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阿哥问起方世英, 石咏是事无不可对人言,当即承认, 并且一五一十地将昔年方家父女如何与自家为邻, 又将当初微山湖上遇匪的事也说了, 只掩住了方世英曾经提过的“江湖切口”不提。
十三阿哥见他答得坦荡, 绷紧的面孔便稍许放松,只说:“茂行,你行事一向有分寸我是知道的。但是年轻人, 结交他人之际多少还是要长个心眼, 须知人心隔肚皮,世事未必如你所见的那般明白。”
石咏当即点头, 表示记下。可是十三阿哥紧紧盯着他, 又补了一句,道:“此人, 四年之前, 五月至八月间, 一直携女滞留承德。此事你可知道?”
石咏从未听说过此事,现在听说,猛地抬起头, 难以置信地望着十三阿哥。
四年前的夏天, 在承德,先是澹泊敬诚殿藻井的无头公案,随即便是有人以火铳当街袭击十六阿哥。这几件石咏都是一一亲历。他根本无法相信,这些事竟会与方世英有关。
方家父女, 一来为石家解困在先,二来微山湖上施救在后。尤其方世英,此人在石咏心中一直是个正派英豪。而且前日里他在“百花深处”提点石咏诸恶莫作,诸善奉行,更加深了他这种印象。若说昔日承德的两件案子都是方世英所为,石咏一时不能相信,也有些不能接受。
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十三阿哥敏锐,看见石咏这副神情,便知他一时不会全信,也没有点破,只道:“茂行会与此人有这样的渊源,也是巧合,须怪不得你。但你须知,知人知面不知心,凡事俱不可盲目轻信。”
石咏一点头,谢过十三阿哥的好意,老实应道:“小侄省得。”
“你明白就好。”十三阿哥放过石咏,让他回去。
“四哥!”待石咏离去,十三阿哥将雍亲王从书房里间请出来,看见雍亲王沉着的一张面孔,当即笑道:“四哥是否觉得弟弟待小石太苛刻了?他这才刚漂漂亮亮地办成了一桩好事,弟弟非但没有夸奖他,反而抓来一阵敲打?”
雍亲王大约从不会嫌给年轻人受的打击太多,只道:“年轻人不晓得人心险恶,十三弟提点提点,自是正理……只是有时十三弟还需要勉励勉励,免得一个个失却朝气,都跟六部里那些暮气沉沉的老臣似的。”
十三阿哥听了这大转折,忍住了没笑出声,但也顺着话夸道:“这次内务府拍卖人参的事,连我也以为十六弟会吃个瘪,没想到结果还算不错。听说卖了四十三万两,以往的年景,内务府入库的,也就是这么些钱吧!”
这一次拍卖行卖参,因为药材商们的缘故,总体拍卖的价格有些偏低。但是以前人参售卖的货款会层层截留,最后入内库的款项会打个折扣,因此今年石咏他们卖出四十三万两的成绩,与以前年份相差仿佛。
“不止这些,”雍亲王掌管着户部,因此也一直盯着内库,“缴入内库的总额大约在五十万两上下。”
“哦?”十三阿哥生了兴趣,难道在拍卖之后,这参竟然还额外生出了些钱?
“这个自然!”雍亲王冷着脸,“谁让那些不长眼的药材商耳根子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内务府那起奴才哄骗。待拍卖之后,才晓得一窝蜂地去买参。有便宜不敢捡,待到参价加了两成,反而拥到人家铺子门口去抢。你说这些人寻常做生意的时候究竟带不带脑子?”
十三阿哥晓得这位四哥说话一向有些刻薄,眼下这般挖苦,在雍亲王口中,已经算是略留了几分客气了,便道:“做生意的也不全这样,那乐凤鸣不就是这样?”
