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带着石喻作别周和正, 赠与周和正一样别出心裁的“谢礼”——一张织金所隔壁眼镜铺子的“配镜礼券”。这位周学政只消持着礼券,就能在眼镜铺里配上一副合适的眼镜。
周和正倒是对这份礼物很感兴趣。此前礼部和武英殿修书处的人得了诚亲王的“恩惠”, 集体订制眼镜, 京中文官则集体羡慕。周和正就没能摊上这份好处, 没想到这时候得了, 登时觉得这份谢礼十分体面,石家兄弟出手很是得体,对石喻的印象少不了更好了一些。
在此之后, 石喻便抓紧这科试之前剩下的最后三个月时间, 积极准备。当然他也绝没忘了姜鸿祯等同窗,每次去听学政讲学, 都是将自己与同窗们的一些疑问带着, 课下合适的时候会向学政请教。所有这些问题,都是经过石喻和同窗们思考与讨论, 没有得到结果的问题, 待问到周和正处, 这位学政大人倒是觉得石喻善于思考,读书能比一般人想得更深一层。
西院那边在积极备考,东院这边, 如英则在安安稳稳地养胎。如今她害喜之期已过, 能吃能睡,而且还为开始怎么发福,除了腰身粗了一圈之外,旁人几乎看不出她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据同仁堂的靳大夫说:如英的怀相甚好, 孩子一点儿都不折腾母亲。
然而石咏最关心的双胞胎问题,靳大夫却说一时还诊脉诊不出来,恐怕还需要再等上两个月,导致石咏一时无比怀念后世的先进科技手段。
如英在家养胎,却少不了念叨着,荣府的探春姑娘大约是快要出发,远嫁科尔沁了。因为探春被封了郡主,所以她远嫁科尔沁,也是内务府操持,石咏对此非常清楚,知道五月底圣驾出京,探春一行怕是就要随驾出发,在承德那里备嫁。科尔沁那边卓礼克图亲王自会安排迎亲的事宜。
这一段时间里,探春经常进宫,荣府也不时收到宫中的赏赐。荣府上下,颇有“与有荣焉”的优越感,对外总说:我们家又出了一位娘娘。
探春对这些一概不管。也不知她是怎么与宫里打交道的,在出发之前,宫里下了恩旨,准平郡王福晋元春随行前往承德,一并送嫁。
除此之外,探春有回进宫,出宫之后没有立即回府,而是来了外城,车轿一直行驶到石家的门口。石大娘与王氏听见消息,赶紧将探春迎至家中,同时也命人将如英小心扶出来。大伙儿都知道探春与如英交好,而且探春出发的时候,如英没法儿前往相送,因此这日探春来访,便是两人话别,日后还不晓得有没有机会再见……
因此石大娘与王氏奉上茶水点心,向这位“郡主娘娘”尽过相应的礼数之后,便相携退了下去,将正厅留给她们小姐妹俩说话。
如英激动不已:“原本就担心郡主出发时无法前往相送,可是怎能劳动郡主,亲自过府来看我?”
探春却说:“这个劳什子的郡主,姐姐也明白的,不过将我捯饬得外头看着光鲜些罢了。内里的人却还是与以前一样,并无分别。”
如英一时问起探春的行期,心中涌起遗憾:“今日一别之后,不知下次相见会在何方。”
探春却有些把握地说:“往后,我会时时争取机会,回承德,甚至回京中看望亲朋故旧。英姐姐,你答应我,若是我有机会回承德,你也尽量来承德看我!”
如英连连点头,说:“咱们一言为定,但凡你回承德,我便一定从京中赶来见你。”
两人约定了未来的相见之期,探春又谈起这次内务府的安排:“内务府这次是用了心了。我原本以为带去科尔沁的就是些陪嫁,是些死物,谁想到,这回竟安排了一整个商队!”
