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嘉新居位于长安城南, 三进院落, 位置相当不错。
前房主重信守诺, 于定契三日后迁走。
宅内屋舍、院墙都很完好, 简单修葺一番, 换过瓦当,院门刷上新漆,待定制的家具送到,即能入住。
因途中遭遇大雪封路, 虎伯一行未能如期抵京。修葺、清扫及安放家具等事,均是借平阳侯府家僮。
一应事务安排妥当, 赵嘉准备迁居, 虎伯仍在途中。家中需要人手, 雇佣市买难免被钻空子, 知晓赵嘉为难, 曹时手一挥, 直接从府内调出十名家僮。
“阿嫣透出口风,天子知阿多置宅,迁居当日或将驾临, 府内需有僮仆伺候。”
曹时出于好意, 赵嘉又急缺人手, 唯有诚心道谢, 再欠一份人情。
“人情的事好说。”曹时眉眼带笑,勾住赵嘉的肩膀,低声道, “阿多酿出的好酒,多给我几坛就是。”
他就知道!
赵嘉很是无奈。
他不会酿酒,只会蒸馏。
所谓的美酒,不过是搜集现有的酒水,做进一步筛选加工。
因他留在营内,不便外出,打造器具和雇佣匠人皆托付给魏悦。以魏三公子的才智,一切早不是秘密,十成已参透其中诀窍。
“我……”
赵嘉正要说话,街对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从声音辨别,显然是有人正在斗殴。
喧闹声越来越大,围观的人群不断增多。偏偏市吏不见踪影,中尉府属吏也迟迟不露面,任由混乱继续。
赵嘉和曹时对视一眼,都觉得情况不对。
不想惹麻烦,又架不住好奇,正巧有小贩从人群中跑出,曹时立刻命人拦住,仔细加以询问。
“究竟是怎么回事?”
见两人衣着不凡,腰佩长刀,还系有鞶囊,身份恐不一般,小贩不敢搪塞隐瞒,将所知一五一十道出。
“你是说,动手的是魏其侯府骑僮?”曹时满脸不可思议。
以窦婴的为人,会纵容家仆在长安闹市打群架?
“不敢瞒贵人,千真万确。”小贩回头看一眼街尾,想到双方动手时的狠劲,下意识擦把冷汗,颤着声音道,“另一边是曲逆侯家僮,还有汝阴侯府骑僮。”
小贩常年在长安贩货,走街串巷,对城南贵人知之甚详。加上双方动手之前,扯起嗓子好一阵叫骂,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都嚷得一清二楚。
窦婴拉着王信、陈午等人,摆开架势,和二十多名列侯、关内侯掰腕子,在朝中不是秘密,连城北百姓亦有耳闻。
曲逆侯、汝阴侯都在魏其侯列出的名单上,三天两头被找上门,还不能闭门不见,着实憋了一肚子火气。
哪怕事情是窦婴挑起,知晓对方来者不善,必然还有后手,两人仍有志一同,先撸起袖子干一架再说。
仗着天子和太皇太后,魏其侯简直无所顾忌,做得太过分,实在忍无可忍,死活要出一口恶气。
“难怪。”
知晓参与斗殴的都是谁,赵嘉瞬间明白,为何动静闹得这么大,市吏和中尉府属吏始终不露面。
列侯、关内侯开架群殴,摆出不揍趴几个不算完的架势,和纨绔闹事完全是两个级别,飙起来犹如十二级飓风,一般人当真管不了,照面就会被吹飞。加上背后牵扯的因由,中尉宁成都未必能兜得住。
曹时同他想到一处。
两人合计一番,明白这场群架还有得打,自己压根没资格插手,正打算转道,又见上百人气势汹汹赶来,二话不说,挥舞着拳头棍棒就加入战团。
“那是堂邑侯府上。”
“张侯?”
“穿着短褐、扎黑色布带的是盖侯家僮。”
随着更多人加入战团,至少六名列侯和关内侯牵扯进这场斗殴。从汉高祖建国以来,六位侯爵开群架,在长安城内打得昏天黑地,绝对是破天荒头一次,堪称绝无仅有。
长安百姓着实看了一场热闹,更有好事者暗设-赌-局。由胜负赔率来看,多数人看好魏其侯。毕竟这位是当朝大将军,身上有赫赫战功。
其他几家,固然先祖从龙,助高祖皇帝打下江山,几代下来,不肖子孙增多,有为着愈少,更有家主带头胡闹,远不如先祖时风光。
知晓有人开设-赌-局,曹时兴致大发,打开钱袋就想押注。赵嘉匆忙拦住,拼着动用武力,绝不让他参与其中。
以曹时目前的身份,压根不适合参与此事。
事情不-泄-露且罢,一旦-泄-露出去,百分百会得罪人。甚至会被有心者利用,实在是得不偿失。
“阿多放心,我晓得深浅。”见赵嘉果真急了,曹时哈哈一笑,顺势将钱袋收起。
当真知晓?
