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傍晚。
行宫,小山上的凉亭。
景林、江予莫面前,站着的人正是太子从不曾疑心过的长福。
寻常专侍膳食的男子,大多一脸憨厚的福相,长福却是不同。
三十多岁的年纪,面容清秀,身形精瘦,穿着一件石青色长袍,一派斯文相。整个人与他的名字、差使都不搭边。
他神色平静得近乎木然,眼神透着阴沉。
景林道:“将你带到这里晾了半日,是不想看你被太子杀掉。你在他膳食里放水银的事情,他已得知。”
长福漫应一声,竟是浑不在意的样子。
景林弯了弯唇,“你可知那行径是下毒?”那简直比让太子吃砒|霜还严重。
长福道:“知道。”
“为何?”
“理应如此。”长福垂着眼睑,“还有荣国公,应当用最残酷的法子折磨。”
“明白了。”景林道,“你为佟念柔不值,所作的事,是为她报仇。”
长福依然垂眸看着地面,神色却变得很是痛苦。
景林没错过他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顿时明白过来。这个男子,对佟念柔有着真情实意。他为她不甘,因她的自尽而疯狂。
“荣国公那边,你不需记挂,自会有人予以惩戒。他没死,但在世人看来,已然身死。”景林闲闲交代完,指一指不远处的一名手下,“你随他去,他会带你离开此地。”
长福这才抬眼看向景林,“这事情不告诉皇上么?我一直在等那一刻。”
“别急。”景林笑了笑,“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做成了一件大事,不妨休息一段时日。报复卑劣之人,犯不上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长福想了想,拱手称是,转身随景林的手下走远。
一直没说话的江予莫到这时候才道:“事情到了这地步,那么,日后太子是不是要过继楚王的儿子?”
景林凝视着眼前俊美非凡的少年郎,笑意缓缓到了眼底。
若是换个人,此刻恐怕满脑子都是燕王可以就此将太子取而代之,那么江予莫的姐姐来日便能母仪天下。可江予莫费思量的却是太子过继子嗣的事情。
为何?
江予莫亦是太了解炤宁的人,自本心只要炤宁过得如意,而非得到无上荣华。
“走一步看一步,如今不需理会那些。”景林道,“王太医那边,你是如何安排的?”这些事情他自然也可以安排,但如今更想试试江予莫办事的能力,若有疏漏,他可以点拨几句,若是办得好,往后有什么事便能二人合力。
江予莫道:“让身手好的人帮他做了个自尽的样子。自然,他要吃些苦头,可唯有如此,才能保住他一条命。他是太医,凭空消失的话,皇上那边就不好交代。”
“的确。”景林对这结果挺满意的,起身道,“走啊,我请你喝陈年竹叶青。你姐姐那个抠门的,我提了三次,她才叫人送来了两坛。喝完之后,你帮我再跟她要几坛。”炤宁现在不做酒鬼了,可酒窖里还存着很多陈年烈酒,他就好那一口,宫里的酒他是一口都懒得喝。
江予莫闻言笑了,“我跟她要酒?她不炸毛才怪。但是无妨,我可以请人偷几坛出来。”
景林不由轻笑出声,“偷来的酒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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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医自尽了。匕首插在心口,不曾留下只言片语。太子赶过去的时候,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崔鑫也赶来看了看,随后神色漠然地吩咐小太监:“唤人找个地方埋了吧。这等事情,就别让皇上、皇后娘娘知道了。晦气。”说完才问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太子缓缓点了点头,随后道:“不劳崔公公,此事交给东宫侍卫便可。”
崔鑫无所谓,颔首一笑。
长福平白不见了。这行宫里密道、暗室颇多,应是走密道逃走的。
可是,还有没有人知情?他们可曾告诉过别人?景林到此刻知不知晓此事?
