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北最终并没搬走。
原因是第二天魏北收拾行李,耽误了做早餐。沈南逸面对几近奢侈的外卖陷入沉思,既没雷霆震怒,也没冷言冷语。
他走进魏北卧室,抬腿迈过对方行李箱,似不愿沾到什么晦气什物。沈南逸提着魏北后衣领,将人拖进厨房。
“做饭。”沈南逸很冷脆,“别搬了。”
魏北倒有样学样,一副半死不活不愿多说一字的表情。
“辛博欧,”他讲,“他不是要入住么。”
沈南逸这才停住离开的脚步,回头认真审视着面前这位年轻男人。漂亮,眼神温顺又藏了几分挑衅,总体来说透着股冷艳范儿。
俊得令人发指。
“是个聪明人,就做你该做的事。”
沈南逸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便走了,而魏北盯着他高大宽阔的背影寻思很久。笑了片刻。
魏北知道沈南逸懂他,懂他的每一个小把戏。收拾行李这种破事儿,大可以在昨晚进行,抑或留在早餐后。但他偏偏选择耽误做饭时间,为的就是赌一把,赌沈南逸会留下他。
魏北成功了。
都说饮食男女,字里行间透着欲,凡人通通逃不开性与爱。他们在一起这三年,魏北确是靠手艺和身体将沈南逸拴住的,菜色也好美色也好,以“色”伺人,到底不是什么长久计谋。
有的办法只能用一次,魏北门儿清。
沈南逸叫魏北留下,他便大大方方、心安理得赖着不走。趁熬粥这段时间,魏北靠着流理台摸出手机,点开文档看剧本。
又一部成人影片。
故事背景设在架空王朝,男主角是当时有名的倡人,十分老套地因某次演出与皇帝看对眼,十分老套地上了龙床,再十分老套地发生很多限制级场面。
影片最终没讲出个什么意义来,剧本通篇展示着倡人柔美的躯体,性的激烈,花样百出的姿势。台词没几句,基本嗯啊吟哦。
当时经纪人将剧本交给他,末了意味深长道:您受累。
魏北粗略翻看完毕,感觉是要经得起受累才行。
同样的故事,让沈南逸来讲肯定不一样。
锅里米粥翻涌,香气顺着空气往上攀爬。厨房这地儿很静,能清晰听到火焰跳跃,听到食物与锅底冲撞,特别适合思绪蔓延。
魏北没想好搭配哪样小菜,倒是想到沈南逸有一本写皇帝与佞臣的艳俗小说,名字叫《皇奸》。限制级部分占百分之八十,剩下百分之二十的剧情居然很巧妙地让故事起承转合。
他记得整本书讲皇帝在爱情与江山之间的徘徊,君臣权力的矛盾,世俗价值观的冷眼,庙堂上的勾心斗角。期间夹了不少对现实世界的隐喻,读着叫人对这历史“似曾相识”。
沈南逸喜欢用全新的创作手法去讲不一样的故事,也喜欢赋予人物不同结局。无所谓he,也无所谓be。
《皇奸》的结局引用了《桃花扇》一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佞臣下早朝从皇宫走出,皇帝站在城楼看他瘦削而挺拔的背影。那时雾气朦胧,勾勒的身影里住了皇帝经年的情与欲。太阳即将跃出,冲破萧瑟。
然后就没了。
看得人一头雾水。
魏北问沈南逸是不是还有下册,沈南逸说没有。
魏北皱眉:“那这个结局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沈南逸正在完成冲刺,随后舒爽之感在骨血中炸开,他难得愿意多说几句,“有的故事结局没有任何意义,就像男人的精子库,射就行了,写完就行了。”
“而有的结局是作者精心设计过,但能懂的读者不在多数。”
魏北觉得自己后面生疼,半腰以下酸痛得没法儿形容。他一面在心里暗骂不知轻重的畜生,一面等到下次欲望再起时,还是会食之入髓地迎上去。
“你这样写,就不怕没市场。现在的读者都喜欢固定结局,偏好happy ending。我觉得你还是迎合一下比较好。毕竟是......”
“毕竟是快餐消费式的艳俗小说,读者看了很快就会忘。”
沈南逸叼着烟,从床上爬起。
那天他说了一句魏北久久难以忘怀的话。
他说:“迎合就是对的么。”
晨光从整块落地窗打进来,无遮无拦地躺在床上,躺在魏北赤.裸的身躯上。沈南逸的脸掩盖在白色烟雾后,神情难辨,时而清晰,时而朦胧。
他站在那儿,回了个身。猩红烟头在最后的夜色中微微一闪,毫无征兆地闪在魏北心尖。
那是第一次,魏北觉得沈南逸是个伟岸高大的男人。成熟得过于性感。
三十八岁,是可以叫男人女人疯狂爱他的年纪。
锅里的米粥开始叫嚣,魏北准备盛饭。他刚收起手机,微信连续弹出三条消息。
备注为“经纪人”,实际算不上,这人手下的基v男星大概有五六个,专门给导演“牵桥搭线”。
魏北顿了顿,点开对话框。眉头轻皱,说不上殷勤或厌恶。
经纪人(群消息我国骚鸡top群):北北在吗,剧本看得怎样了。
经纪人(群消息我国骚鸡top群):我跟你说哦,这次宋导给你配的男一号,那叫一个大。我他妈看照片都硬了。
经纪人(群消息我国骚鸡top群):北北,你还跟那个金主在一起?要不甩掉算求,老男人你图个什么,钱谁没有啊!
