,十三阿哥抛出的数字令另两位都吃了颗定心丸,所以才这般昂扬地一起请命。
石咏则更加谨慎缜密些,他知道这些精锐对付普通马贼是绰绰有余,可万一京郊驻防八旗随便哪里调动个一万人过来,他们就立即吃不消了。
“此前我已经在皇阿玛跟前请示过,咱们再向南两日,立即转向东,过赤山镇,从古北口回京。”十三阿哥所说的安排,更加坐实了石咏的猜测,他越发觉得这一行人正在慢慢步入前所未有的危险中去。
“这几日我们将疾行一段,我在前打头阵。十二哥,此处道路曲折,请你负责殿后,谨防有人跟随刺探。”十三阿哥得了两位兄弟的首肯,当即分派重任。十六阿哥跃跃欲试,问:“十三哥,我做什么?”
“请十六弟妥善照料皇上与弘历阿哥。”十三阿哥简短地说,十六阿哥“哦”了一声,拍拍胸脯,“兄长请尽管放心。”他随即又一转,指向石咏,道:“那这小子又是做什么的?”
十三阿哥凝神考虑片刻,道:“茂行马术不赖,让他每日在前队、御驾和后队之间联络便是。”
石咏当即得了这个最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旁人日行百里也就顶头了,他前前后后、来来回回的,算起来且得行个两三百里。好在无论是哪位阿哥,都认为他是值得信任的人,他穿梭其间做个联络官,对几位皇子来说,都是令人放心的。
如此这般疾行了两日,十三阿哥又命大军就地休整,一来让八旗子弟们稍歇,补充些补给;二来虚虚实实,迷惑暗中盯着他们的人,是似松实紧的方略。
休整这日,石咏依旧前前后后地往来传讯,并且亲眼目睹了一向军纪严明的十三阿哥究竟是如何管辖这些向来桀骜的八旗子弟的。一名年轻的八旗校尉违背军令,强夺了当地一名猎户的米粮,并闯入人家,意欲对女眷行那不轨之事,被那猎户发现,厮打起来,双方都受了点伤。十三阿哥非但没有怪罪那名猎户,反而命捆了那校尉,强令他去向那猎户认罪致歉,并予赔偿。
岂料那名校尉不仅没有收敛,还对伤者口出羞辱之言,被十三阿哥听见,索性以违抗军令为由,当着众人的面,干净利落地斩了。这一手震慑了随行的所有八旗兵丁,便有人吃惊地议论道:“总以为这位爷是个病秧子,没想到竟有这等胆气,他难道就不怕镇不住手底下这拨天不怕地不怕的兵痞子吗?”
便有那老成的听见了冷笑着说:“当年拼命十三爷在军中的时候,你敢在他面前高声大气一丁点儿,就算你有胆子。哦,对了,当年十三爷在军中的时候,你还是个奶娃娃,还根本就没机会在十三爷跟前高声大气!”
这下子军中终于全知道了十三阿哥昔年的威名,军中的老将只管呵呵笑着教训后辈:“老虎不发威,别当人是病猫成么?”
这三四千人休整一日之后,又疾行两三日,到了赤村镇,立即转向东,快速往古北口疾行。这一路过去道路艰险颠簸,自不必说,连石咏也不确定事先备下的那些橡胶轮胎,够不够安然护送康熙这位老人家顺利返京。
好在这时终于已经能看见古北口的关隘了,十三阿哥在队伍最前头,支起身体,朝关隘的方向望去,忽然记起什么,赶紧取过了随身带着的瞭望镜,托在手中,将镜身左右旋转,终于调至最合适的焦段,将眼凑在瞭望镜一段,看了一会儿,突然放下了瞭望镜,长长舒出一口气,露出笑容,道:“五凤果然没让人失望!”
他将瞭望镜随手递给石咏,石咏接过,往古北口关隘看过去,只见关隘上的旗号打着一个“佟”字。
一时十三阿哥急命随行众人减速缓行,大军护着圣驾,缓缓行至古北口关隘跟前。立即有一队人马匆匆从关中疾奔至御驾跟前,大军冲圣驾齐齐拜倒。为首一名武官快马赶至十三阿哥面前,跃下马,冲十三阿哥打个千儿,道:“臣请十三爷安。”
十三阿哥此时也跃下马,将对方扶起来,道:“隆科多大人切勿多礼,快快请起!圣驾就在后面。”
石咏一瞅,还真是认得的。这位正是出任步军都统兼任九门提督的隆科多。但是步军统领与九门提督,辖区都在京中,与古北口这里的驻军没关系,隆科多能带兵赶到此处,听起来,应当是那枚虎符发挥了作用。
这时候隆科多颤着声音问十三阿哥:“十三爷,圣躬安?”
石咏在旁有些明白隆科多这种情绪,他们这样紧赶慢赶,又数次改了行进的路径,对于世人而言,相当于圣驾失踪了。且想必京中什么样的传言都有,隆科多被虎符调度至此,显然也心中惴惴不安,感觉自己押了一把很大的赌注。
正在这时,只听车辙声响动,康熙皇帝所乘的车驾驶上前来,一时停住。魏珠从车驾后面跳下,赶上来将车帘揭开。
康熙皇帝一弯腰,扶着弘历的手,从车驾中出来,立在车上,俯视着隆科多,微微点头,道:“隆科多,果然不曾负了朕对你的厚望。”
隆科多见康熙皇帝如此,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忙手一挥,带同身后的兵卒们一起拜倒,山呼万岁。
康熙一摆手,中气十足道了一声:“平身!”
隆科多等人伏在地上,听见这一声,几乎都以为早先塞外传出圣躬违和的消息是假消息。
“万幸没有赌错,万幸,万幸啊!”隆科多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