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丹济望着往内院匆匆行去的丹菁,大声问。
“大姐儿,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内堂响起马佳氏的声音。丹济的母亲马佳氏由一个婆子陪着, 慢慢走出来。丹菁被堵住了去路, 面色尴尬, 登时扶住马佳氏的胳膊,说:“外头好些人,您就让弟弟自己去处置吧!”
“大姐——”丹济气得声音一哑, 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马佳氏却拉着丹菁, 两人一起往外走,一面走一面说:“都是亲眷, 算不得什么外人!既然都来了, 干脆将事情都说清楚。”
“那些当票,究竟是怎么回事儿?”马佳氏看见儿子呆呆地立在当地, 自己转回头来问丹菁。
丹菁一拉脸, 说:“都是我们那口子当的东西啊, 我怎么知道他把东西都当哪儿去了?”
她这话说得太过敷衍,谁听了也不信。马佳氏难过地说:“大姐儿,听说你当了好些你爹留下的旧物, 你弟弟才这么上心, 不但向你弟妹那里讨情,还心心念念地想着替你将东西赎回来,可你,你, 你怎么能……”
“姐,你说实话,这究竟是姐夫要的钱,还是你……”这头丹济也咂摸出不对了。他早先是一颗心为了姐姐着想的,不惜拉下脸面借了迎春手上的财帛,这时候再见到丹菁的态度,丹济只觉得一颗心被人使劲儿挤了捏了似地难受。
丹菁白眼一翻:“当然是你姐夫!”
贾琏轻声一咳嗽,石咏立即再次开口:“诸位,我身为一个出面调解的中人,在这种情形下,觉得诸位还是将齐佐领一起请来说话吧!”
丹菁拿眼一瞪,石咏便道:“这事儿原是这么个道理,原本只牵扯了丹济一家一户的,然而后来又……”
丹济怕他接着再长篇大论地叨叨下去,赶紧说:“快去请姐夫!”丹济身边的长随立即应了一声,转身就跑。
丹菁见人去请齐世雄了,拦也拦不住,但她一想自家丈夫那性子,便又心安理得地留了下来。要知道,她尚且占不到齐世雄什么便宜,凭眼前这些人,更不用提了。
少时齐世雄过来,先拜见岳母,然后见过小舅子,和小舅子的姻亲诸人,皱着眉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丹济当即举着借据问齐世雄:“姐夫,姐姐为了正蓝旗出城驻扎时伤了旗丁一事,四处筹钱助你打点。她说你当了她不少嫁妆,还从我这里借了一千四百多两银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旁人都是第一次听说这银钱往来的总数,马佳氏脸色一变,贾琏双眉一跳,宝玉尚且一脸懵懂,不知这个数目到底意味着什么,石咏却大致猜出,这是将迎春的嫁妆压箱银被借去了一半左右。
齐世雄的表情比宝玉还要茫然,眼一瞪问道:“钱不是早已筹够了,怎么又借钱了?”
丹济登时跟吃了个苍蝇似的,抬眼望着姐姐姐夫,艰难地发问:“那什么倾家荡产,将父亲的遗物都当了,这些事儿,究竟有没有?”
齐世雄手一挥:“当过,又都赎回来了!”
丹济登时傻了眼,亏他还想着要攒钱替姐姐赎东西。要知道,他御前侍卫的俸禄也并不多,全指着将来晋升之后外放做武官,才有“钱途”。没想到被亲姐姐姐夫这么摆了一道,丹济一时半会儿连话都说不出来。
贾琏这时候不说话了,只在一旁冷眼看着。
丹济怔了半晌,忽然问:“既然钱早已筹够,为什么姐姐又从弟弟这儿借钱?”他那叠借据之中,最近的一张,就是年前写的,新鲜热辣,出炉不过十来天。
齐世雄登时将眼一瞪,说:“丹济,你一向明知你姐姐不靠谱,为啥还要借钱给她?”
这话一说出口,丹济家厅里的人全愣住了,都晓得齐世雄此人面皮厚实,比起丹菁,更是一块切不动、煮不熟、嚼不烂的哈拉带皮滚刀肉。
丹济说:“姐夫,姐姐为了你借的银子,这事儿你就一点也不管么?”
马佳氏也说:“女婿,当初丹菁可是哭着求上门的,如今你们说没事就没事了,害我们为你担这半天的心,丹济还求借了他媳妇儿的嫁妆银子,你这……这究竟是怎么说?”
丹菁却说:“娘你看看这借据,所有的借据都是弟弟写给弟妹的,哪一张是我写的?哪一张有我按的手印儿?”有比自己更加油盐不进的丈夫在身侧,丹菁倒是多了些底气。
丹济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石咏却高举着一张借据,大声说:“这上头写得清清楚楚,丹济‘代姐’借银一千两,”他手中拿着的是那张最大一笔的借据,估计是丹济当时写借据时顺手写的,“丹济大哥,令姊除了眼前这位以外,还有旁人吗?”