“我国骚鸡top群”,顾名思义全是0。经纪人自封鸡妈妈,说是阅男无数,床品过人。年轻时有个明星梦,因长相不佳,梦想流产。后来励志做经纪人,要捧红千千万万漂亮男孩,喂饱整个湾仔码头。
目标实现与否,有待商榷。但经纪人确实能给魏北他们几人揽到活儿,大抵算一件好事。
魏北咬了咬拇指,回复:剧本看了,还成。什么时候跟剧组,通知我就行。
——另:我图的就是老男人,你们不懂爱。
这消息一出,群里忽地炸出一堆潜水党,纷纷表示:你魏北瞎说什么几把话,你那黑成碳的心头肉,能放得下爱?
——这是个比较典型的鸡。还要玩人心那种。
爱不爱的,本就是无聊话。有些事从期待开始,就是罪过。
魏北懒得再回复,说来说去大家都是调侃,意义不大。一晃神,话题已从“魏北的金主”转变为“上次某部戏的谁谁谁,其实是个三秒男。”
他做好早餐,叫沈南逸下楼吃饭。喊了大概四五次,对方才从书房传出极短的一句:知道了。
若不是房子里足够安静,魏北差点忽略。
沈南逸是拿着稿纸下楼的,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镜片薄似刀刃。他的度数不高,一两百度,很多时候不必戴眼镜。
但他喜欢将一切都看清,他说魔幻现实已经让人眼前起雾,迷雾模糊了我们的判断力。
“挣扎无果,就独善其身吧。”
魏北说。
那天也是刚结束一场性事,沈南逸听完后愣了很久,难得温存地在他额头轻轻亲吻片刻。
沈南逸有些话不说完,可魏北懂那些未言之语。
这种思想交融的情形出现在金主与金丝雀之间,叫人笑不出来。
拉开座椅,沈南逸将手稿放在魏北面前。红线白底的横格纸,不薄不厚,手感极好。南哥是个很有品味的人,怀旧,喜欢复古的东西。比如不远万里去英国买古董骨瓷杯,在国外二手市场淘vantage孤品,收购上世纪的留声机,还比如——坚持手写小说。
他喜欢手与纸面刮擦的质感,墨水顺着螺旋状的笔尖淌下,所以也练得一手遒劲好字。
魏北吃得差不多,会将碗筷收进厨房,再折返餐桌阅读手稿。他不知道沈南逸是否介意稿纸沾上污渍,但这种蠢问题,魏北亦不会问。
沈南逸的作品好似他的恋人,容不得侵犯。
魏北很清楚,是恋人,不是情人。
“女人的权利得不到保护,某些时候某些男人也一样。他糟蹋她时,从不是为了满足欲望,不是为了感官上的快乐。他只是在转移自己所遭受的不公,所以他残暴、狠毒、不择手段。”
“他们想要结婚,不被允许。他们被生出来前,没人说:这个世界有种种歧视,或许你们的选择将被排挤,被视作病态。他们没有选择是否‘愿意出生’的权利,被动来到这世上,其实有人并不愿降临。”
“所以他们提前离开。”
新写章节属于百分之二十的“起承转合”,魏北读完,只合拢稿子收拾整齐。他很少夸奖哪些段落或描写的精彩,更乐意和沈南逸聊点其他的。
“这本的立意是平权么。”魏北说,“有些话比较敏感,出版审核能过?”
沈南逸抿着牛奶笑了,眼尾折出些皱纹,显得愈发深邃迷人。他单手扣在杯壁上,食指轻轻敲打。
“我写书不是为了能否过审,评判是看我有没有写自己的真心话。作家应该对自己诚实,这是首要条件。”
魏北:“但写出来不能让大家看到,又有什么意义。”
“有些书是写给自己的,有些书是写给市场的。比如……”
沈南逸正打算继续说,客厅门响,是开锁的声音。他便打住了,收起手稿准备上楼。
“是博欧,你帮他收拾一下。”
魏北当然知道是谁,甚至在听到开锁声时暗自咬牙。辛博欧只用了半个月时间,就拿到这房子的钥匙。而他当年,是整整五个月。
于有的人来说,“钥匙”具有象征意义。就像狗撒尿,狮子确认领地。
魏北没什么资格以男主人自称,可整整三年,说不介意那是假。
沈南逸上楼,半分钟后,从玄关传来行李箱万向轮滚动的声音。
“欢迎啊。”
魏北坐在椅子上转身时,已换上标准笑容。两只眼睛弯得很有技巧,不讨好,也不显虚伪。
辛博欧提了行李箱,站在客厅往餐厅看。当初说魏北不搬走,就不入住的,是他;如今魏北没有搬走,依然入住的,还是他。辛博欧盯着魏北,没有开口说话。
可他不说话,那浑身的青春朝气,蓬勃的生命力,已足够叫魏北形秽。
辛博欧是那种放在人群里就很耀眼的男孩。有着独属十九岁男生的香气。
两人一站一坐,二十二岁的魏北也认为自己老了。
吃年轻饭的,年龄为王。
魏北知道沈南逸有一万种方式哄情人,他见识过。所以他对辛博欧的妥协并不见外。
“别这么拘谨,要我带你去房间吗,”魏北笑得有点僵硬了,略微不耐,不太想继续笑下去。
于是他重新定位自己,给了年轻男孩台阶下。
“别紧张。”
“我只是个保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