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的骄傲——为纪念马拉松之战打败波斯人而新建的雅典娜神庙耸立在蓝紫色的天空下,披金饰彩、恢宏壮美。
庙宇内青铜铸的巨大雅典娜女神,在几十里外波涛起伏的大海上都能看到,人站在她旁边就像蚂蚁一样小。
女神一手持长矛,一手拿着盾牌,金属矛尖反射着刺目的日光。
神庙所在的山坡脚下有一座广场,无数的雅典公民正向这里汇集。他们有的来自山里,有的来自平原上的的农庄,有的就来自这座城市中。
今天他们到这里来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进行陶片放逐法的投票,决定要不要流放城邦里一个大人物——阿里斯提德。
这个人的名字,已经有多年时常萦绕在人们耳朵边,以前谁提起都要夸两句:公正、勇敢、清廉、战功显赫……仿佛他是全雅典品德最高尚的人,谁都比不上。
而今这个人却暴露了真面目,原来他欺骗了所有人,其实专横跋扈,暗中谋划着想要夺走城邦,当僭主!
果然,世间怎么会有那么完美的人呢?从前他的美好品德都是装的!
他们是城邦的主人,要保护城邦,将这个邪恶的人放逐,让他的阴谋不能得逞!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领了一块黑陶片,想往上面刻个名字。等会投票的时候他只要将这块陶片丢进筐里,他讨厌的人就有可能会被流放了。
不过有一个问题,他不识字。
老头来自山里,环视一圈见周围的人个个趾高气扬,有点胆怯,不敢打扰,最后挑了个站在角落,衣服最旧的男子,拍了下他的肩膀,问:“能帮个忙吗?”
男子身边站着的年轻人先回过头,俊美的惊人,老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男子温和地问:“老人家,什么事?”
老头将陶片递过去,不自在地说道:“请帮我写个名字。”
男子接过陶片和铁笔,问:“要写谁?”
老头回答:“阿里斯提德。”
男子一怔,看着他,年轻人的目光也一下子落在他身上,如有实质,让他更不自在了。
男子问:“是不是阿里斯提德在什么地方得罪或者错待了你?”
老头回答道:“我与这个人没有半点纠葛,我甚至都不认识他,但是到处人们都称呼他为‘正义的保护者’,我实在是听腻烦了。”
男子听完一声不吭,在陶片上刻上那个名字,还给了他。
等他离开后,男子对年轻人说:“塞雷布斯,这时候你实在不该还跟我站在一起,对你自己影响不好。”m.166xs.cc
原来这个男子正是阿里斯提德。
塞雷布斯笑了笑,没做声也没动,显然对那点威胁不屑一顾。
他也不再顾忌自己手里有私军,会为阿里斯提德带来不好的影响,因为陶片放逐法投票一旦开始,阿里斯提德就无权再为自己辩护,这已经改变不了什么。
两人远远看着特米斯托克利春风得意地满场飞,一会儿和这个说说话,一会儿和那个说说话。
塞雷布斯说道:“就是他在搞鬼,我让人查过,流言是他散播出去的。”
阿里斯提德没有接话。
太阳移到中天时,投票正式开始,人们一个个走到大藤筐前,把手中的黑陶片投进去。投完,计数员当场数,统计上面的名字。
几万块陶片堆了好几大筐,就在计数员们埋头数陶片时,一个人走到了阿里斯提德和塞雷布斯身边,得意洋洋地说:“阿里斯提德,刚刚我在广场上看了一圈,十个人有七个都在陶片上刻了你的名字,你有点不妙啊!”
塞雷布斯说道:“特米斯托克利,这一切不正是你煽动的吗?”
特米斯托克利幸灾乐祸地说:“塞雷布斯,不管你信不信,就算没有我,眼前这一幕也迟早要发生。这个广场上有人是相信阿里斯提德阴谋要颠覆民主制度,但是还有多少人只是听够了我们的‘正义守护者’的美名,想要看他跌下神坛!人不应该那样高尚,否则不止神明会嫉妒,就连凡人也容不下他!”
塞雷布斯和阿里斯提德想起刚才的事,都沉默了。
最终陶片数出来,六万公民,赞同流放阿里斯提德的远远超过八千人。
阿里斯提德被宣布必须在三天内离开雅典,十年之内不准回来。
广场上顿时万众欢呼,声音直冲云霄。
民众们为自己成功保护了城邦而骄傲,为挫败了“野心家的阴谋”而欢呼雀跃。他们唾骂着“野心家”,高声赞美着城邦“伟大”的制度。
阿里斯提德默默转身,向会场外走去,所经过之处,人人避之不及。
从前一张张对着他的崇敬的面孔,如今都改颜变成了鄙夷和痛恨,甚至还有人向他吐唾沫。
塞雷布斯走在他身边,冷冷地看过去,吓得那人连退了好几步。
塞雷布斯不知道阿里斯提德此刻是什么心情,他全心全意守护着雅典,可6万公民却如此厌烦他,几乎所有人都盼着他没有好下场。
被自己的城邦背弃,被自己守护的人民背弃,他会后悔从前的付出吗?
