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十六阿哥这么一说, 石咏就立即懂了。
他的确是犯了一部分职场菜鸟的通病,啥都自己扛着, 不知道将事情委派出去。这样能不分|身乏术, 精疲力尽吗?
十六阿哥继续给石咏掰扯, 说:“爷可以给你人, 造办处、营造司里总共给你拨五个人,由你自己来教。十三哥的玻璃厂那里,你得自己去讨人, 九哥的玻璃厂么……你看着办!”
石咏有点儿哭笑不得, 十六阿哥却继续拉着他耳提面命:“这些人,交到你手上, 但是怎么教怎么带, 怎么让他们成为你自己的人,得看你自己的!还有你家里, 李寿历练得差不多了, 别再拿他当孩子, 你弟弟几岁来着?”
“转过年去就九岁了!”石咏心里腹诽,九岁的孩子也得用吗?那可是童工啊!
“九岁可以了,以后你们瓜尔佳族里的事儿, 再加上人情往来什么的, 你脱不开身,或是干脆想避开不沾麻烦的,就让你弟弟去……你别笑,爷九岁的时候可是已经随扈随了好几次, 能打猎,能带卫队巡逻,能见蒙古王公的!”
十六阿哥一副“忆往昔”的样子,其实他九岁时见的蒙古王公,也都是和他年纪差不多的蒙古小王子。
石咏虽然觉得十六阿哥说得并不全靠谱,可是他却将自己心底的难题一一都解开了。从今往后,他的确是需要好好思量思量,自己的时间愈发宝贵,因此更该用在刀刃上。所以当务之急,是该自己手上的事,拢一拢,分成必须得自己做的,和可以交由旁人代为完成的,并且尽可能快地带出几个靠谱的人,这样他才能在差事之外,给自己多留一些休整与独处的时间。
两人商议完,焖兔肉和锅子已经都吃得差不多了。
十六阿哥饮那野桃酒已经饮至微醺,实在是没想明白,怎么这甜水儿似的果酒也能这么大后劲的。
他没带赏人的荷包,便叫小田,小田此刻已经从十六阿哥在海淀的庄子上叫了一辆马车过来,在村口候着,这时候赶紧送了两个荷包进来,十六阿哥都丢给了李大牛和陈姥姥,后头这两位则抱着荷包,看着上面织料里缠着的金线直发呆。
说罢十六阿哥盛着车驾回自家庄子上去,石咏见他只有区区几名从人,到底不大放心,终究还是跟了去,将十六阿哥送到地方之后,自己再回树村,跟李寿那儿混了一晚,第二天继续与十六阿哥会合。
第二天石咏休沐,十六阿哥也不用上衙,两人便带着从人在海淀游山玩水,四处走走看看。
十六阿哥因内务府最近的差事繁忙,到底还没能彻底抛下公务,趁这机会又去看了海淀几处正在营建的赐园。
“这个是给五哥的园子!”
“这个是将来要赐给七哥的!”
“说实话,这海淀是夏天好,昌平是冬天好,昌平有温泉,冬天一泡那赛过神仙啊……只可惜,冬天没什么机会出城逛园子!”
十六阿哥望着这些个园子,指手画脚,畅想明日,展望未来,自然也忍不了抱怨:“爷什么时候才能有个赐园啊!”
石咏忍不住又好奇了:“您不是在这儿有个园子么?”
否则昨晚十六阿哥又是在哪儿住的?
“那个……是福晋的陪嫁!”十六阿哥听石咏哪壶不开提哪壶,忍不住又黑了脸。石咏却好似听出了弦外之音:对福晋郭络罗氏比自己有钱这件事儿,十六阿哥好似是介意得很呢!
石咏听了心里暗笑,脸上却一本正经地安慰:“十六爷放心吧!我可是信得过您,将来您头上那顶帽子,一定会很坚实的。”
十六阿哥一怔,“坚实的帽子”,难道这傻小子说的乃是,自己将来能弄顶铁帽子戴戴?
可这不大可能吧!