不论怎样,景林这个人都不能留了。留着他,等于放了一条毒蛇在跟前。
暗中精心培养的新一批死士,到此刻可以派上用场了。
早在炤宁行至江南现身的时候,太子便知道自己手里的那些死士的能力不济,不论是为着除掉炤宁,还是为着日后遇事可以顺遂些,都应该尽快培养出真正得力的死士,让他们成为自己手里最锋利的匕首。
为此,他请好友冯长青暗中筛选、招募习武的好苗子,在城外山中日夜不休地调|教、驯养。算算时间,已有三年之久,该成气候了。
炤宁等人若是知道冯长青的存在,定会嗤笑:“你居然也有朋友。”
没错,他也有朋友。前世做了一辈子的孤家寡人,今生的这个友人,是他刻意结交的。
是在年少时奉命微服巡视地方的途中,他遇到了冯长青。
冯长青今年三十六岁,本是行伍之家的子弟,家族败落之后,一身文韬武略派不上用场,索性做了杀手。十多年只用人命赚取银钱,换了谁都会厌倦。相遇时,正是冯长青想要洗手却不知日后何去何从的时候。
有真才实学的人,一说话、一出手,在行的人便可看出斤两。太子因此放下架子蓄意结交,一来二去的,两人真成了忘年交。
冯长青一直都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身份会给太子带来麻烦,便一直暗中帮衬着太子做一些举足轻重的事。
太子自然也不会亏待他,给他丰足的银钱,还帮他物色了娇妻美妾。
一晃这些年,两人的情义更深厚,视对方的事情为己任。
近期,太子身边的亲信不是背叛就是出岔子留不得,要是没有冯长青的相助,他怕是早已是非缠身——单是祝江那一件事,没有冯长青亲自带人去追杀,他当年谋害昭华的事情早已浮出水面。
是夜,太子飞鸽传书冯长青:五日内务必除掉景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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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江锦言去正房请安的时候,大夫人和大老爷正在说蒋连的事情。
事关自己以前的夫君,江锦言便是听了快意,却不免有些尴尬。和离之后,不论他过得更好或更坏,都形同于无形的耳光抽在她脸上。
因此,她略坐了片刻,便起身道辞,推说有点儿不舒坦,不能在正房用饭与家人一同用饭了。
大老爷瞥了她一眼,道:“你从速与蒋连和离,是燕王府的意思。蒋连前程尽毁,是炤宁出手惩戒。”
江锦言睁大眼睛,有些难以相信。
“得空去跟静欣说一声,别生是非。”大老爷沉声叮嘱道,“把心境放宽和,再去看待别人的得失。小家子气的事情不要再做了——如果还想安稳过活的话。”
江锦言愣愣地点了点头,转身出门。她隐约明白了大老爷的意思:炤宁没追究之前的不快,是人家懒得理会,心思用来收拾蒋连、蒋远了。她与二妹再有本事,也比不得蒋连、蒋远,炤宁要是收拾她们,恐怕都不需设陷阱,只需发句话。
大老爷的最终意思其实就是一句话:你们真找死的话,我便是有心,也保不了你们。
他可不就是保不了膝下儿女,予茼、素馨不就是先例么。
江锦言深深吸进一口气,继而现出一抹苦笑。她对这些其实无所谓,本就知道自己连掀起风浪的资格都没有,倒是二妹,她真得亲自过去提醒一番。
炤宁的脾气不是好,不是坏,而是怪。这最要命,到了气头上,便什么都不管了,小疯子似的。二妹要是再生是非,处境怕是会比如今更坏。何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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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晚,太子妃的别院,荣国公与桑娆被关押到地下的密室。
他们所在的地方还算宽敞,中间用槅扇隔开,二人一里一外,有专人照看。
衣食起居方面,太子妃自是不会刁难的,自然也不会叫人面面俱到。
人被关起来之前,太子妃见了见他们。
荣国公略进了水米,能够出声说话了。可是到了现在,他又能说什么?
