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丈,我们是从邢州躲兵乱过来,您行行好,赏我们一口饭吃。”一个中年妇人拽着老翁牛车上的牛轭不让他赶车离开,“您看我家孩儿,已经三日没有饭吃,真快走不动了。”
除了这个中年妇人外,周围还有不少其他流民,眼巴巴地望着老翁和刘妪。
这路上行人不少,但能用得起牛车的却没有,又看这牛车简陋粗鄙陈旧,想来不是高门大户人家的车驾,这光天白日里,才有不少流民敢来围住他们。
刘妪大约是看这为人母的妇人可怜,实在不忍心,就回头从车厢里拿了一个装了点心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两个煎饼,递给了那个中年妇人,又大声呼喝道:“快走,快走,别堵着我们,我们还要赶路。”
她这煎饼刚露面,其他流民就激动起来,有人眼巴巴看着那中年妇人手里的煎饼,那妇人赶紧把煎饼紧紧拢到了怀里,又抠摸出一个来分给身边跟着的两个孩子吃,她顾不得朝刘妪道谢,看有人想来抢煎饼,脸上再无丝毫刚才的哀求可怜,露出如要吃人的凶恶之态,护着自己的孩子走到了一边去。
而刘妪尚没有再进车里,其他流民已经一哄而来,把牛车围得死死的,“可怜可怜我们,阿婆,给我们点吃的吧。”
看这些流民得寸进尺,拉着牛车攀着车架,几乎是要强抢了,刘妪大怒,“尔等速离,这是祁国公符公府上车驾,尔等从北面来,难道没听过符公大名。”
根本没人相信刘妪这话,符公是什么人,家里会用这种车驾?
好在符公名声不错,不若喜搜刮民脂民膏的杜重威杜公那般让人憎恶,这些流民虽然没有被刘妪的话威胁住,但也没有因为愤怒砸车,只是越围越紧,要抢刘妪手里的包裹。
老翁想要驾车离开,又驱赶着人群,但这些流民根本不愿离开。
刘妪抢过老翁手里的鞭子,一鞭子挥向几乎要爬上车驾的一个妇人,“大胆!”
那妇人一声惨叫,伸手抓住了刘妪手里的鞭子,随着她掉下车驾,刘妪也被拉了下去。
刘妪摔得不轻,一声大叫,“狗奴,放肆!”
看刘妪被拉下车,不少人都蜂拥而至,想要爬上车驾抢里面的东西。
老翁大骂着要救刘妪,但他是跛子,又身单力薄,一时根本难以摆布开,也被拽下了车辕。
初六听到外面的声音,吓得不轻,却把昭宛护在身后,车帘子被扯了下去,一个满脸脏黑的老翁伸手进车里抢东西,其他人也要进来抢,初六大叫起来,“这是符公府上车驾!”
但无人听她这话,昭宛也为这突如其来的不可控制的场面感到震惊,在有人要拽初六时,她把初六一手搂住,一腿伸过来,就把人狠狠踹了出去。
但踹了一人,后面还有更多流民。在车帘子被扯掉之后,流民看到车里居然有不少东西,昭宛穿得实在不赖,头上有金簪,耳朵上有玉耳,加之车里只是两个小少女,此时不抢白不抢,流民们朝车上蜂拥而来,不断抢夺车里的东西,生怕动作慢了,车上的东西就被别人先抢走了。
唐末军阀混战以来,至如今后晋,已经数十年,这数十年时间里,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而统治阶级,不过是“天子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为之”,这是一个道德和道义同时沦丧的时代。
只要能活下去,抛弃所有都在所不惜,不过是抢劫稍有善心的人,又算什么。
这时候,盗窃、抢劫成风,而更有武力的人,则已经占山为王,实施更大规模的抢劫。
别说只是抢劫车上的东西,甚至有人想要拉扯掉初六和昭宛身上的衣物和首饰,初六一边反抗,一边大声尖叫。
而昭宛没想到刚从那封闭庄园里出来,就会遇到这种事,她倒没有吓傻,只是一时尚且没有转过头脑来,等听到初六的尖叫,她才回过神来,拽住初六,一边将车里的东西踢下车让流民抢夺,一边飞快地往车外挪。在车里实在摆布不开,等到了车门处,再有人拉扯她和初六,她再不客气,几个想扯掉两人身上首饰的流民都被她狠狠踹开了。
这些流民都是饥民,虽然有狠劲儿,但因为忍饥挨饿加上长途跋涉,力气上实在差了一截。
昭宛在数息之间就带着初六从流民堆里逃了出去。
刘妪大叫着要来救昭宛,看两人自己逃出来了,一时间百感交集,对这些流民是又恨又气,又可怜昭宛受了这种惊吓。
不过他们尚来不及对这些流民发火,路上流民看到这里有东西可抢,由近及远,大家都跑了过来,想要分一杯羹,有没有抢到东西的人,就再次把目标放在了活人身上,眼发绿光地朝昭宛他们扑了过去。
刘妪一看情况已经完全脱出了控制,她虽然自从做了昭宛的乳母就再没有见过流民暴/乱的场景,但这不代表她不知道事情轻重,这些流民饿极了,把人生吃也是有的,更何况是抢他们的东西。
