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与如英一道, 过去西院上房陪母亲一道用饭。
早先石大娘一直不肯让如英立规矩,但今日小叔石喻也在, 如英便端着长嫂的架势, 先给坐在炕桌前的石喻布了菜, 又给坐在花梨木小饭桌边的石大娘和王二婶盛汤挟菜, 这才坐在石咏手边,与石咏一起吃饭。
吃饭的时候,石大娘忍不住问问石咏近来差事办得如何。石咏却舌头打结, 说不出什么, 甚至有时候要如英胳膊肘推推他提醒,石咏才能省过来母亲问话了。
石大娘非常体贴儿子, 觉得石咏当差辛苦, 就该让他好好安生吃一顿晚饭。于是石大娘只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炕桌上盘腿坐着吃饭的石喻聊天。石喻妙语如珠,时不时将伯娘与母亲逗笑。如英听了也会抿着嘴微笑, 但只有石咏一个人听不见似的, 只管捧着饭碗发愣。
一待吃过饭, 小夫妻两个陪石大娘和王二婶饮了些茶,石咏便先告退出来,留如英一个再陪母亲说说话。
他一回到东厢, 旋亮煤油灯, 望着桌上那一匣子碎玉,立即精神抖擞,坐下便将这些碎玉一片片地托在手上仔细研究,一面研究一面说:“这玉质真不错……”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煤油灯的火焰稍许晃了晃, 那些碎玉表面的光泽又一次晃动。
石咏则揉揉眼,想看看自己究竟是不是眼花了,再凝神盯着这些碎片,眼前却再无异常。
石咏伸手将匣子里的东西往桌面正中一倒,一五一十地开始清点。碎片总共三十七片,这个数量也不算是太离谱,真要修起来,比修红娘那只瓷枕的工作量可要小多了。
然而这些玉器碎片碎得非常不规则。而起碎玉器的拼接比碎瓷器的拼接难度不少,石咏将每一片大致都看过,只觉得形状各异,一时没有什么头绪,完全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能够将这些碎玉拼起来——若想要两两比对,看截面能不能对上,这也一样是极耗工夫的事儿,而且石咏还有一个非常实际的困难:他完全不知道这些碎片是不是完整,保不齐哪里丢了一片,他就根本无法重新构筑这枚完整的玉器。
正在这时,东厢内灯火一盛,石咏一抬头,见是如英托着一盏灯走进来,灯光柔和,照在石咏面上。
石咏非常抱歉地对媳妇儿说:“媳妇儿先去安置吧,我这怕是要,怕是还要……再忙会儿。”他一时对这一件神秘的玉器生了兴趣,就总想着要整理出个头绪才能放开手。
如英没说啥,将灯放下,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又托着一盏茶进来,笑着对石咏说:“这是提神的酽茶。你先忙着,我这就先去睡啦!”
感情是将石咏打算挑灯夜战的打算都给看穿了。
石咏颇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谢过了自家媳妇儿。如英临走之前,见石咏摆在灯下那些碎玉的方位,便道:“对了大哥,我早先整理这些碎片的时候,隐隐约约觉得这玉上该是有一条玉筋的。”
玉筋其实是上等美玉玉身上的一种瑕疵,若是玉质内部的软硬不均匀,较硬的部分就会形成玉筋。这玉筋呈线状或是螺旋状,贯穿玉质,因此即便是玉器碎裂,也能在碎片中看到玉筋的走向。
如英出身老尚书府,这些好东西自幼便见过不少。此刻见石咏面对一堆碎片,面露为难之色,忍不住提醒一句,然后以手轻轻掩口,打着呵欠说:“我困了,先去睡了。”
她年纪不算大,每日到了晚间自是渴睡,又不想让石咏分心来照管自己,索性明说她先去睡,好让石咏安心在这东厢里忙自己的。
只是如英不知道,她的一句话,竟给了石咏重要提示,如英一去,石咏立即坐在桌边,迅速地找到那条玉筋,同时飞快地给碎片编号,一面编号,一面将有玉筋的碎片拢在一起,如此一来,没用多少工夫,就已经将这枚玉器的半边给重拼了起来。
这时候夜已深沉,石咏望着手中刚刚有点儿形状的玉器,托着腮沉思。
看起来,这该是一枚玉盛器,大抵是玉杯、玉碗之类,除了基本器型之外,杯身或是碗身上恐怕还另有玉雕装饰,看形状应该是花朵。
侥天之幸,这枚玉器碎裂的时候,碎开的是玉器主体,那些非常繁复而精美的花枝花蔓的细枝末节都没有损失,这恐怕是不幸中的万幸。
“好美!”
