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古言小说 > 我在红楼修文物 > 172、第172章全文阅读

“王千山”已经彻底迷糊了, 远处的人见了他就跑,他还可以自欺欺人地说是对方认错人了, 可是身处此间, 这种无处不在的熟悉感却根本无法强行掩盖。

他知道自己早年间曾经受过重伤, 在乡间养了一年多才渐渐复原的, 当时他只记得自己姓王,旁的一概不记得了,后来才慢慢寻到了旧日同僚, 有人提起, 他叫王千山……

从此他便安分守己,继续留在川中, 就当自己是个巴蜀汉子。然而这次奉上峰之命, 进京一趟,这种无处不在的熟悉感就一直困扰着他:没可能, 真的是自己曾在梦里来过这京城吧!

王千山慢慢向前, 来到那年轻人所指点的“忠勇伯爵府”跟前, 抬眼望着大门上挂着的御赐牌匾,王千山只觉得自己一颗心渐渐往下沉。

他缓步上前,伸手去触碰那朱漆大门, 去抚摸门上有些年头的门钉, 心里突然涌起无限悔意:曾几何时,他想过,想用抛去已有的一切,来换取重新迈入这座宅门的机会。

这时忠勇伯府的门房也赶来劝:“这位爷……”

早先那名王千山看着眼熟的年轻人就上前来一拦, 说:“且别扰他,由他慢慢想!”

王千山却依旧迷迷糊糊的:慢慢想?想什么?难道真有什么过往,乃是不堪回首,他始终不愿想起的吗?

越是这样想,王千山心里越是生出抵触,头越发地疼,脑子里嗡嗡直响,旁人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

就在这时候,一个最为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急不可耐地问:“在哪里,人在哪里?”

然而王千山听了这声音就莫名想要落泪。

只听他身边的年轻人出声代为答道:“大伯父,在这里……”

来人蹬蹬蹬地走到王千山面前,似乎是努力辨认了一番,才开口,颤声道:“宏武……”

——宏武?!

这名字一直在自己脑海里回响,王千山便有些弄不懂,他真的叫“宏武”吗?王宏武?

“大伯父——”那年轻人又冲来人说了些什么,王千山一个字未听进去,只是抚了一阵门钉,迷迷糊糊地转到门房那里,迷茫地笑着指指府里,口齿含混地道:“我……我进去、看看……”

门房估计也懵了,等了片刻,才出声要拦:“你谁呀?”

王千山一怔:他是谁?

“王千山”这个人,在世上究竟存不存在……他究竟是王宏武,还是别的什么宏武?

只听一个雄壮的声音响起:“别拦着他,让他自己想!”

门房一凛,应道:“是,大老爷!”

王千山见无人阻拦,便踉踉跄跄地往里走,穿过前院,便拐上一条小巷,在一处小院门口停了停,凝神看了一阵,终于还是没有进去,只管继续往前。

“他这是要去祠堂,别拦着他。”那个雄壮的声音再度开口,竟是一路跟着他进来,跟到这里了。

王千山不管不顾,一路向前走。果然,不久,石氏宗祠出现在他面前。王千山呆看了半晌,伸手一推门,原本以为是上了锁的门却应手而开。王千山却不敢进去,只接着冬日午后的一缕阳光,努力试图看清楚从此里供奉着的那些牌位——石廷柱、石华善、石文炳、石文耀……石宏文、石宏武……

待他看到这里,“王千山”突然全身一震。

原来他真实的名姓,该是叫做“石宏武”……

记忆排山倒海而来,他瞬间记起自己是石宏武,不止这个身份,还有很多,他的妻室,他曾经一意孤行,反出的家族……

就在这一刻,石宏武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早先那面色白净的年轻人就立在石宏武身边,他这一瞬间的眼神闪烁,那名年轻人想必也已经见到了。