丹济摇摇头,依旧说不出话来。
丹菁却高声道:“丹济啊,你这是要逼死你姐姐啊,姐姐姐夫刚刚这才还了一笔债,眼下两手空空,什么钱都拿不出来。你媳妇儿那钱又不急用,这般逼着姐姐还钱,你叫姐姐怎么过,你叫你侄儿侄女怎么过!”
丹菁登时撒起泼,嚎啕大哭,满脸是泪,当时将石咏一本正经地在旁边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大道理给盖过了。
她正哭得高兴,忽听耳边“铮铮”两声,似是刀刃摩擦的声音,却见贾琏一脸狞笑,从身后的红檀木桌上起出两柄白刃,互相摩擦,发出声响。丹菁一吓,那哭声立即就止住了。
“想要还钱,简单得很,”贾琏冲齐世雄这夫妻两个阴阴地笑道,“一斤肉抵一百两银子,若是你们两位肯舍十五斤肉,这账就算是一笔勾销,爷不跟你们两个再讨了!”
石咏知道贾琏一定是有分寸的,但是齐世雄夫妻两个不知道。说来齐世雄是武官出身,生得人高马大,而贾琏只是一介文官,偏生他手上这一柄文刀、一柄武刀相互摩擦,造成的声响让人胆战心惊,再加上贾琏此刻满脸满身都是一股子豁出去了的狠劲儿,即便老脸皮厚如齐世雄,也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丹济早已傻了,被马佳氏一推,才喊了一声:“舅爷千万息怒!”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犯的错,可不止是借去了迎春的银子那么简单。
宝玉在旁边已经快要哭出来了,拉着丹济的袖子,说:“丹济大哥快想想办法,我琏二哥哥从来不听人劝的。”这颤声一喊,愈发将丹济家人唬了个十足十。
“十五斤肉,怎么样?得了这十五斤肉,我这账就立刻销去,往后再也不提,你们夫妻谁愿来试试?哦对了,爷想起来了,你们没借到一千五百两这么多啊,没关系,爷有的是钱,回头肉切多了,爷可以倒找……”
丹菁脸色刷白,缩在齐世雄身后,齐世雄口中喃喃地道:“疯了,疯了,真是疯了!”
丹菁则高声叫道:“亲家大哥,这借据是我弟弟写的,就算是你想要割十五斤肉,也得寻我弟弟去才是啊!”
贾琏继续冷笑,笑声在齐世雄夫妇耳中听来着实瘆人,“我妹夫欠我妹妹的银钱,他们两口子的事儿,左手借给右手,算借么?讨债,自然得找你们这些外人。”
早先丹菁嘲笑过迎春受伤是迎春主仆自己的事儿,眼下贾琏说起借钱是迎春两口子的事儿,丹菁竟无言以对。
“薛家的大朝奉,敢问可有随身携带这称银子的秤和戥子?若带了,就借来一用。称银子的也一样可以称肉!”贾琏幽幽地道。
结果那朝奉真的带了秤和戥子,当即从怀中掏了出来。
丹菁转身就跑,齐世雄不比夫人动作更慢,两人争先恐后地奔出丹济家的大门。
这边贾琏赶紧回身,将手中的文刀武刀一起丢给兴儿收着,转头来向马佳氏行礼,道:“亲家太太,适才实在是一时激愤,才出言恐吓,小侄本无意冒犯,万望原谅则个!”
马佳氏被唬得脸色青白,扶着身边的红檀木八仙迎客桌直喘气,一瞥眼见到坚硬的桌面上早先留下的刀痕,又是心惊肉跳了一阵,定了定神,道:“舅爷,莫要如此,我们不是那等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家,这事确实错在我们……”
丹济这时候也上来,伸手扶住母亲,沉重地开口道:“舅爷请放心,内人的嫁妆银子,都着落在我丹济身上,其余都是我的不是,今后……”
岂料贾琏不客气地打断了丹济的话,只说:“亲家太太,妹夫,我可否见一见迎春?”
还有谁敢拦着不成?
马佳氏便吩咐:“绣橘!”
绣橘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高声应了一声:“是!”连忙奔进内堂。
在等候的时候,贾琏将石咏拉至一旁,与他低声商议几句,石咏一怔,反问回去向贾琏确定一回,贾琏点点头,石咏便向丹济告个罪,自己出去安排。
少时绣橘扶着迎春出来,正堂上都是迎春的亲眷,自是无须回避。贾琏与宝玉见到迎春臂上缠着夹板,面容清瘦,但是精神尚好。宝玉见了多日不见的二姐姐,眼圈儿一红,登时迎上去唤了一声:“二姐姐!”就说不出来话了。
贾琏却扭头对丹济说:“妹夫,我打算接妹妹回府住两天,也省得亲家太太为我妹妹操劳。”他直接说了自己的安排,压根儿没有征求丹济同意的意思。可是丹济又哪里敢不同意?
