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人头一望无际,雅典所有的公民都汇集到了这里来参加公民大会。
阿里斯提德汇报完了去年的公账,一个人站起来高声说道:“好!账目没有任何问题,阿里斯提德,你今年尽忠职守,工作完成的好极了!”
那人是城邦里一个非常有名望的公民,又有钱,又有权势,威望极高,非常受人尊敬。他说完,他的好朋友和跟随者们也跟着夸赞不绝。
接着又有好几名有名望的公民接连站起来盛赞阿里斯提德,他们的朋友和跟随者们也争相赞美,以至于公民大会竟成为了一片赞誉的海洋,和去年公民大会时,阿里斯提德被千夫所指的情形大相径庭。
特米斯托克利揶揄地对旁边的人说道:“塞雷布斯,看到你的朋友工作如此出色,如此受人认可,心情如何?去年你为了帮他查账,得罪了那么多人,他今年却谁的帐都不查了,看让大人物们多满意!只有你白得罪人了,你后悔吗?”
塞雷布斯没理他。
塞雷布斯相信阿里斯提德特地邀请他来不是为了看这一幕的,也深信阿里斯提德不是这种人。
阿里斯提德的意志比钢铁还坚硬,认定的事情就算与全世界人背道而行都不会改变。去年那些挫折,一般人遇到可能会心灰意冷,对阿里斯提德来说却绝不至于动摇。根据塞雷布斯对他的了解,他只会愈挫愈勇。阿里斯提德是信念强到可以改变世界的人。
城邦里的大人物们都称赞阿里斯提德的工作,普通公民们看这风向,也跟着七嘴八舌赞美起来,阿里斯提德今年竟仿佛获得了所有公民的满意。
阿里斯提德平静地站在台上,赞誉像潮水一样向他涌去,他却没有露出一点得意的样子,只是深深地望着台下众人。
特米斯托克利认为他是在装,不知为什么,胸中有一股怒气在横冲直撞,并不是因为阿里斯提德受到了赞扬。他冷笑着说:“我以前对朋友说过,要是我身居高位,我的朋友却不能享受凌驾于他人之上的特权,我就算是名留青史也没有意义。而阿里斯提德呢,却总是一副正义守护神的样子,连朋友都不敢交,娱乐都不敢参加,生怕和谁亲近了会影响他大公无私。塞雷布斯,你算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也没有为你行过任何方便吧?
“我还以为他有多正直呢,没想到都是装的!塞雷布斯,我可有点为你不值。你对他那么忠诚,去年他查账,别人都不敢帮他,只有你帮他,得罪了那么多人。结果他发现装清廉行不通,转身就当真小人了。你现在该看清谁才是更值得交的朋友了吧?”
特米斯托克利虽然处处和阿里斯提德作对,但是对塞雷布斯却一直都不错,可是塞雷布斯却一直不大搭理他,因为特米斯托克利是把他当成了和阿里斯提德抢夺的糖果。
特米斯托克利的话一半是嘲笑,一半是挑拨离间,但塞雷布斯敏锐地听出了他话音后面的怒气,反问道:“特米斯托克利,你很生气?你是气去年的阴谋没有得逞,还是气阿里斯提的正直是装出来的?”
去年阿里斯提德被指控贪污,就是地米斯托克利联合他的朋友做的。阿里斯提德担任重要职位,却挡住了很多人赚钱的路,地米斯托克利看到机会,立刻想办法煽动人给了他这一击。
特米斯托克利愣了下,不知道为什么不想承认自己生气了,换了副嬉皮笑脸的表情,为去年的行为辩解道:“我那时是想考验考验阿里斯提德,也给他提个醒,他那一套行不通。他这不就暴露真面目了么?我没生气,就是有点羡慕,阿里斯提德以后更要平步青云了。”
塞雷布斯笑了笑,说:“我认为你是在气阿里斯提德的正直是装的。”
特米斯托克利脸沉了下去,说:“你以为你很了解我,神眷之子?”
塞雷布斯说:“此时此刻,我确实是比你更了解你自己的。”
特米斯托克利更生气了,想发火,又忍住了,说:“别说我,我倒是很好奇你,塞雷布斯。你遭到这样的背叛,怎么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呢?”
塞雷布斯回答道:“也许是我不认为自己遭到了背叛?”
特米斯托克利难以置信地说:“到这种地步,你还相信阿里斯提德?塞雷布斯,我一直认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也会自欺欺人。”
塞雷布斯说:“何不再往后看看呢?”
特米斯托克利说:“看什么,看他能有多得意?”