他亲耳听到的,自己已经死在街头。沦落到这地步的人,不论说什么,谁会听,谁会在意。
太子妃凝视着他,视线森冷,语气则是轻描淡写:“恭喜你了,与亲人团聚,且是坐享齐人之福。”
“……”
太子妃继续道:“要不要我将佟三夫人、念柔的灵牌送到你面前?放心,我很乐意好人做到底。”
荣国公继续沉默。
桑娆则是定定地看住他。
“怎么不说话?”太子妃挑了挑眉,讽刺地笑了,“也是我不懂事,你与桑娆应该正急着叙旧,怎么会有闲情理会别人。”
荣国公抬眼瞧着太子妃,嘴角翕翕,眼中含怒。
太子妃已不止是心寒的感受。到这时候了,他心中充斥的怕还是她不孝的恨意。
要他对儿女生出愧疚,绝无可能。
算了,日后将这念头放下,过几天轻松的时日吧。
她勾唇一笑,透着残酷,“你我不必再见。今日权当是为你送行了。”语毕,轻一摆手。
原本,荣国公一个人的错,不需要整个佟家陪着他落魄。
她从头到尾想要的,不过是他打心底地对她说一声亏欠,辞官赋闲在家便可作为错误的代价。
那样不见得能让她心里好过,更无从弥补她的损失,但在最初,她能想到也只能是这些。
若如她所愿,佟家还在,佟煜、佟烨不至于落魄。
但他们不肯。
他们之间,没有一个真正在意过她因为荣国公受到的连累、遭遇的重创,甚至于,没有一个人真正的以荣国公为耻。
佟家的男子,在荣华面前,无一例外的残酷凉薄。
他们可以只把她当成为家族谋取荣华的物件儿,没用了,换一个就是。
但她不能够自轻自贱到那个地步。
她狠,她毒,她不会否认。
是他们有意无意、有形无形的逼她如此的。
那一边,被带到密室的荣国公与桑娆对望着,一时间却是相对无言。
荣国公在见到桑娆那一刻,便清楚她的计划大抵全部落空了。既是沦落到了这地步,还有什么好问的。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诠释失败二字。
到底,这女子还是不堪用。
桑娆则是因为心头怒意太盛、疑问太多,一时间反倒不知从何说起。
她已经可以确定,康晓柔所说的事情都是真的——方才太子妃的言语已经变相的给了她答案。
不然的话,他荣国公真不至于落到妻离子散、众叛亲离的下场。
其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心里燃烧的怒意到底针对于他的下作不堪,还是为着自己瞎了眼,竟为这个人做出疯狂的行径,毁了自己余生的安稳。
不。她不要与他朝夕相对,她要将功抵过。
她走到密室门边,语气焦虑地道:“我不要跟他共处一室,我有要事告知太子妃!”
外面的人语气冷淡:“太子妃说了,再不要看到你们两个。等你们死了,随意埋了便可。”
“……我、我要见燕王妃!”桑娆的语气有些颤抖了,“我知道的一切,都愿意和盘托出。你去传话,她一定会见我的。”
外面的人沉默片刻,“等着吧。”
桑娆听得脚步声渐渐远去,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过了很久,外面的人回来了,“燕王妃说了,没兴趣知道,你安心度日便可。”
“……”桑娆踉跄着退后两步。
那年纪轻轻的女子,竟是这般的狂,这般的自信。
桑娆第一次感觉自己低微、卑贱至极。她在燕王妃眼里如草芥,丝毫分量也无,燕王府不惧风波纷扰。
她在燕王妃眼里,真就是一个跳梁小丑。
她转过身形,对荣国公投以憎恶的一瞥,再不言语,盘腿坐在地上,一如老僧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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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下午,江锦言、江静欣来到什刹海,是为着赔礼道歉。一大早,江锦言便去了江静欣的夫家,道出自己所思所想。
江静欣想趁着自己和离的机会发一笔财的心思,便是炤宁不点破,她也知道。但是,她不能为此责怪二妹,因为明白,不如意的日子里,人会变得狭隘自私,她有过相仿的经历。
况且,二妹有言在先,若是事成,会给她一半的进项。
事情既然不能成,炤宁又的确是开罪不得的,也便放下那点儿贪婪的心思,一如既往地度日便是。
她将所思所想对江静欣和盘托出,让对方自己掂量轻重。
江静欣回到夫家之后,又何尝不后怕。她担心炤宁会暗中下手给她教训,真是那样的话,她也只能受着。
听得大姐也是这种心绪,便主动提出去给炤宁当面道歉。
炤宁没见她们,让红蓠来回传了两次话。
知道她们的来意之后,说了句:“下不为例便可。”
姐妹两个还是想当面赔不是。
红蓠复述了炤宁的话:“不见。不熟。没话说。”
姐妹两个听了这样的话,只得讪讪地离开。
炤宁这会儿正在跟韩越霖说话。
韩越霖说的是祝江的事情:“到如今已全部安排好了:各地都张贴着悬赏缉拿他的告示,明里是各地衙门尽力派人排查,暗里是锦衣卫、景林的人寻找、追踪,再加上盛华堂也吩咐各地的人手多加留意,祝江走投无路是迟早的事情。他若是想不开,一了百了,若是对太子生了恨意,一定会愿意被京城里撒出去的人擒拿,回来指证太子毒害手足一事。”
“眼下就等着他落网了。”炤宁看着他,眼中情绪复杂,“哥,昭华就算不是被我一个人连累,大概也是被我们两个连累的——你有没有想过这些?”