迎春这时低着头,缓缓上前,去婆母马佳氏那里曲了曲膝,小声道别。马佳氏则颤声说:“好孩子,好好歇两天,别多想,娘惦着你,丹蓉也惦着你,可记得早点回来。”迎春双眼含泪,嗫嚅着说不出什么,只管由绣橘扶着,缓缓退开。
一时丹济家下人进来报,说是贾家来接人的车驾已经到了府外面。贾琏径直向丹济与马佳氏告辞,宝玉则在迎春跟前护着,慢慢一起来到丹济家门口,看着迎春上车,宝玉这才与随后一起出来的贾琏一起,各自上马。
“宝兄弟,你先自回家去吧!”贾琏嘱咐宝玉,“我送二妹妹去个旁的去处……对了,今晚我在石家暂住,先不回府了。府里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我是为公务回来,还有些事要忙,待忙得差不多了,自然回府叩见老太太和大老爷。”
宝玉吃惊不已,他真没想到贾琏将迎春接出来,竟没打算把人接回自家。只听贾琏又嘱咐:“二妹妹的事,你且不要向府里的人说。咱们家……你也知道,人多嘴杂,省得可以挽回的事,往后便闹到不可挽回了。”
宝玉:……琏二哥哥这么决绝地将二姐姐接出来,搞了半天竟也还是为了挽回呀。
一时贾琏与宝玉两人别过,贾琏一行人,带着迎春的车驾,往永顺胡同过去。这车驾是石咏早先雇的,此刻石咏已经先回永顺胡同送信去了。
待到了永顺胡同石家那里,石大娘、王氏与如英早早地就迎了出来。迎春与绣橘都是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贾琏没把她们主仆接回荣府,而是送来了石家。好在石大娘、王氏与如英,都与迎春算是相熟的,如英更是有与迎春一道选秀的过往情分。
早先石咏提前回家送信,石大娘等人虽是惊异,可也为迎春的遭遇感到心疼不已。如英手快,已经收拾了一间客房出来,并调了两个手脚勤快的小丫头过来客房这边照应。
一时车驾到了,迎春要与石大娘等人见礼,被石大娘赶紧拦住,命如英小心扶着往院里去。
贾琏与石咏在外看着,贾琏沉着一张脸,道:“兄弟,这次哥哥可真要多叨扰你了。”
石咏却说:“这算啥?对了,琏二哥什么时候回山西?”
贾琏拍拍后脑,说:“最晚后儿个就得走。茂行,咱们今儿个得好好商议商议!”
石咏答:“这个自然!”他顺带手捎上需要静心读书的石喻,这几个爷儿们今晚则回椿树胡同小院里暂住,让女眷们住在永顺胡同赐宅里,彼此都自在些。
晚间石喻且在西院自己的地盘温书,石咏则与贾琏在东院上房彻夜长谈。
贾琏紧锁着眉头,石咏原本以为是差事上的缘故,没想到贾琏却说山西诸事还算是顺逐,他不大放心的,却是京里,荣宁二府的事。
“这次二妹妹的事,着实令我寒心不已。并非是觉得丹济目中无人,敢欺我荣国府嫁出去的闺女,而是,而是……”
贾琏真正忧心的是,荣国府如今直如一盘散沙一般。如若府里真有人关切迎春,迎春初六不曾归宁,难道会没有人过问?今日他出面找丹济讨说法,找来找去,只能捞上个宝玉一起,贾环贾琮等人尚小,再加上几个旁支子弟,皆不得用;宁府那边,对此漠不关心不说,且如今贾琏自己也不想主动去沾惹宁府了。
“宝玉兄弟是个待人实心实意的,可是遇事难免软弱,撑不起事,唯盼他日后科考顺利,或许可图一二。而我家中那位大老爷……”贾琏提起贾赦,一个字也说不出,唯有长叹而已。
若非如此,堂堂一个国公府,要为出嫁女主持公道,何须他一个人千里迢迢,从山西快马飞奔回京?
“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荣府如今早已不及先前那样兴盛,其实较之平常官宦人家尚有不如,子弟骄奢却无才具,无人为长远计,细看去,不过是一具空架子而已!”
贾琏说得沉痛。石咏自是知贾琏随伊都立于山西上任之后,见的世情多了,眼界自然也不同,昔日在府中时尚能浑浑噩噩,如今离京再看,荣府的诸般弊病自然一望而知。”
“宁府那边……怕更是指望不上!”贾琏心中明白,以宁府如今的态势,将来荣府不被其连累,恐怕就是好的。
“宁府……”石咏听贾琏提起,实在忍不住,将上回那“氤氲炭”的故事说了。贾琏听了也着实忍俊不禁,一阵大笑,笑过之后,精神稍振。
“令妹的事,琏二哥觉得应当如何?”
当时贾琏提出想将迎春送至石家暂住两日的时候,石咏便知贾琏还是看好丹济,还是期盼这小两口以后能够前嫌尽释,一处好好过日子的。就等着看丹济什么时候表个态,再将迎春接回去。
贾琏点头,表示自己也是这个意思,但是他必须尽快回山西去,因此不得不将这事情托付石咏一二。石咏听他说了,如此如此,自然一一答应。
“只是今日到底没能逼得了那对无赖夫妇,连自己亲弟弟也要骗,亲弟媳的嫁妆银子也要昧了去,这样的人,我是头回见。”贾琏叹息不已,尚未想出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法子可以治一治这对夫妇。
石咏却笑:“我倒有个法子,前几日我还想着将这个法子试一试,看看管不管用,没曾想竟有人送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