雍亲王此时已经托起了盖碗饮茶,待缓缓将茶汁咽入喉中,才开口点点头,道:“这次同仁堂是押中宝了。但好在乐家押中了宝,也并不贪心。后来他家将转卖人参所多得的那二成不到的利,都缴到内库来了,所以总共得了五十万两有余。”
雍亲王与十三阿哥都知道,这回同仁堂乐凤鸣的这个角色,换了别家药房也能扮演,但是乐家却由此一事,从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小药房,一跃成为业内说话极有分量的商家,乐家无形中占了极大的便宜。当然,乐家也承担了不小的风险,当初乐凤鸣肯上石咏这条船,着实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的。
“区区这么些长白山的山参,就被生生折腾出这么多波折。”雍亲王一想到内务府的事,便忍不住摇头,“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内务府之中,竟还有那么眼贪手快的,但凡见到钱,都要伸手薅一把……皇阿玛却本着对下宽纵,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这迟早叫能吏都寒了心。”
听着雍亲王的抱怨,十三阿哥不方便接话,只暗暗提醒:“四哥留心,这还只是卖参,关外那里,还有挖参这一茬儿。”
他隐约地提点:“听说前阵子忠靖侯史鼎入京,抽空去见了王修德。”
王修德的兄长王修元是吉林驻防将军,挖参之事,由内务府操办,吉林驻防则需要出人出力。史鼎既然与王家兄弟联络,看起来像是也想插手挖参的事,想要分一杯羹了。
这话把雍亲王给惹毛了,额头上青筋暴了出来,伸手拍着桌子说:“盐政的银子全截留了去填补他家的亏空去了,竟然还有脸惦记着关外的参?十三弟,你可知道苏州那边管史家两兄弟叫什么,叫‘佛爷’,还是‘史家二佛’呢!史家往苏州寒山寺捐的金子早就够几座佛像重塑金身了,平日里还乐善好施,一副善人模样。好礼佛是吗?礼佛是件好事,可是礼佛有必要专门做一件织金料子的礼佛长袍吗?袍裾一丈八,穿着都走不动,进个佛堂要十个从人一起帮忙提着衣料……”
雍亲王自己便日常礼佛,但是他素性简朴,不喜奢华艳丽之物,平日里除了亲王制式的各色朝服冠戴,他日常所穿总以色调淡雅,穿着舒适为要,礼佛时自然更加素净。苏州的史家兄弟与这位的习惯完全背道而驰,也难怪这一位全不待见史家兄弟俩。
再加上早先史鼎一进京,便忙着去见十四阿哥,这事在京中不少人都知道。虽说趋炎附势是人之常情,可是这般大喇喇地做出来,甚至连自己的直属上司那里也不闻不问,这也实在太过了。
十三阿哥深知雍亲王素来看不惯为了一己之贪欲,以权谋私之人,只连声劝道:“四哥有空的时候也提点一下小十六,吉林那边也让他遣人盯着些,这般巧宗儿千万别轻易就拱手让人讨了去了。”
雍亲王稍许消气,点了点头。
隔了一会儿,这位又皱起眉头,问:“不过,这次参的事,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乐家买参的钱,究竟是哪儿来的呢?”
这个问题,听说九阿哥那边也非常关心,四处打听查证,就想知道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违拗他的意思,帮乐家筹了这么多的款子。乐凤鸣祖上是铃医,一穷二白地起家,绝没可能有这么多的积蓄。而九阿哥则已经与全城所有的钱庄票号联络过,确认乐家没有向任何一家借款;若说乐家是借的印子钱,像他那样,拖延十天不给回款,光利钱就能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可是乐凤鸣全跟没事儿人一样,因此说是印子钱,也不大像。
还有一件奇事,就是乐凤鸣送来的,全是小面额的银票,三五百,七八十,各家钱庄票号都有,仿佛真的是他东拼西凑,凑了来的货款。
这件事几乎令雍亲王本人,也十分好奇,实在想不通,钱的来源到底是什么。四十三万两不是个小数目,北京城就这么大,通货的数量原是一定的,没可能一下子冒出这么些白银。
十三阿哥心里有数,但是在雍亲王面前,他还是保留了一把。
“这个嘛,弟弟也所知不详。”十三阿哥给雍亲王留了一个悬念。
然而乐家的这些银两来源并不复杂,只是世人大多想象不到而已。向乐家出借银两的,不是别家,乃是织金所。
石咏当初找到乐凤鸣的时候,早已将整个计划考虑完成,但唯一无法解决的问题就是钱。
恰好此时石大娘与石咏聊起织金所的生意,向他提起如今织金所已经积累了很大一笔金银,然而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钱生钱的方式。由此石咏才得知在这北京城里,竟还存在这样一种理财方式与生态——商铺存银。