石宏武陡然脸上发热,伸手撑在祠堂门边。

原来,曾经一力排斥,不愿被回想起的记忆陡然唤醒,竟是这个滋味。

石宏武颓然转身——他突然之间醒悟了,他或许……不该来这京中,更不该傻不愣登地寻到这里的。

这时石宏武抬眼看向身边的年轻人,这年轻人长得与自己很是相似。石宏武登时记起了去年年节曾经进京的一位同僚,回到川中之后曾无意中提起,在雍亲王府见到过一位年轻人,相貌与自己十分相像。

石宏武凝神看了他片刻,心里一阵哀伤,说实在的,这年轻人长相更像其父石宏文,说像自己,只是因为他们兄弟两人也长得肖似罢了。

石宏武低下头,吸了口气,心中酝酿着措辞,该怎么说,怎么说才能教这里的人们忘记他这个过客,忘掉他这个早就该埋骨的鬼魂。

可是还未等他想起,石宏武背后已经响起一个激动的女子声音:“二弟,你大哥呢?”

就因为这一声,石宏武的心防立即溃了。

出声的是他大嫂,那个一直照顾着他,照顾他们夫妇,并且毫无保留地支持他们兄弟任何决定的大嫂。

这世上,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这位大嫂。

“宏武,你告诉我,你今日能回来,你大哥便也还在人世,对不对?”石大娘满怀希望,激动地开口询问,“你知道宏文在哪里,是不是?”

石咏赶紧上前,伸手搀扶自己的母亲,感受得到母亲全身都在轻颤,不知是因为多了一份希望而感到喜悦,还是因为害怕再次失去这份希望而感到恐惧。

石宏武却再也支持不住了,石大娘唤起了他的昔日兄弟情义,却瞬间压垮了他。

说时迟,那时快,石宏武“啪”的一声,重重跪在石大娘母子跟前,开口道:“大嫂,是宏武……宏武回来了……”

他俯身在地上“砰砰砰”地叩首,口中含糊不清地说:“是弟弟无能,弟弟无能……”

瞬间石宏武的额头已经磕得青肿,眼泪肆无忌惮地流着,只喃喃地道:“弟弟无能,没能护住大哥……”

石宏文是他亲手收敛,丧信也是他亲自命人去送的,眼下大嫂向他要人,他实实是给不出啊!

石咏在一旁,陡然感到手上的压力,连忙一使劲,稳稳地扶住母亲。石大娘瞬间已是泪流满面,石咏自打到此,还没有见过母亲片刻之间便哀伤至此。

可是石大娘却轻轻拍了拍石咏的手背,轻声说:“咏哥儿,去将你二叔扶起来…… 这大冬天的,地上凉。”

石咏担心地看看母亲,却见母亲稳稳地站住了,虽然泪水依旧涌出,却已经勉力在向他微笑点头,同时转过去冲石宏武说:“二弟,这是咏哥儿。”

石咏见母亲撑住,便“哎”地应了一声,过去搀扶石宏武起身,可是石宏武此刻却再也经不住内心的谴责,伏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放声大哭:“大哥……”

话说回来,他是真的对不起大哥身后留下的孤儿寡母,当初都是因为他……

富达礼与庆德等人此刻都聚在祠堂外。富达礼在一旁看见这情形,顿时一阵心酸,以前宏文宏武兄弟都是管他叫大哥的,可是因为分出忠勇伯府,他们小哥儿俩才会自己改了称呼,石家从此只有大哥二哥,而伯爵府则永远少了三弟和四弟。

眼见着石咏将石宏武扶起身,富达礼便四下里找人去,要去给隔壁传话,没曾想,就是这一团乱的功夫,王氏已经带着喻哥儿赶了过来。

石咏有些心疼地望着弟弟石喻,伸手招呼:“喻哥儿快过来!”

石喻面色平静,此刻小心翼翼地来到石咏身边,颇有些警惕地望着泪流满面的石宏武。

石咏低声唤石宏武:“二叔……这是喻哥儿!”

他又转脸望着喻哥儿,看看这一对父子,相貌确实很有几分肖似。于是石咏又开口道:“喻哥儿,这是你爹!”