赵嘉抱持怀疑态度。
不过,曹时改变主意,总比一门心思往坑里跳要好。
为避免再生意外,出现不可预料的状况,赵嘉干脆拉住曹时,准备往坊中一行,先避开这场混乱再说。
“君侯日前提及,想置新书架。时辰不早,该尽速去木坊。”
两人走出一段距离,市吏和中尉府属吏终于姗姗来迟。
斗殴的几方已分出胜负,如众人预料,魏其侯一方大获全胜。
市吏和属吏抓着时间抵达,参与斗殴的列侯和关内侯早已离开。
数十名身形彪悍、满身腱子肉的骑僮扔掉棍棒,也不擦去脸上的血迹,顶着嘴角和眼窝的淤青,昂首挺胸,趾高气扬地越过手下败将,随来人前往中尉府。
倒地的家僮也被拽起来,清点过人数,一同带走。
围观的百姓陆续散去,小吏开始打扫“战场”。
染血的棍棒如数清走,地面扫过一遍,迅速洒上新土。如非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没人能够想到,这里刚刚发生过什么。
翌日朝会上,参与斗殴的几名列侯、关内侯都被申斥。
从天子的态度来看,明摆着偏向魏其侯等人。别看骂得凶,基本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罚几百石粮,事情算是揭过。对财大气粗的几家外戚来说,根本是不痛不痒。
与之相对,曲逆侯和汝阴侯就倒了大霉,先被天子痛斥,又被窦太后召进长乐宫收拾。
这还不算完。
因陈午亲自加入斗殴,陈娇扛起“骄横”大旗,先到窦太后面前哭,又到刘彻跟前诉说委屈,坚决要求严惩敢殴打堂邑侯之人。
刘嫖和陈午感情一般,但关乎一家人的面子,自然支持陈娇。以大长公主之威,豁出去不讲理,拉开架势闹起来,曲逆侯和汝阴侯被堵住家门,硬是不敢冒头,遑论出言争辩。
王太后本不想参与,问题是事情牵涉到盖侯王信,她的亲兄!
哪怕王信同她关系不睦,却是唯一拿得出手,能作为倚仗的娘家人。且此事牵涉甚广,窦太后和陈娇都表明态度,站在天子一边,以袒护家人的名义帮着天子给朝中施压,身为天子亲母,她又岂能置身事外?
于是乎,在一场列侯、关内侯的群架之后,两宫陡生默契,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意外团结,彼此达成一致,外戚势力联合起来,同诸侯以及藏在背后的诸王角力。
窦、王、陈三家联合,加上南宫侯和依附几家的朝臣,形成不可小觑、甚至能左右朝局的一股势力。
之前暗成联盟,准备集体反扑的诸侯王,少部分开始心中惴惴,扛不住压力,甚至打起退堂鼓。意见不能统一,本就松散的联盟顷刻出现裂痕。
窦婴抓准时机,从最薄弱处下手,举发曲逆侯陈何-强-夺-别人-妻子,证据确凿,终于打破多日来的僵局。
依汉律,陈何被下狱,中尉宁成手段尽出,审出的口供装满十只木箱。
最终,陈何数罪并发,被夺爵,并判弃市。为保住性命,陈何不得不倾尽家财,手中的铜山和擅铸币的家僮一并上交,总算留住脑袋。
纵然是有心算无心,只要立身持正,一言一行经得起考验,也不会被人抓住把柄,落得封国废除,家业散尽。
如果陈平泉下有知,见后代不肖至此,估计棺材板都压不住。
曲逆侯之后,汝阴侯、张侯接连获罪,好在罪名尚轻,输铜即能免罪。一场风波之后,封国户数虽有削减,爵位好歹还在。不类陈何一般倒霉,从侯爵直接贬为庶人,如非有铜山抵罪,估计坟头的草早长过两尺高。
刘彻一套组合拳打下来,不只震慑诸侯,也着实惊到刘陵。
明明之前诸事顺利,将刘彻压得低头,甚至送来绢金。怎么眨眼的功-夫,形势即发生颠倒,大好态势一去不复返,别说进一步谋划,之前形成的联盟也变得不甚牢靠。
刘陵想不明白,心焦之下,唯有给淮南王送去书信。
如之前一般,信使出城即被拦截。几名游侠仗着艺高人胆大,为避开监视,竟妄图穿行林苑。
他们的运气很不好,甚至可以说糟糕透顶。左拐右拐,竟撞见负重跑的沙陵步卒。
原本步卒不会跑这么远,怎奈实战训练之后,各营都在加码,作为陷阱一环的赵嘉所部,更被其他三营作为标杆和假想敌。
不想被超越,沙陵步卒必须给自己加码,负重至少四十斤,每日比旁人多跑五里。这样一来,活动范围自然扩大。
游侠很不幸,遇见训练中的沙陵步卒。
带队的屯长有经验,发现擅闯之人,二话不说直接拿下。
游侠手中不缺人命,拔-出刀子,做困兽之斗。可惜他们找错对手,沙陵步卒秉持“高效”准则,不玩单挑,只练群殴。
命令下达,全体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将游侠捆成-粽-子。彼此分一分,权当是训练加码,扛在肩上,一路奔回营中。
鉴于之前经验,文吏无意浪费时间,直接请赵校尉主持审讯。
作为郅都看好的后辈,赵嘉放弃挣扎,拿起周决曹惯用的刀笔,锋利的尖端逼近游侠左眼,没有浪费口舌,简单一句话:“说不说?”
不到一个时辰,游侠就接连吐口。
听到刘陵的名字,赵嘉完全不感到意外。请来曹时和韩嫣,把人送去城内,自己就算完成任务。
“我明日迁居。”赵嘉拿起一方细布,一边擦手一边笑道,“美酒佳肴俱已备下,务请君侯、王孙拨冗。”
看看面带笑容、貌似无害的赵嘉,再看看半死不活、仅剩一口气的游侠,思及之前被送进城的探子,曹时和韩嫣齐齐打了个寒颤。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之前听魏悦提及,赵嘉得雁门太守郅都青睐,彼此时常书信,他们还有几分不信。如今来看,果然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