“快跑。”刘妪也不管那个瘸腿老翁了,拽住昭宛,就往道路一边跑去。
路上本来有其他行人,但看流民瞬间暴/乱抢劫牛车,一时害怕自己受到波及,都开始逃跑躲避,全无人过来帮忙。
劫掠的暴/乱和恐慌气氛瞬间在宛丘城外面数里的道路上扩散开来,这些流民不再是抢劫刘妪和昭宛等人,其他平民也都成了抢劫的目标,一时间,道路上一片混乱。
打架、叫骂、哭泣、尖叫等等声音在昭宛的耳边响起,这些声音如充斥了昭宛的整个世界。她所在的身体,这个昭宛自出生的十几年的生活在她的脑子里不断闪过,她的成长虽在一方狭窄的世界里,但同此时的混乱比起来,也可算是安详的生活了。
昭宛不知道从哪里抢过了一根棍棒,瘦弱的手紧紧握着棍棒,将接近他们的流民打开,刘妪第一次见她养大的小娘子居然有这样的一面,一时间不知道是该伤心惶恐还是应该感到高兴,毕竟昭宛的行为保护了他们。
正在道路上灰尘漫天叫喊漫天的时候,更大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渐渐高过了叫喊声,这些流民都是受过兵祸的人,最害怕的就是军队的马蹄声,因为这种马蹄声,不管是契丹的骑兵,还是晋国的骑兵,只要到来都是很糟糕的事。
契丹的骑兵,会杀掉所有男人,抢走女人和他们所有的财产,而晋国的骑兵不会好太多,他们虽然不会杀掉所有男人,却会驱使他们,在他们交不出足够的税时,照样会杀掉他们,并抢走他们的妻女和财产。
很多流民在马蹄声传来时,已经开始逃跑,等马匹和它们的主人接近时,这一段刚发生过抢劫和混战的道路,所剩下的人便没有太多,在黄土弥漫之中,骑士骑马追击着有些流民,马鞭狠狠抽过向前逃跑的流民,很多流民都惨叫着摔进了黄土里。
除了那些沿着小道逃跑的流民,其他在大路上的,基本上都被骑兵抽翻在地了,只要有反抗的,甚至被有些骑兵的长当场刺到身上,一时间,血的腥味伴随着黄土的土腥味弥漫开来,有人生,已有人死。
昭宛被刘妪拉着手站到了路边,听到有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在大声道:“都跪下,跪下,不跪者格杀勿论。”
在天下各路节度军阀混战了数十年后,晋国的士兵,都是无情的,烧杀抢掠者决不在少数,不过,大多数士兵都是没有胆的兵油子,欺软怕硬,只会烧杀抢掠平民,在军队里混日子,有好处就一哄而上,要是没有好处,想要驱使他们去前线打仗,就比登天还难。但是,也有一些真正的勇悍的军队,而这队骑兵,就正是属于这种勇悍又无情,杀人如割草的士兵之列。
高大健壮的骏马在道路上巡逻着跑来跑去,地上再无站着的人,连昭宛都被刘妪拉扯着赶紧跪在了路边。
高头大马上的士兵,都穿着兵服,身上有软甲,手里有武器,可见是精兵。
他们冷酷的带着杀气的眼神在地上跪着的人群里扫过,有些流民浑身发抖,生怕自己是下一个要死的人。
虽然活着已经如此艰难,但是,只要有一丝生的希望,那谁也不想死。
越是艰难地活着的人,越是不想死。
有士兵大声道:“有身份文牒之人将文牒拿出来,跪到我的后方。”
陆陆续续有一些人拿出了身份文牒,挪动着跪到了骑兵的后方去,而更多的人,根本没有身份文牒。
虽然朝廷希望百姓能够待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种以交税和服徭役,但年年战乱,税收和徭役越来越重,加之北方兵祸年年,契丹兵所到之地,必是烧杀抢掠,而晋国军队也只是比那些契丹兵稍微好一点,愿意留在土地上耕种而不是逃跑的百姓非常少。
为了不被遣送回原籍去种地和服徭役,这些流民都没有身份文牒,有身份文牒的,则几乎都是路上的良民,这些良民,或者是陈州本地农民,或者就是一般商人。
昭宛听着马蹄踏在地上的声音,数了数,判断出这大约是十几人的骑兵队。
这时候,刘妪突然站起身来。
一马鞭要抽过来时,她大声道:“这是祁国公符公府上娘子,不知诸位健勇是哪位将军名下?”
她不卑不亢的话语让几个士兵看了过来,有一个士兵叫道:“校尉,这里有一老妪说他们是主公府上之人。”
那校尉马上骑马跑了过来,昭宛此时抬起头来,只见此骑在马上的校尉,乃是一高壮英武的年轻男人,男人面色黝黑,眼神冷如霜,锐如刀。
这校尉也正好对上了昭宛的眼神,昭宛冷静的面容让他些许惊讶,毕竟经历过刚才的混乱,作为一个小娘子,还能如此冷静,实在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