石咏实在是忍不住,又赞叹了一句。
待见证了这样美好的玉质,他哪里还想得起要给如英打戒指的事儿?
可就在此刻,石咏手下的所有碎片突然同时晃动,有个尖细而铿锵的声音在说:“不要,不要磨戒指——”
声音里带着抖,可见是怕极了。
石咏听了赶紧道:“不磨,不磨戒指就是!”
他用哄人的口气接着说:“说实话吧,你这玉质虽美,但是也太碎了些,要挑一块出来磨戒指还真挑不出,最多只能磨个戒面,或者打一对玉耳坠什么的。”
话音刚落,手下的碎片已经又一起晃动起来。
这回碎片们似乎摸清了楚石咏的脾气,晓得石咏好说话,当即一面摇晃一面高声抗议道:“戒面也不能磨,耳坠也不能磨!”
石咏的耳鼓被刺得有些发疼,赶紧连声答应:“好好好,答应你,什么都不磨!”
他心想,到底是谁将“温润”这个词和“玉”联系在一起的,是谁将世上的美男子都形容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早先他修过的一枚玉质虎符虎二哥,说话时的嗓音是个沙哑而低沉的男子声音;眼前这个他还不知是个啥,但是一闹起来声震鼓膜,尖锐高亢,一点儿也不“温润”么!
有了石咏的保证,这些碎片渐渐都安静下来,一枚一枚地卧在灯下,那个声音却开始对石咏冷嘲热讽:“你的水准也不咋地么!与你媳妇儿相比,相去甚远。”
“若不是你媳妇儿,恐怕你也想不出怎么拼出我的原身吧!嘿嘿!”
石咏拿起一片接近水滴形的碎片,在灯下看了看,这玉质极好,碎片背后的光线似乎全蕴在玉身内部。
“听说时下特别流行水滴形的玉坠子!”
“好啦,好啦……不要闹啦!”桌面上的碎片一起晃动一阵,终于开始尝试讲和,“我不嘲你就是了!”
石咏“嗯”了一声,手下不停。那片水滴形的碎片给了他启发,瞬间他又弄清了七八片碎片的位置。余下不曾归位的残片已经不多了。
可是那不知名的玉器却很紧张:“你,你要干嘛?”
石咏答道:“将你修复,好让你重见天日,并且让更多的人见到你,欣赏你啊!”
他们这位文物研究员,平时所做的工作,就是这些,让已经缺损的文物古董重现其研究价值与艺术价值。
“不要,不要!”那碎片瞬间又一起晃动起来。原本石咏已经大致拼出形状的几片,在这样的晃动之下,竟再次碎开。
“不要,不要!”这不知名的玉器每一片残片都在拼命晃动,使劲儿抗议。
“你不知道我已经给你每一片编号了吗?”石咏叹气,表示对方的抗议没什么用处。
石咏的习惯是,先编号,然后再拼,每一片确认位置的碎片都会由他手绘草图,记录位置,因此这玉器哪怕是再抵抗,也不过是稍许拖延一点儿时间。石咏只需要再看看他的草图,随时能够按图索骥,重新拼起。
“可是你究竟为什么……不愿被人修起?”