对于探春来说,陪嫁的意义并不大。她嫁给科尔沁王公世子,一来少不得要与世子身边的蒙古女人周旋,二来她需要人手,能时时与中原联络往来。内务府遣商队与她一道前往科尔沁,她十分满意,甚至喜出望外。
科尔沁有很多项物资依赖往来中原的商队,同时科尔沁王公也大多倾慕中原繁华,关注中原的风尚,颇以能第一时间跟上京城这边的潮流为荣。这也就是为什么此前在承德的自鸣钟铺子,最后被蒙古王公包圆了去。
这一次,内务府派遣了几名能干的管事,此前是专跑热河至科尔沁这一条线的商队的,将这几人拨在“郡主府”的名下,替探春跑腿打点,帮她张罗一些探春自己无法张罗的事。此外,这次去科尔沁,内务府给探春安排的“嫁妆”,对于科尔沁人来说,几乎是一份大礼,从南方出产的丝绸、茶叶、大黄,到精美的工艺品,镜子、瓷器、玻璃制品。除此之外,探春的陪嫁队伍,人人还都配上了一副茶色的“太阳镜”。
探春心中有数,她此去科尔沁,绝不仅仅是为了要安抚科尔沁,她更是一个使者兼商人,她需要通过这个机会,在科尔沁与热河之间,建立一条稳当的商路。如果她能成功,在科尔沁她将地位尊崇,就算是亲王世子,也不敢轻视她分毫。而京城这边也会需要她、离不开她。也只有这样,她才能在那片遥远的天空下,活出自由、活出滋味来。
如今探春与内务府那边基本确定的是,她手下的几名大管事,将全力配合她,以后统管科尔沁到热河一线的商贸事宜。初步的计划是一年三季,每季往来一次,待科尔沁人尝到甜头之后,这边便会向科尔沁出售他们需要的茶叶等必须品,和王公们需要的各色工艺品、奢侈品,同时从科尔沁采购当地出产的毛皮、牲畜等物。
当然,十六阿哥原本列了一份长长的贸易清单,给康熙皇帝亲自审阅过之后,到底还是划掉了一些。诸如瞭望镜、煤油灯之类的重要物资,皇帝下了严令不许流到北方去。十六阿哥原本也是有准备的,列出这些来,就是专门让皇帝有可以批评的地方。果然,康熙皇帝批评过这份清单之后,便大手一挥,准了这个往来贸易的计划。
探春向如英细细说了这些安排,如英便知道,上回丈夫问过自己的,荣府三姑娘会不会做生意,她的答案已经得到了回应。
话说过一阵,探春看看时辰不早,知道应当回去了。她当即握住如英的手,开口低声恳求道:“好姐姐,我有一事求你。”
如英只道:“郡主请讲!”
探春叹了一口气,说:“我走之后,若是荣府有什么不好,我不想让姐姐为难或是出力,我只想请姐姐能够帮忙递个信!”
如英吓了一跳:“此话怎讲?”
荣府,荣府不是好好的吗?
探春却摇着头说:“这阵子想了许久,我也想往好处看些,只是想想家中诸人,无人主持大局,无人为将来计,亦无人约束下人……因此总是心怀惶恐,生怕不知何时,这偌大的一家子,便应了那古话,‘树倒猢狲散’……”
如英没有想到探春竟会这样悲观,抿了抿唇角,道:“郡主请放宽心吧!贵府乃是诗礼簪缨之族,但人口繁衍、子弟众多时,有一个两个不受约束,也偶尔会有的。但想必圣上亦有倚重贵府的地方……”
她还没说完,探春就又开了口,苦笑道:“子弟不肖,又有何可用之处?如今,不过是圣上念着是平郡王妻族,稍许顾念一二,给几分面子罢了。诗礼簪缨之族……是啊,固然是世家大族,但是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眼下这战事胶着,府里或可再拖上几年,可一旦……”
说到这里,如英觉得不能再让探春这么说下去了,连忙握住探春的手,道:“郡主请放心,别的我未必能做到,但若真是府上有事,我应承你,一定想办法给你传讯。”
探春这才觉得好些,两人又坐在一处,说了一会儿子话。探春没忘了如英的身孕,自然是送上赠礼,只说是给未来的小侄子或是小侄女的。
如英知道两人分别在即,就算是心中伤感,也只能笑着,做出一副欢欢喜喜的样子,免得探春徒增伤心。一时探春回归本家,而石咏从内务府归来,见到了这位郡主娘娘的车驾,问过如英,晓得了探春说得话。石咏难免暗自感慨,这位三姑娘的预感,真是一丝儿不差。
只不过如今,荣府里还有个贾琏,官至正五品同知,而且官声甚好。只是不晓得贾琏那里来得及来不及,能够在贾家“树倒猢狲散”之前,有所作为,撑住这个家。
石咏便扶如英去休息。如英陪探春说了好一会儿子的话,又由石咏陪着,在院儿内走了一阵,顿感十分疲累。石咏将她扶回上房,唤了望晴望雨两个来守着,自己先退出去,免得打扰媳妇儿休息。
他顺势就来到了东厢。
东厢内,离门最远的一堵墙跟前的架子上,一只枕头和一只玉杯依旧在没完没了地聊着。
石咏忍不住好奇地问:“两位聊完了没有?”
“没有——”那两位整齐划一地答道。
“我说咏哥儿,我们才到你这宅子里有多久啊!”红娘忍不住便开始数落石咏,“你想想我们的岁数有多大,我们又各自经过多少事儿,在你这里这点功夫,哪里能说得清楚?”
石咏一想,也是。
岂料旁边“一捧雪”矮油了一声,说:“哪里就称起‘我们’来了。”
石咏绝倒,红娘则估计是被气倒,不再数落石咏,转而教训起身边的玉杯。
石咏在一旁暗自心想,其实自己当初将这两件器物放在一处,让它们自己能够谈谈说说,倒也是个好主意,毕竟它们都不用再忍受寂寞。只不过,红娘虽说是个女性角色,这瓷枕的口吻却格外像个女汉子;而“一捧雪”雌雄莫辨,但是说话却总有点儿尖锐,有点儿“娘”。
他突然想起个笑话,便对两件器物说:“我有个谜语说与你们听,你们看看谁能猜出来的。”
石咏平常,即便在器物跟前,多数时候也不苟言笑,这会儿突然开起了玩笑,两件器物都觉得很新鲜,当下齐齐住了口,静听石咏说来。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1打两件器物。”
“一捧雪”登时嚷:“我知道了,大哥就是个枕头!”