阿里斯提德表情仍然像从前一样,平静如水,一点也没有泄露此时的感受。
离开会场回到家里,阿里斯提德的妻子已经得到了消息,有人提前跑回来告诉了她。
她没有埋怨,也没有哭泣,只是忍着眼泪说:“我去收拾东西。你要我和孩子们跟你一起走,还是不带我们?”
阿里斯提德这时脸上才流露一些含蓄的愧疚。
妻子嫁给他之后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他手握大权,可家里有时甚至穷到食不果腹、饥寒交迫,现在还要被他连累。
他说道:“我先走,等安顿下来了,再让人回来接你和孩子。”
陶片放逐法的流放只针对被流放者本人,不牵涉家人。但阿里斯提德家太穷,漫长的十年把妻子孩子留在家里,他们无以为生。
妻子抹了下眼睛,说:“那好,我把家里的钱都给你带上。”
塞雷布斯连忙制止到:“夫人,不必这样。”然后对阿里斯提德说道,“阿里斯提德,和我走吧,去帮帮我的忙。如今普拉托在海外有好几个分处,我想查账,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阿里斯提德没有立刻回答。
塞雷布斯察言观色,又说道:“此时此刻你还避讳了什么呢?放心,我不会特别照顾你,这项工作行情是多少,我就给你开多少报酬。”
阿里斯提德勾了勾嘴角,说道:“是啊,现在已经不必避讳什么了。你就算照顾我也没关系,现在城邦已经不需要我了。”
塞雷布斯不忍心再看他的表情,站起来说道:“那么我三天之后来接你,你什么都不用准备,我的船上东西很齐全。”说完举步离开。
阿里斯提德的妻子急匆匆追着他送到门口,低声说道:“谢谢!”
纵然阿里斯提德极为清廉,不愿意接受任何金钱上的馈赠,但是她知道自己家受塞雷布斯照顾良多。
为了不影响阿里斯提德,塞雷布斯从来没有直接给过他们家钱,可是却常常特意让人往他们家这一片的妇女手里派活。
她就是靠着做这些零碎活计赚了不少报酬,才让全家人免于饥寒。
塞雷布斯谦恭地回答道:“应该的,阿里斯提德也给过我很多帮助。”
不知道幸运还是不幸,阿里斯提德家穷到家徒四壁,根本没什么好收拾的,很快就准备好了出门要用到的一切。
转眼间三天的期限过去,阿里斯提德和塞雷布斯来到比雷埃夫斯港,要从这里出海。
有不少人猜到他们要从这里走,阿里斯提德的一些朋友低调的来给他送行。
当日在会场上他们投了反对票,可惜面对汹涌的民意螳臂当车,毫无用处。
特米斯托克利也来了,但他当然不是来送行,而是特地来看笑话的。
他到了之后,先对着塞雷布斯一顿嘲讽:“塞雷布斯,你真是重情重义。我真羡慕阿里斯提德有你这样的好朋友。如果以后我落入这样的处境,你也愿意这么帮助我吗?”
塞雷布斯说道:“特米斯托克利,阿里斯提德虽然被放逐,可是城邦里的聪明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会同情他、尊重他。而以你的行事作风和手段,将来如果落入困境,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特米斯托克利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但转眼又笑了,油腔滑调说:“我想我忠于城邦,不至于落到这样的境地。”
然后他又对阿里斯提德说道,“我们从小互相竞争,你的名望一直都在我之上,让我怎么都比不过,万万没有想到还有这样一天啊!十年之后你再回来,城邦里还有人会记得你的名字吗?人民真无情啊,这样就抛弃了你这个‘守护者’。不过以后城邦会由我特米斯托克利来守护,你就放心吧!”
阿里斯提德淡淡地提醒道:“特米斯托克利,人民可能会一时被蒙蔽,但是不会永远被蒙蔽。”
特米斯托克利没听出来话里的提醒之意,只认为他是还想翻盘,说道:“但人民也是健忘的,尤其擅长对英雄健忘,你看看米太亚德!你指望他们能承认自己的错误,那是做梦。你要是还指望着城邦撤销对你的放逐,那就更可笑了!”
阿里斯提德不再说什么,与其他朋友们告别,上了船。
商船缓缓驶离码头,他站在甲板上留恋地望着城邦,听着熟悉的阿提卡口音和熟悉的港口景物渐渐远去,遥望远处卫城上巍峨的神庙,与雅典娜神像矛尖的反光,终于露出了深沉的痛苦。
他举起双手向天祈祷,说道:“但愿不要有任何危机侵袭雅典人,迫使他们不得不怀念阿里斯泰德,并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感到懊悔不已。”
此时他与特米斯托克利都没有想到,仅仅是两年多以后,他就重返了雅典。
他回来是因为城邦召唤,也是为了一个人,塞雷布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