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婚礼奇怪极了。周遭空无一人,春阳烈烈,竟似夏季。
霍贾发觉自己身穿新郎装,胸口别着一朵怒放的白玫瑰。婚礼进行曲传得极其遥远,似一阵阵撞击耳膜,又仿佛主场不在这里。
他环顾四周,瞧见不远处有人慢慢走来。高挑的身影是沈怀,而他臂弯里挽着一位新娘。那女人太美了,霍贾艳羡到嫉妒。新娘拿着捧花,裙摆拖得很长很长。霍贾看不到尽头,身边出现掌声。
沈怀低头和新娘说了句什么,他抬头与霍贾对视。男人眼里的情绪,霍贾看不懂。他以为沈怀叫他过去,于是迈步奔跑起来。可他怎么也无法靠近,美丽的新娘注视他,微笑着,夹杂可怜与同情。
霍贾想大吼,你凭什么可怜我。可他嗓子干得冒烟,发不出一丝声音。
天穹似个倒扣的碗,乌云压头。天地相接处是灰黑的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数不尽的人头把他们团团围住,有人呼喊戴戒指!戴戒指!霍贾蓦地瞪大眼睛,不......不要......他张大嘴,僵硬地想回头,却怎么也无法。
下一瞬,场景骤变。沈怀就在眼前,拉着他的手,为霍贾的无名指套上戒指。天气晴朗,音乐欢快。
霍贾呆呆地看着沈怀低头,戒指的触感那么真实。微凉,金属质感,顺着指尖缓缓推进指根。
忽然有水珠往下掉,先是一两颗,很快越来越多。不知哪儿来的水珠不断地掉,霍贾抬手去擦,才发觉自己哭了。他起初没意识到自己会哭,可心脏疼得很,明明要结婚了,他却悲伤透了。
沈怀抬头问他哭什么。霍贾发出一点点声音,嘶哑的我爱你。
我爱你。他说,我爱你啊沈怀。你可不可以不要结婚,你不要结婚好不好。
他看着沈怀的脸庞变模糊,以为是泪水糊了视线。霍贾一边擦着,一边去抓沈怀,却怎么也抓不住。他站在原地大吼,拼命地吼着你回来!沈怀你回来!
你别不要我。你别不要我,行不行——
“小贾你怎么了!霍贾!”
魏北就一个去厨房接水的功夫,霍贾像被困在梦魇里不停挥手。他赶紧拍醒霍贾,对方猛地抓住他手腕,吓得魏北差点骂人。
霍贾睁着眼,神色空洞。他死死盯着天花板,半晌,才缓缓闭上。
是梦。他一时片刻不知该庆幸,还是难过。枕头湿得不像话,眼泪像开闸的水,后背全是汗,衣服紧紧贴着瘦削的身躯。魏北摸了一把,以为摸在裸露的骨头上。
几天没吃饭了,魏北哽咽地问,你他妈知不知道自己瘦了多少。我问你几天没吃饭了!
霍贾翻个身,从床上坐起。他沉默地换衣服穿裤子,脸色苍白,眼睛又红又肿。霍贾没有回答魏北,前几天魏北从锦官城一路杀到京城,生怕霍贾干什么傻事。
魏北不怕他自杀,那么怕痛又怕死的人,绝不会干这种事。他就怕霍贾魂没了,行尸走肉般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就像现在。
这屋里一点也不像失恋者的房间,干净、整洁、没有发泄过的痕迹,也没有充斥难闻的酒味。可怪也怪在太干净太整洁,近乎连灰尘也没有,不像是活人居住的地方。
霍贾换好衣服走到窗边,他拉开窗帘,春阳就肆无忌惮地跌撞进来。
“今天是沈怀结婚的日子。”
霍贾回过头,淡淡地说。
魏北没有接话,静静地看他泪流满脸。看他埋在惨淡的日光里,了无生气。
霍贾曾经设想过,或许沈怀结婚那天,他会去大闹一场。他就该是这性子,不准任何男人亏欠自己。霍贾还设想,他会将自己与沈怀做|爱的照片印成传单,发给在座的每个人。他要高呼沈怀的那玩意有多大,多长。他要告诉新娘,你即将嫁的这个男人,最他妈爱搞老子。