所谓“商铺存银”,一般是大家大户人家的女眷,将自己的嫁妆或是手头积蓄存放在一间生意兴隆、前景可观的商铺。每年由商铺支付少量的利息,算做分红。这些银钱对于女眷们来说,完全是闲散资金,并没有急用。很多人可能一辈子都不需要将本金取出来,只是时不时取一些红利,搁在手边零花。
然而这种生意也并不是每家商铺都能做的。女人家的钱,惯常放在做女人生意的商铺里,这是共识。而织金所的条件,比别家更为得天独厚。除了因为铺子本身做衣料生意之外,还在于它有专门招待女眷的店面,这部分店面从掌柜到伙计全部都是女性,除了日常有共同话题,可以一起谈谈说说之外,也方便女眷将手头积攒下的财产亲自带到织金所,完全没有必要托付给府里的管事跑腿,只要自己跑一趟,挑一回衣料,差不多就能办妥了。
其次,敢于将真金白银存放在商铺中的女眷们,对店铺的要求也高。女人家存钱,除了期望钱能保值,还有不少人希望能够对外保密,尤其对自家亲眷能够保密。织金所有一项好处,就是为每一名主顾都做了专门的账簿,这账簿上除了会记录她们喜爱的衣料,还会在隐秘处单独记录她们在织金所存放的款项。这种记录,除了账房,就连寻常出面招呼客人的掌柜,也是轻易见不到的。
若是借荣府来打个比方,荣府自老太太以下,邢王二夫人,赵姨娘周姨娘,客居的薛姨妈,未出阁的小姐们,甚至有头有脸的大丫鬟,都有可能在织金所存放了一些钱财,但是彼此互不知情,除非她们自己向他人显摆,否则这存银的事情,绝不可能从织金所这里泄露出去。这才格外让人安心。
加之织金所生意兴隆,日进斗金,人人都看在眼里。对于这件铺子日后的发展,旁人没有什么怀疑,更加放心地将银钱存放进来。
然而石大娘眼下的考虑,却是认为织金所存下的钱已经太多了。从各家各户主顾那里接来的小额银票,已经有了厚厚的几沓,金额很大,甚至已经多过了织金所日常需要周转的本钱,这笔钱却只能放着,暂时找不到合适的法子投出去,因此只会挤占了几个股东各自的分红。
石大娘为这事,曾经与织金所的账房和大掌柜商议过,甚至还去信打听过凤姐的意思。但是众人的一致看法是,织金所维护住这么多主顾并不容易,若是主顾愿意将银钱存放在织金所,他们也不好拒绝,最多解释解释,分红时红利薄一点罢了。
“不会吧!”石咏听见母亲所说的,忍不住咋舌,心想,织金所原本好端端的只想做点儿布匹生意,怎么闹到后来变成了金融机构?
“咏哥儿,这你就不知道了,这是成法,前明就有,只不过后来因为战乱给扰了。早年间大家手里都没什么钱,直到康熙三四十年的时候才渐渐好了起来。你外祖母和舅母她们,当初也曾搁了些钱在铺子里的。”
石咏万万没想到民间竟有这样的智慧,即便是女眷们也不甘落后。只是这究竟算什么金融产品?女眷们显然不能算是店铺的股东,这些钱最多只能算是一种自发的,向商铺进行的主动存款,而每年她们拿去的那些“分红”,其实就是利息。
但是这种存款与如今钱庄票号大户人家户头里的钱相比,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稳定。几乎没有什么人会主动去动存放在织金所的本金。石咏托母亲请织金所的账房算了一下,将近两千名主顾,在近一年内,动用了织金所本金的,只有三十七人。
织金所开业五年之际,主顾们的“存银”已经超过了四十万两,织金所原本也确曾使用,但是前阵子刚刚回了一大笔货款,又正好是在冬令皮料进货之前,银钱正是充裕的时候。石咏一开始是不肯相信的,可是待后来听说了织金所如今有两千多名主顾,算下来每人平均也就存了二百两不到,石咏才信了。
有这样一大笔银子摆在面前,石咏自然心动。他在征得了十六阿哥的同意之后,与织金所签了契纸,借用四十三万两存银,限期一月归还,这一月的利息为二分五,折合年利为三成,比寻常银票钱庄借贷的利息高出近一半,但是与市面上印子钱的利相比则要公道不少。
待乐凤鸣拍下所有的参,便不愁药材商们不会自己求上门。而同仁堂提价两成卖参,一部分原因也是要覆盖这三分的成本。而乐凤鸣不负众望,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将参全部卖光,这笔钱连本带利,自然也顺利地送回织金所。
早先十六阿哥与石咏说笑,就曾提到过,九阿哥这样折腾,到处去打听乐凤鸣的钱究竟是哪儿来的,根本就是灯下黑,他只消回府问问九福晋没准就知道了。只不过,人家九福晋也未必就愿意告诉丈夫,自己的身家都存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