铁帽子王爵世袭罔替,子孙袭爵无须降等,同时还拥有配飨太庙的殊荣。如今已有的八位铁帽子王,俱是八位是在早先立朝之初便立下赫赫战功的皇亲宗室。
十六阿哥扭过脸,偷偷看看石咏,心想这厮不是在发梦吧。上一次皇父大封诸子,是在康熙四十八年。那时他年纪尚小,没赶上,往后这些年,自己在内务府当差也算是勤勉,但是皇父可再没有半点封爵的意思。他看眼下的情形,皇父一旦驾崩,新君登基,自己能侥幸得个贝子爵位已经是烧高香了——可这小子刚才随口胡沁,说什么自己头上的帽子一定会很坚实。
十六阿哥想到这儿,再看石咏脸上全无异色,仿佛刚才他只是闲聊了一句家常,在讨论帽子的材料质地,赶紧摇摇头:想多了,他一定是想多了。
这两人带着随从,在海淀几处赐园转过一圈,十六阿哥惦记着煎饼馃子,又与石咏转回树村,两人恰巧遇见了正白旗佐领梁志国。石家便是梁志国辖下,但是石咏又是梁志国上司的侄子,所以梁志国见了十六阿哥与石咏,丝毫不敢怠慢,跳下马过来见礼。
十六阿哥问起梁志国,这才知道他到树村是为八旗出城驻防畅春园的差事而来。
八旗出城驻防的消息传了很久,甚至树村附近的地已经圈出一大片,供八旗兵丁搭建行营。石家的五亩地距离正白旗行营稍许有些远,反倒是距离正红旗事先划定的行营略近些。
但是据梁志国说,正红正蓝两旗安排出京驻防畅春园之事,会稍许晚上个一两年。因为前一阵子正红、正蓝两旗的满蒙正副都统刚刚全部调换过,上头有旨意,新上任的都统为熟悉旗务,出城驻防之事暂缓。
石咏听说了,赶紧拜托梁志国,只说李寿原家就在树村,是自家佃户,在这边也做着点小生意,想要请本旗驻防的兵将多多关照。他说的“关照”,在照顾生意之外,也有请托梁志国保护的意思,还将李寿拎出来拜见梁志国。
李寿在正白旗旗署混的时日多了,认得梁志国,甚至与出城驻防的不少正白旗子弟也是相熟的,当下一一打了招呼,并郑重请托。旁人看在石咏与李寿的面子上,自然无有不允。
十六阿哥一直在旁看着,听梁志国说的消息,却莫名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凉。
皇上撤换了正红、正蓝两旗的都统,防着哪些人,明眼人一望而知。诸皇子中,分属正红旗的,是十、十五同十七阿哥,而正蓝旗的则有八、九、十三阿哥。十五十七两位,都与他一样,是汉女所出的无爵阿哥,这不必说;而十三阿哥沉寂多年,于军中已无话语权。
连十六阿哥也未想到,“毙鹰”一案的后续影响竟然到这时还有余波。明面上看,皇上对八阿哥的态度似乎已经转好,贝勒府的俸银俸米已经恢复正常,朝中文官里,对原属八阿哥一系的文官也已经不再打压,其中确有才干的,也已有七八人官复原职——
可没想到,在京畿防务上,皇阿玛还是对儿子们这么忌惮,一点儿都不愿他们沾手。
十六阿哥在一旁暗自心惊,但见石咏欢欢喜喜地向梁志国道谢,心里只能再度感慨:这小子,果然是生来命好,怎么偏就属正白旗的呢?
石咏对这些朝中的暗流涌动并无半点领会,心里只在为李家高兴,毕竟圆明园筑园的工程已经将近尾声,那边工匠渐渐撤走,这边八旗驻防兴建行营的人又过来。除了可以再卖一茬儿毛竹之外,李家日常经营的那些副业,也同样不受影响。
树村这里,李家的变化也影响到了村里的其他人家。虽说不是人人都像李家一样,主家能去买下一座荒山,但是村里人屋前屋后都开了一小畦一小畦的菜地,有好些人家也开始养猪养鸡,女眷自家没事的也开始做点儿小食往外发卖。
石咏与李家对此都不在意,一来别家的规模都无法和李家相提并论,二来市场这么大,光一个李家是填不满的,与其让村里的人都干看着眼红,倒实在是不如有钱一起赚。
到了傍晚,十六阿哥与石咏一起回京。翌日石咏依约去内务府府署见十六阿哥,向十六阿哥提出他要什么样的人。
这是他想了一夜的结果,既然他指着这些人从他这里把担子接过去,就必须符合一些最基本的要求。
于是他老实巴交地向十六阿哥提出,第一,要识字——
十六阿哥当即伸脚,冲石咏虚踹了一脚,笑骂道:“你道爷是那么蠢的吗?”
但实际情况是,内务府里,确实有些人是不识字的,尤其以工匠为主,他们很可能手艺精湛、甚至能绘画、能做烫样,但是遇上书本,就两眼一抹黑了。石咏考虑到将来很多技术和管理的内容,他都希望有所存档,可以以文字的形式保留下来,所以识字是必须的。
石咏接下来提了第二个要求,不要工匠——
这绝对不是他看不起工匠,而是因为石咏以前就是从事文物研究与修复工作的,一向觉得这些古代工匠们实在厉害,他面对工匠们,心理上自然而然就有一种崇拜感。再者,如今内务府的工匠大多绝技在身,有些是历练了几十年才练到眼下这个份儿上,石咏可不想自己瞎指挥,叫旁人的一手绝技给旁落了。因此石咏想寻几个白纸一样的年轻人,陪自己一起历练。
至于这些年轻人是什么样的性子么,石咏却不大在意,反正他以前在研究院里带实习生,都是因材施教的。
十六阿哥听着耸了耸眉毛,奇道:“那天在圆明园见你对那雷金玉挺敢兴趣的,原本以为你开口是想要他……爷可没想到你竟会说出这话来。”
他见石咏一脸忐忑,一脸期待,忍不住又笑骂着虚踢一脚道:“爷晓得了,不过得寻摸上几日才得,你难不成现在就要爷将人变出来给你吗?”