石宏武听见石咏唤石喻的时候,就已经满眼是泪地抬起脸,透过泪水望着石喻那张与自己肖似的小脸。他被唤醒了父子天性,连忙一伸衣袖,擦去了面上的泪水,似乎是想要好好看看石喻,然而那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奔涌而出,让他擦了又擦。

“喻哥儿……”

石宏武声调都走了,带着哭腔说:“让爹好好看看你,一晃几年,喻哥儿都这么大了。”

石咏在一旁暗叫惭愧:这还真是要命,他是个穿的“西贝货”,弟弟石喻年纪又太小,结果他们两人竟一个也不认得自己的亲叔叔/亲爹。今儿若不是二伯庆德以为是见了鬼,恐怕会令石宏武过家门而不入。

可是石喻小朋友面对眼前的这个“爹”,却并不买账,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在石宏武面上转了又转,突然开口,以那清亮的童音发问:“你是我爹?”

石宏武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来寻我和娘呢?”

石喻问得简单直接明了。

石宏武却瞬间眼泪婆娑,开不了口:这要他如何解释?他固然曾经有那么一刻,有心逃避,可是他却不是有心要遗弃石喻母子两人的。

石咏立在石喻一旁,却想起了早先石宏武那一瞬间的眼神闪烁,知道这位二叔曾经软弱过……也知道二叔与二婶之间,恐怕没有想象得那样情比金坚。一见钟情、私定终身、无视门户之见,并且反出伯爵府,最后带来的,可能只是无边无际的悔恨而已。

但是眼前这人,毕竟是石喻的亲爹,两人之间的血缘纽带是一时间无法剪断斩破的。因此他轻轻地推推石喻,小声道:“喻哥儿,快叫爹!”

石喻听了大哥的话,“嗯”了一声开口叫了句“爹”,而后便再无反应,反而往石咏背后缩了缩,全无父子相认时那种激动。对面石宏武哭出了两缸子眼泪,而石喻看上去却似无动于衷,极为冷静地审视着对面的人,似乎对“爹”这个角色一点儿也不感冒,他有娘,伯娘,和大哥这三人陪在他身边,也就够了。

石宏武自然无比尴尬,望着早已生疏了的喻哥儿,张口结舌,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正在这时,众人只听身后“咕咚”一声,随即石大娘的惊呼声传来:“弟妹,弟妹……”

王氏到此,一声未吭,此刻却直接晕倒了。

石喻猛地一回头,高声叫了声“娘”就转身跑开了,将尚自尴尬着的石宏武抛在身后。

少时忠勇伯府后宗祠堂前的闹剧告一段落。富达礼将石咏拉去外书房,细细向他询问前后经过。石咏只得将石宏武在雍亲王府上遇上自己,随后便跟着过来永顺胡同的事儿给一一全说了一遍,也着重说了石宏武看上去将前事皆忘,只是后来受了刺激,才将往事都想起来的。

富达礼听了,大冷天里也伸袖去擦额头上的汗,道:“好险,好险!”

石咏还未明白富达礼说的“险”在何处,只听富达礼说:“所幸皇上上次追封,只追封了你父亲一人,若是连你叔叔一道追封了,那石家岂不是就欺君了?”

石咏听了,面色古怪。

说实话,他的内心也是很崩溃的。原本看着有些面善的路人甲,谁晓得竟真是自家的亲戚。只是认回了这位二叔,对于石家而言,是福是祸,还有些难说,但从今日母亲、婶娘和弟弟的态度来看,石宏武二叔的回归,未必真的给他们这个小家带来了多少喜悦。

可接下来,有更古怪的。只听富达礼更加压低了声音,问石咏:“咏哥儿,你好生回想一下,这次你遇上你二叔的事儿,是不是有些蹊跷?”

石咏原本就隐隐约约想到了一点,只是他一向觉得自己段数太低,即便想到了,也不怎么敢信的。可是如今连大伯富达礼都这么说了,石咏便也开始相信自己的判断:他这位二叔,恐怕是被人算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