他要抢过司仪的话筒,质问沈怀你他妈在床上听我浪|叫的时候,是否想过有一天会去操|女人。那感觉能一样吗。你能爽得到吗。
但此时此刻,站在婚礼外场的霍贾十分平静。他像一张揉皱的白纸,立在街道对面。春风都不敢有太大动作,怕把这个人的魂吹走了。
魏北站在他身边,觉得这一切悲凉又荒唐。
沈怀的婚礼很低调,并不十分奢华。近几年风声紧,各大家族尽量减少话题。按沈老爷子原本设想,要给沈怀在中南海举办婚礼。沈南逸那混账东西走了歧路,就要把最好的一切交与沈怀。
不过如今一切从简,酒店大门的鲜花堆成海洋,婚车阵仗倒是挺大。新娘新郎到达时,霍贾明显感觉心跳骤停一拍。
车门打开,沈怀穿着西装身姿笔挺,几乎和梦中一模一样。魏北看着那人,却莫名有种熟悉感。新娘也下车,提着婚裙,笑颜如花。礼乐几乎同时响起,霍贾看着看着就笑了。如果不是沈怀站在那里,他作为路人,理应是会祝福一下。
伴娘伴郎团紧随其后,沈南逸出现时,魏北直接愣住。起初他以为看走眼,但又怎么会,沈南逸的身形,他一辈子也不会忘。
魏北福至心灵般,将沈怀与沈南逸的关系猜了个七七八八。在他震惊之余,又有一人从酒店的台阶上下来。斯文优雅的男人走到沈南逸身边,单手搭在对方肩上。音乐太大,男人凑到沈南逸耳畔说话,旁人看来尤其亲昵。
那是晏白岳,霍贾忽然说,有一次沈怀喝多了,喊的就是这个人。
魏北的记忆几乎不受控制,他回想起当年在镜湖宫的下午,回想起那张凌乱大床,回想起单伍抽着烟抚摸他脊背,想起单伍说:晏白岳是沈南逸求而不得的真爱。
魏北突然不知该走该留,他不敢呆下去,怕沈南逸或其他人发现自己。可他的眼睛根本挪不动,他死死地盯着那两人,甚至有点不甘心地问:沈怀和这人什么关系。
霍贾不知个中原委,笑了声,说他们是发小。沈怀和晏白岳一起长大。他有时会跟我讲很多从前的事情,那些快乐的童年,我不曾有过的日子。我羡慕他,我也爱恋他。
霍贾说,我以为我爱上他,就可以快乐。
霍贾不是魏北,做不到克制隐忍。他更不是辛博欧,装不出优越骄贵。他就是游戏人间、有一天过一天的性子。
可要他这种人爱了。那真的会要命。
哪有什么快乐。他的爱情,从来都不快乐。
婚礼从开始到结束,霍贾站在街边一动不动,他不知现场会有什么浪漫场景,也不知新郎是怎么亲吻新娘。
横霸整条街的婚车来了又走,直到参加婚礼的人陆续离开。京城天又下雨,前日积起的水滩还未干涸。忽然水面动荡,雨来了。
霍贾问魏北要了根烟,他说老子终于又能随心所欲地抽烟了。
他猛地吸进去一口,却呛得面色发红,泪水涌到眼眶边。霍贾撑着膝盖咳嗽不停,末了,他站起来几近绝望地说,北哥,我想回家了。
我想回锦官城。我不适合这儿。
当晚没走,霍贾说什么为了庆祝失恋,拉着魏北去喝酒。直奔京城最大club,这些地方沈怀平日根本不准他去。两人开个座,弄了几瓶伏特加,洒香槟跟玩水似的。魏北一开始还想阻止霍贾,怕他这么喝下去早晚进医院。
舞池里全是妖男艳女,霍贾喝得大醉,准备冲进去跳脱衣舞。魏北惊险地拉住他,非得是以陪酒的方式才留住霍贾。
老子今天陪你喝,魏北说,喝完你就忘了沈怀,行不行。
霍贾盯着魏北,他坐都坐不稳,靠着沙发,牢牢盯着魏北。霍贾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半响,他猛地拿过酒杯往嘴里灌。
喝!他说,喝!