韩越霖拢了拢眉心,“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我本该如此,昭华与我亦如此。这事情深究的话,责任在我。若是我与景林一样,愿意韬光养晦,只在必要时才出面帮衬你,太子对你就不会诸般忌惮——我惹祸上身,并连累了你和昭华,这样看待也完全说得通。”随即柔和一笑,“傻丫头,不要胡思乱想,到最终,太子应该会给我们一个说法。”
“我们是兄妹,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炤宁沮丧地垂了眼睑,无声地叹息一声,“心疼昭华。”
“一辈子那么长,这才到哪儿,会好起来的。”韩越霖抬手赏了她一记轻轻的凿栗,“那是我的事,不缺你这点儿瞎心思。”说着站起身来,“懒得跟你啰嗦,我去外院。之前命人传话,燕王应该回来了,找他说点儿事情。”
炤宁这才笑了,起身相送。随后,她亲笔写了帖子,唤人送到昭华那里。昭华身体还在恢复期间,她担心贸贸然前去影响昭华休息,见面的时间由昭华来定最妥当。
红蓠走进门来,道:“太子妃那边出了点儿事情。”
“何事?”炤宁不自主地联想到了荣国公和桑娆,可也不对,那两个人现在简直比死人害惨,能闹出什么事才是见了鬼。
红蓠道:“宫里有人来传皇上的口谕,让太子妃前去行宫避暑,也好跟皇后娘娘做个伴——皇后娘娘近来身子不大好,多个人插科打诨总会好一些。”
炤宁摸了摸下巴,敛目思忖,“我怎么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呢?好端端的,皇上怎么会想起太子妃来?”太子妃与皇后的情分深厚,这是众所周知,可也正因如此,皇后娘娘才不会为难长媳——她不可能看不出太子妃看都懒得看太子一眼,如今不过是心疼太子妃家门不幸,只求保住太子妃的地位。
“是呢。”红蓠又何尝不是一头雾水,“我也是怎么都想不通。”
“是不是太子哄骗皇上,才出的这档子事?”炤宁心头疑虑更多,“可是,他的目的是什么呢?在那儿的日子太闲,想折腾太子妃,还是另有目的?”
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
炤宁脑海中飞速闪过一些念头,可她抓不住,一时间理不清头绪。
她起身到了院中,缓缓踱步,想到了师庭逸和韩越霖。
他们两个,这两日得空就坐在一起议事或是一同用饭。她曾不经意地问过师庭逸和常洛,前者只说是禁军方面的事,后者则根本一无所知——哪一次,他们都不让第三个人在场。
这其实是反常的。
师庭逸见人的时候,从来都让常洛在场,为的也是能让她及时获知他正着手的事情。
这情形,应该是从韩越霖夜间请师庭逸过去开始的。
原由一定是一件举足轻重的大事,可是这两个混账男人选择了隐瞒她。
那么,皇帝吩咐太子妃去行宫陪伴皇后,是不是与他们这几日的举措有关呢?——他们把太子逼得狗急跳墙了,太子或是暴躁或是疯狂之下,要把太子妃弄过去供他撒气。
炤宁用力按了按眉心,分不清楚这是自己的直觉还是关心则乱。
去问一问就清楚了,哪怕只是要他们给一个含糊的答案,就能心里有数。
一味胡思乱想实属多余。
炤宁去往外院。凭如今的太子妃,对付太子不在话下,可太子要是居心叵测甚至要下毒手的话,就该防患于未然。
除非自己犯贱凑到太子跟前的女子,任何女子都不该被那个败类伤及分毫。
作者有话要说: 早起码字的时候,家里停电了。
更新之前看了下评论区,有点儿懵。上午用爪机发了晚更的留言,没显示。
这人品也太差了/(t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