塞雷布斯说:“看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公民们赞美够了之后,有一个人高声提议,既然阿里斯提德今年的工作如此出色,那么不如下一年还让他继任司库。
这个建议得到了许多人的赞同,提议的人又趁热打铁,建议立刻进行表决投票。好几位影响力很大的公民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积极响应,还煽动着其他公民都答应了。于是公民大会上紧接着就进行了下一任司库人选的投票。
公民们每人手中被发了一块陶片,挨个上台,同意的人将陶片投进一个筐,不同意的人投进另一个筐里。所有公民投完之后,还没计票,就明显能看出同意的筐里陶片多的多,都堆成了一座小山。ωWW.166xs.cc
在正式计票之前,阿里斯提德忽然开口,要求先说几句话。这当然得到了允许。
他对所有公民说道:“公民们啊,我真为你们感到痛心。过去我尽忠职守时,得到的是你们大家的指控和侮辱;现在我允许你们的血汗流入那些盗贼之手,玩忽职守、贪赃枉法,反倒受到你们的颂扬和盛赞。对我来说,今年得到赞美,和去年受到的指控比起来,更让我感到羞愧不安。在你们眼里,取悦那些卑鄙小人比保护公共财产要光荣的多。公民道德沦落如此,让我叹息不已。”
会场上所有人都呆住了,鸦雀无声。没人能想到,在这个时候,他竟然敢说出这些话。
这是在打在场所有公民的脸,而且刚刚谁最拥护他,谁的脸就被打的最狠。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刚刚夸他最起劲的人脸上阵红阵白。
特米斯托克利也呆住了,微微张开嘴,几乎显的有点傻。而塞雷布斯则愉悦地笑了起来。
阿里斯提德接着说道:“司库官我不会再连任。我会把今年的真实账目整理好,交给继任者。”说完走下了台,径直离开了会场。
好许多公民脸上露出羞愧的神色。
塞雷布斯欣赏了一圈周围人的脸色,最后问特米斯托克利:“我们谁对了,特米斯托克利?”
特米斯托克利有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片刻之后才说道:“哼,好,我佩服他的勇气。不过,塞雷布斯,我的勇气也不逊于他,到了危急的关头,我也会展现出来。
“我还是不认为阿里斯提德是适合你的朋友。他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做圣人,圣人的朋友可不好做,因为他们通常会要求他身边的人也无私奉献,你做得到吗?我看你可不是那么愚蠢的人。我才是更合适你的朋友!
“你马上就要成年,该进入公共生活了,那时你如果还和阿里斯提德这么亲近,公民们就自动会认为,你赞同他的政见,你是他那一派的。你了解阿里斯提德的政见吗?你赞同他的政见吗?我建议你还是多了解了解再做决定。政治派别可不像别的,能想换就换!”
特米斯托克利说完也离开了,他虽然刚刚也被打了脸,却奇异地不生气了,嘴角还含着一丝微笑。
大会开到这个地步,很显然开不下去了,公民们纷纷退场。
塞雷布斯回到家,发现此时正在被万人议论阿里斯提德竟然在自己家里。他常常来,奴隶们给他奉上了葡萄酒和食物之后,就让他自己待着等塞雷布斯。
塞雷布斯说道:“阿里斯提德,刚刚你可是往会场上扔了一道雷霆,把所有人都炸的人仰马翻。”
阿里斯提德说:“艾杰克斯等人太贪婪了。他们以为我今年这么纵容他们,明年如果能连任,会让他们攫取更多的利益,日后纵然城邦追究,被追究的也只会是我,跟他们无关。我岂会如他们的意呢。”
塞雷布斯坐下说道:“这回你一石三鸟,既惩戒了背后煽动舆论的人和贪婪伸手的盗贼,也骂醒了公民们,做得真漂亮。不过这回得罪的人可不少,全体公民都被你骂了,虽然你说得对,但他们也不可能不记恨。他们以后对你一定很严苛,你可要小心。”
阿里斯提德淡淡地说:“我早已下定了决心,摈弃所有私欲,为城邦和公共事务奉献一切。我不怕被人严苛审视。”
如果换一个人说这话,塞雷布斯会认为他太过理想化,一定会在现实中碰壁。但阿里斯提德说这话,塞雷布斯却只有尊敬。
相识十几年,塞雷布斯非常了解他,知道他不止有这样做的勇气与意志,还有能这样做的智慧。他端起酒杯,说:“我敬你一杯,阿里斯提德,为你选择的路。”
这是一条荆棘之路之路,通往刀锋,沿途绝无鲜花与美景。因为人们虽然尊敬圣人,却绝不会希望身边真出现一个圣人。没有大智大勇的人,这条路走不下去。
阿里斯提德也端起了酒杯,看着他,说:“我要先敬你,塞雷布斯。多谢你一直站在我身边,从来没有动摇过对我的信任。”
去年查账,没有人赞同,没有人敢帮他,即便是他再坚定的支持者,再品德高尚名誉卓著的公民都不敢。只有塞雷布斯无惧危险帮他。
塞雷布斯毕竟年纪在这里放着,阿里斯提德从前再重视他、喜爱他,都不免有一分把他当成孩子。可是这次,他却给了在阿里斯提德最孤立无援的时刻,给了他最强有力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