魏北完全低估霍贾的酒量,他没把霍贾喝翻,自己倒是醉得不省人事。夜店凌晨四点清场,魏北趴在沙发上睡着,依然紧紧拽着霍贾的衣角。
霍贾一杯接一杯地继续灌,他已吐过一次,扒着垃圾桶吐得撕心裂肺。吐完又清醒了,他觉得清醒实在太痛苦,接着坐回去继续喝。
夜店的少爷劝他走人,霍贾撒酒疯,拉着桌子说你们把沈怀给我叫来!我他妈要继续喝!凭什么他能去结婚,凭什么他不爱我!你他妈让我喝!
我失恋了懂吗!老子失恋想喝酒犯他妈什么法了?!
少爷叫来经理,保安也没辙。沙发上还躺了个魏北,经理夺过霍贾捏在手上未锁屏的手机,瞅着第一个备注为“沈叔”的号码拨了过去。
霍贾抱着瓶子跑去空无一人的舞池,经理无奈地跟电话那头说,您是他叔叔吗。哎这孩子在我们这儿喝多了,死活也不肯走。撒酒疯呢。
那边沉默几秒,问了地址。
沈怀到达夜店时,两个少爷守着霍贾和魏北。霍贾依然在喝,一位少爷小心地劝他别喝了,你都吐第二次了。身体要紧。
沈怀没说话,拉开其中一人,将霍贾架起。
“你怎么来了,”霍贾说,“你来干什么。”
沈怀瞥他一眼,搀着人就要走。霍贾神志不清地叫住他,哎别忙!你、你帮我哥们儿把他男友叫来。
“谁,”沈怀问。
霍贾指着魏北,傻兮兮地笑,“这个呀,未来大演员。他、他男友可你妈是个名人了,叫、叫沈、沈南逸你知道吧。嘿嘿、你、你不认识吧。”
沈怀怔了一秒,他低头去看熟睡的魏北。沈怀跟他哥从小不和,没给霍贾面提过。片刻,他摸出手机拨了电话,那边沈南逸明显还没睡。
把你的人接走,沈怀冷声道,接着报出地址。
魏北是在潮热中逐渐清醒,宿醉头昏,喉咙干得发紧。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下意识向窗户张望寻找光源。一片漆黑,天没亮。
他似陷在云端,整个人没有着落。霍贾,霍贾怎么了。魏北猛地想要坐起,却被一只手臂直接按回去。
后脑勺撞在枕头上,这时他才嗅到熟悉香水味,裹着男人独特而淡薄的烟味。魏北感觉那手臂似烧灼的铁块,烫在他的腰间。沈南逸紧箍着他,始终不说一句。
黑暗中唯有沉默在咆哮。一切感官都顺着无声尖叫的轨迹,不断放大,不断挣扎。
魏北呆怔几秒,遽然开始猛烈挣脱。沈南逸始终抱着他,他因喝酒而浑身乏力,男人带着些趁人之危的嫌疑。霸道,蛮不讲理。
“你放开我,沈南逸!”魏北哑着声音吼,居然尾音发颤,半嗔半娇似的。“霍贾去哪儿了,你他妈放开我!”
沈南逸听得受不了,动情难耐。他俯身轻咬魏北耳垂,以牙尖细细碾磨。
“沈怀带他走了。”
“宝贝儿,你专心点。”
低音醇厚似烈酒,尽数倾倒于烈火。沈南逸慢慢说着,一字一字地说着。他磨耗着魏北的理智,让欲望摇旗呐喊。
男人粗重的呼吸烫在魏北脸颊边,他浑身一颤,血液竟无端生热。
欲春,欲春余威犹在。这湿淋淋的季节,势必要让一切动物尽情地释放本能。窗外也拉开序曲,雨点敲击在玻璃上,仿佛一声声密集的战鼓。
要驰骋,要征服。要一个人去开荒另一人,在叫|春的协奏中寻求热潮。他们忍过沉闷的冬季,又憋了整整一个春天。
沈南逸捏着魏北下巴,男人的嗓音克制又沉稳,颗粒感碾压耳膜。
他说我忍不住了小北。
他问,你要不要。
魏北于黑暗中瞪大眼睛,他从没想过有一天,沈南逸会在这件事上询问他的意见。他分明是想了,分明是忍无可忍,却硬生生地稳住。
沈南逸以前不会这样,也没对谁这样。他想做就做了,哪管地点,哪管对方是什么意见。
雨声好大。被子好热。魏北额头生汗,沈南逸捏着他下巴,缓缓吻下去。温柔、绵长、后劲十足。
魏北的嘴唇那样软,甜得要人性命。沈南逸吻得章法大乱,继而粗暴、蛮横、肆意掠夺。
这夜太长了。魏北想,他竟不希望黎明到来。