经石咏的手,修了这么多的文物,可是石咏还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文物本物,它究竟愿不愿意被修复。如果文物本身,不愿意被修复,那……究竟该怎么办?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那个尖锐的声音又在石咏耳边响起。
石咏登时讨饶:“在征得你的同意之前,我暂时不会把你恢复成为完整的器物,这样你可愿意……愿意小点儿声说话?”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玉器的分贝数一下子就低了好多,石咏伸手在耳际按了按,缓释一下被刺激了的双耳。
“你可知我出身高贵,我来自楚山,发现我的人名叫‘卞和’……”
石咏一挑眉:“和氏璧!”
“看不出来,你这少年还听见多识广的么!”玉器收敛了音量之后,语音里好些细节就都能被听清了,说到这里,这声音里明显地带上了几分洋洋自得。
“可是,和氏璧,据说是做了传国玉玺啊!”
和氏璧的年代太过久远,虽然当时已有文字记载,但是其文字记载并不能完全为考古发现所佐证,因此有些文字并不能当做正史来对待。
“对,就是和氏璧,我确确实实来自和氏璧……做完传国玉玺之后的余料。”
石咏险些被这玉器说话时的大喘气儿给吓到,待听明白,又忍不住想笑。
“可是我需要严正警告你!你千万别试图修复我哦!”那玉器一点儿都不在乎石咏正忍笑忍得很辛苦,“我可是自带一份神秘的诅咒,所有曾经拥有过我的人运气都会变差哦!”
石咏这回再也忍不住了,说:“所以我应该将你转送别家,不,应该分开十家转送,转送十次之后就可以洗脱霉运对不对?”
对方答:“你咋知道?”
石咏无语,心想莫不是贾府因为这个缘故,才将这件器物打碎的?若是如此,这也太可惜了吧!
他转念又想:为啥文物……也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你不信?”那玉器又说,“我可告诉你,我的上上上上一任主人,曾是小康之家,乐善好施,助人为乐,救冻饿于路……然而却被所救之人出卖,不得不弃官出逃,其间忠仆替死,知交被谗,爱妾为人所夺后杀敌殉节,主人本人则一生颠沛流离,远离故土……”
石咏听着忍不住心生悲凉:这确实是够惨的。
那玉器接着又说:“而我的上上上一任主人,曾经权势滔天,圣眷不衰,然而就因为政敌偶然一次扶乩,就落得个家破人亡、抄没财产、罢官回乡的下场,爱子因此遇害,本人死时贫病交加,连下葬的棺木都没有……”
石咏心想:这也很惨那!
只是这两任主人的故事搁一处听,便有些耳熟。石咏努力回想,究竟是哪个权势滔天的人物,是因为扶乩而败亡的。
“而我,还差点儿有幸见载于传世古籍《天水冰山录》中。”这玉器说话声儿酸酸的,几乎听不出是喜是愁。
可是石咏却非常震惊:“《天水冰山录》,你曾被记载在《天水冰山录》之中?你……你的前前前任主家,是严嵩?”
《天水冰山录》他很熟悉,但……但那其实是一本,记载明代奸相严嵩抄家时候抄出的各种财产的抄家清单。
石咏以前的职业是研究古代工艺美术精品,而《天水冰山录》中记载了很多当时流行的高价值工艺美术制品名称。所以对方一提这本书,石咏就能报出严嵩的名姓。
那枚四分五裂的玉器用一种庄严肃穆的口气应道:“你很了不得!很多人都压根儿都没听说过这本书的。”
此刻石咏的震惊无以复加,他几乎没法儿想象眼前这件玉器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是听这器物本尊所说的,在严嵩之前,这玉器的主人“忠仆替死,知交被谗,爱妾被夺……”
这实在不能不教人想起一部传奇剧,点题并贯穿全剧的,正是一件知名的玉器。而那戏里的大反派,试图抢夺这枚玉器的,则正是严嵩严世蕃父子。
石咏正在咋舌,只听那玉器的声音肃然道:“不错,我正是传世奇珍,源自和氏璧,经历万千次打磨,终于造就的不朽作品,我的名字是:骨骼清奇、冰清玉洁、凌雪傲霜的‘一捧雪’。”
石咏:……你只说是“一捧雪”,其实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