“聪明!”石咏登时夸赞。
红娘的瓷枕也不甘示弱:“我也知道了,二哥就是只玉杯!”
——咋就是玉杯了涅?
红娘振振有词:“二哥现在就在房里的架上蹲着……还有,二哥身上有两枝梅枝,岂不是像两只角?”
石咏无奈了:“不是天下的玉杯都跟‘一捧雪’一样,会伸出两枝梅枝啊!”
可是红娘继续强词夺理:“你看它身上的玻璃支架,这还不止两只角,有十几根那!”
石咏实在没法儿将红娘的思路往“兽头”上引,刚想揭晓答案,便听“一捧雪”唉了一声,说:“咏哥儿,我是真的乏了,不想再要这个劳什子玻璃支架了。求求你想想办法,把我这支架撤了成不成?
石咏想了想:“也成!如果你还想碎成二十七片,当然可以!”
一时红娘便笑了起来,一捧雪不乐意了,高声抗议,说天下难道真的没有法子,既不要玻璃支架,又不用玻璃罩子的法子,也能让它成为一只完整的玉杯的么?
东厢这边正在闹着,外头有些动静,石咏出去看时,却是薛蟠刚从南边回京,刚刚到家,还来不及安顿下来,已经命人给石咏捎了些东西——确切地说,薛蟠只是受人之托,转了一道手,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带了什么给石咏。单请石咏看一看,这东西到底有没有价值,若是有价值,他就命人从南边大规模采购。
石咏赶紧谢过薛家的管事,然后便望着薛蟠送来的一大箱东西发愣。
这是个巨大的木箱,石咏扭开箱子上的铜扣,打开一看,只见里面盛放着几只匣子,并一只瓷坛。瓷坛外面包裹着厚厚的棉胎。想必是给石咏捎东西的人生怕长途运输途中东西有所损耗,因此事先做了防损耗包装。
石咏伸手,先取了一只木匣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紫红色半透明的不规则薄晶片。石咏取出一片,放置在鼻端闻闻,觉得依稀有些淡淡的香气,伸手轻轻一掰,那薄片极脆,“啪”的一声便断开——石咏纳闷,这究竟是什么?给自己捎东西的人凭什么就相信自己能辨认出这材料,并且加以利用呢?
石咏将这木匣子随手放在一旁,又捡了一只较大的匣子出来,打开,只见里面是琥珀色的薄片,卷在一起捆成一捆,而这匣子里盛了越有三四捆。石咏伸手取出一捆,凑在鼻端闻闻,只觉有一股淡淡的烟熏味。
他辨不出这材料,却也不着急,叫来李寿,两人一起,将里面裹着棉花的瓷坛取了出来,又取了一枚蜡烛,将瓷坛口处的封蜡融了敲去,将坛盖打开,只见里面是极为纯净的白色稠浆,石咏低头凑近了闻了闻,突然认出了这东西:“这是橡胶啊!”
是的,这只瓷坛里的东西,他后世里时常用到,乃是一种天然粘合剂,同时也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工业原料——橡胶的浓缩原浆。
他既能认出橡胶原浆,早先那两样,便也有了线索:那琥珀色的一卷薄片,应当是橡胶原浆经过风干与烟熏,制成的一种叫做“烟片胶”的材料。烟片胶相比橡胶原浆而言,更适合保存及运输,需要使用时加热塑炼固化即可。
而那只匣子里紫红色的薄片,石咏猜测,与这橡胶和烟片胶一样,也是一种天然材料,经过初步加工形成的半成品。而那特殊的紫红色,倒让他记起了以前做研究员的时候经常使用的一种天然材料——虫胶漆。
虫胶又叫紫胶,是紫胶虫吸取寄主树树液后分泌出的紫色天然物质,用途很多,可以作为染料、色素、上光增色剂之类。但是作为文物研究员,石咏以前曾经使用虫胶漆为木制器具打底上漆,甚至一部分三代时候的青铜器皿修复完成之后,也是用虫胶漆最后上色“美容”的。
石咏辨出这些材料,一下子有了底气,当下将箱子里所有的物事都取出来,却再没有发现新的材料,倒是箱子最底下藏着的一只匣子里,石咏找到了一封信。
看到信封上的字母,石咏立即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谁给他捎来的了。果然,石咏拆开信件,只见纸笺最末处签着一个潦草而隐晦的签名:“傅云生”。
这信照旧是用拼音写的,石咏少不了取来纸笔,默默辨认拼音,然后将信的内容化成文字记下。
只见傅云生的信上一开头便写着:“你这小子,还真不赖!”
作者有话要说: 1见第二十二回环哥儿的谜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