石咏一听,就知道十六阿哥已经全都答应了,而且一定会尽快替他物色到可靠的人选。他连忙谢过十六阿哥,抽身从内务府府署出来。
十三阿哥府辖下的玻璃厂那里,他却并不想要“白纸一样的年轻人”,而是去和厂里的大管事商量了一阵,拨了两个有经验的工匠出来,跟着他做技术研发,大多数时候都是石咏将技术的大概方向指出来,由这两个工匠去反复试验。石咏为这两名工匠争取到了略高于寻常工匠的工钱,并且为他们讨来了用于试验的材料和工具,剩下的,就都交给这两人去摸索。
石咏应承了这两名工匠,一旦有试制成功的技术,他们的工匠级别就能升一级,并且年终会有额外的分红。但是他也一样答允了其他工匠,若是其他人在日常玻璃生产之中同样贡献了有价值的新发现,他便会优先考虑,由新人顶上“技术研发岗”。
至于九阿哥那里,如今直隶的那件玻璃厂已经完全能够自主生产平板玻璃了,所以石咏不用经常过去。
然而正如石咏所预料的,九阿哥的厂子野心很大,一旦将技术摸清楚,生产规模便立即跟上,市面上的平板玻璃价格登时骤降。原本要五两银子一方的玻璃,已经降至三两,同时市面上出现了尺幅更大的玻璃,也不过是三两五钱银子一方而已。
只不过现如今大户人家安玻璃,都要连窗子也一起改才行。九阿哥的玻璃厂货虽然出得快,竟然因为京里的木匠供不应求的关系,压了不少货。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减缓了九阿哥进一步降价的举动。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平价玻璃窗的时代,很快便要到了。
转眼到了十月底,迎春出阁的日子已近了。
时下婚俗讲究“前三后二”,也就是在婚礼头三天分别是“添箱”、“送妆”、“迎娶”,在新郎官儿迎娶新娘的正日子之后,女方族里还要再庆祝两日,待到第三日姑奶奶回门,这婚礼才算是全部办完。
到了“添箱”这日,荣府已经搭了喜棚,喜帖则已经送了出去,这日各家亲友便前来荣府为迎春添箱。
添箱礼,乃是在女子出嫁时,在家长准备的嫁妆之外,由近亲好友之家赠送的各色礼品,出嫁时一起并入妆奁,作为女子嫁妆的一部分。
在添箱之前,迎春的嫁妆已经不能算少。老太太早先与大儿子怄气,说了要独力给迎春置办嫁妆的,一人就出了三千两压箱银,其余嫁妆,衣裳首饰、家具器皿,古董玩器,府里本就有定例,指婚旨意一下来就已经在准备。老太太怄气怄上了瘾,见贾赦夫妇没有半点儿表示,又命凤姐儿开了库房,取了四箱衣料,两箱皮子、两箱丝缎,又叫鸳鸯拿钥匙取了自己的体己,给迎春又添了两匣子珍珠。吓得邢夫人赶紧去找贾赦,说他要是对女儿的亲事再装聋作哑,老太太怕就更将府里掏空了。
因此贾赦这个做亲爹的,极度无奈地自己掏了一百两金子,又硬是逼着儿子贾琏也跟着再掏了一百两金子,这也才作罢。
到了添箱这日,虽说迎春出身不算高,丹济身上的爵位在宗室里也是扔水里激不出什么水花的。但是荣府近亲故旧不少,接了帖子纷纷使人奉上礼金与添妆礼。
元春身为平郡王府福晋,尽管自己府里有成堆的事要忙碌,到底还是拨冗过来,送了迎春一副金头面和一匣子金首饰。京里女眷,时兴冬日戴金,夏日佩玉,元春送上的这一套,迎春马上就能用得着。
贾母以下,王夫人、尤氏、凤姐儿都有添妆礼出手,其余探春、惜春、湘云等姐妹也各自有所表示。亲戚里头,薛姨妈使人送的也是首饰头面;石家则是打了二婶王氏的名号,送的字画与瓷器。此外,南面林家来了管事,送上林家的礼单,除了常见的书画衣料首饰之类,更有紫檀制的扬州漆器,有香几、插屏、柬盒、文房用具之类,零零总总,更添雅致。
就因为亲友体恤,迎春的亲事虽然并不为其父所看好,到底还是拢了拢,凑出来六十四抬嫁妆,相较丹济家中倾尽全力置办出来的十六抬聘礼,也算是很体面了。
添箱这日,邢夫人眼看着迎春的嫁妆越凑越多,忍不住喃喃地道:“这个丫头……这样绵的性子,戳一针也不知嗳吆一声的,这么多嫁妆,抬了去,她自己难道又能守得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