人不自欺,是这世上最难的事。魏北做不到说停下,他在努力地、诚实的面对一切欲望。几年前他才跟着沈南逸时,压根没有快活可言。他也羞于叫喊,于是咬牙不哼声。
沈南逸就给他念情书,许多作家写的情书简直是大胆且露骨。魏北听得面红耳赤,堪堪出声让男人不要念了。
可沈南逸不听,他说你叫出来。我就不念。魏北慢慢地,张开嘴。
整个京城笼罩在雨中,城市灯海已熄灭,似吹灯拔蜡。偶有几盏顽强的广告灯牌亮在街头,照片上漂亮的男生晓得极好看。
不久前还有人从站牌路过,指着他说,感觉这人要火了。那部电影的预告片好好看,哎他好像和那个出名的作家有一腿。
他们每天都处于被人议论的氛围中,知道,或不知道。当一个故事,或一个人直面公众时,永远也无法避免讨论的命运。
而此时近期话题的两位主角,正酣战于床。魏北觉得钝痛不已,又舒服得要命。他起初还不服气,让沈南逸去找晏白岳。
男人停顿几秒,说不找他。只有你。
小北,跟叔叔回去。
我不回去。魏北说,我不回去。
沈南逸叫他听话,现在住的地方没有家里好。早点回去。
“我不......我还没......”
魏北声音细碎,揉进枕头里。
他拒绝着,抗衡着又无比享受着。
我不回去。我还没年少成名。
沈南逸清楚得很,便也不催不急。他吻着魏北,嘴唇与嘴唇相贴,声音从他的舌尖顺进魏北的唇缝里。
听你的。
霍贾坐上沈怀的车时,人已醒得差不多。他不算醉,有几分意识。他倒是真希望自己醉了,什么也不知晓,就不会在面对沈怀时鼻尖发酸。
沈怀送他去酒店,站在门口没进去。两人对峙片刻,霍贾轻声问:你真的结婚了吗。
他怎么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之前明明都还好好的。他们相处得那么愉悦,他们是那么合适。为什么沈怀就结婚了呢。
霍贾不信,他带着微薄希冀再问一次,沈怀,你真的结婚了吗。
你骗我的,是不是。
沈怀揉了揉他的头发,将结婚戒指亮出来。
我结婚了,他说,没骗你。
霍贾猛地深吸一口气,呼出时连骨头都在颤抖。他的血液凉得不似活物,心脏摇晃得厉害。眼睛疼得不行,又不敢让泪水滚出来丢人现眼。
那祝你,新婚愉快。今天很抱歉,让你这么晚还......
沈怀说,我给你那张卡转了一笔钱,应该够你十年花销。
霍贾爆发似的大喊一句,我他妈图的不是那几个破钱!
沈怀就不说话了。他沉沉地看一眼霍贾,他说早点睡。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霍贾撑着门框站立良久,哆哆嗦嗦地摸出烟盒,想要抽根烟冷静。他知道,他知道这次别离,就是从此以后山高水远,从此以后人生不再相见。
正因为深刻且清楚地知晓一切,霍贾几乎要绝望了。
又过两三分钟,霍贾疯了似的冲下楼去。他冲出酒店正门,沈怀的车刚从地下停车场出来,拐出大门。
霍贾拔腿追上去,他感觉脸上有液体在肆意,参合进雨水里。他向着是沈怀离开的方向一路狂奔,街上空无一人。
很快,他就要看不见沈怀的车了。霍贾跑着,跑着,不可抑制地嘶喊着我恨你,沈怀。我恨你。
霍贾想,我怎么变成这样了。他不该是这般可怜,他才是永远转身而去,先行离开的那个人。难道因为,别人都不是沈怀么。
街道在后退,雨水也后退。霍贾拼命地奔跑着,却不知目的地了。他忽地迷茫,二十几年是怎么活过来,从今往后又要怎么活下去。
从没有人教他该怎么生活,之前有,可现在这个人也结婚了。
霍贾哭喊着我恨你,他做了二十四年来从未做过的蠢事。就好像他把这一生的我爱你,也尽数遗落在这场大雨里。
空无一人的街道,只有沉默在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