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给许珍带了一套浅蓝色的襦裙, 是长安最近流行的样式, 翠花刺绣, 裙边镶金条,又找人给她描花黄, 脸颊点桃花。
画完以后喊许珍站起, 和许珍说了些宫内礼仪。
入宫手续繁复, 老妪曾身为朝官,又教导过圣上,因此可以自由进出, 可带许珍进去, 还是要经过许多检查的。
原本要行叩拜之礼,但由于许珍是被邀请面圣,这程序倒是可以省了。
出门前, 许珍低头看到自己露出的大片皮肤, 觉得有些冷, 问老妪:“能换件衣服吗?”
老妪说:“先生自己带的衣服实在太过朴素。”
意思就是不让换。
许珍提着裙子站起来, 问了几个其他问题, 比如宫内包不包早午饭、自己的千两银子是不是已经搬到新家去了。
老妪一时答不上来, 暗想:许先生真是和众人不太一样的, 自己不是第一次带入进宫, 但确实是第一次被问到这种问题。
全部问答完。
许珍心满意足,转身和小叫花道别,让她在酒楼等自己,千万别走丢了。
随后和老妪离开, 下楼踏入一辆低调的竹制马车,悄无声息的往宫殿行驶离开。
车马平稳,木轮在地面上留下一条深色直线。
荀千春站在矮凳上,从窗外看着这条痕迹,直到瞧不见这道线,才从凳子上跳下来,打开门走了出去。
集市已经有许多人开始摆摊卖早饭卖饼的,还有巡街的官员,让摊贩不要越过街道的,声音吵杂热闹。
许珍在车厢内坐着,偶尔从竹帘缝隙往外看,瞧见川流人群逐渐变少,地面从青石板变成灰白色,又成了明亮的白玉,映照出朱红的宫墙颜色。
“到了么?”许珍问老妪。
老妪在她身边说:“快了。”
外头有人说话。
老妪便拉着许珍一块下车,低头被被人检查一遍有没有带危险物品,之后那个做检查的宫人放两人上车,对老妪作揖。
马车行行停停,好不容易才到了停车的地方。
车夫一说“到了”。
许珍便受不了的立马下车,跳到了宽广的白玉路上。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古代皇室的奢侈,宫内白玉铺路,金条镶字,琉璃缀瓦,非常晃人眼睛。
片刻后,远处走来一群面容姣好的宫女,说是圣上下朝后早就在书房等着了。
老妪问站在最前面的宫女:“今日朝拜都探讨了什么内容?”
宫女说:“依旧是税赋。”
老妪皱眉:“怎么还是这个,其他还有吗?”
宫女不敢说。
老妪道:“你不说,我一会儿也要和圣上谈论的。”
宫女道:“还有秋试的事情。”
老妪点点头,没有继续问。
关南的事情,看来是已经结束了。
宫女长裙曳地,引老妪和许珍去书坊,她们缓缓踏步走在前面,老妪和许珍走在后面。
穿过庭院水榭和曲折廊桥,终于走到了一个金红色的场所,这里就是圣上呆着的书房了。
书房殿前两根大柱,上面雕刻金色飞龙腾云驾雾,龙嘴含珠,随阳光照射而隐约变幻色彩。
老妪指了指珠子,给许珍轻声介绍:“这是国师造的一种日晷。”
许珍同样轻声问:“是用来测时间的?太厉害了吧?”
老妪道:“是啊,用了某种不太一样的玉,夜间是黑的,中午是正红色,其余时候颜色也会一直变化。”
许珍道:“了不起!”
“国师确实造了不少东西,深得圣上信任。”老妪说完,又说,“似乎可以进去了。”
许珍问老妪:“你不进去吗?”
老妪道:“面圣是对谈。”
许珍问:“什么?对谈是什么?”
老妪解释:“一对一。”
前头宫女已经通报结束,里头传来对话声,有小太监高声喊:“宣,入殿!”
小宫女急急忙忙的走过来,喊道:“快过来。”
老妪也推:“快去。”
许珍被催着往前走,几乎是一路小跑的跑进书房,踏入殿门,由于宫殿内的地板太过光洁透亮,她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盛装打扮的模样,还真有点好看。
圣上在最中间的榻上坐着,让许珍免礼,唤人赐座,坐到靠前的地方。
许珍胆子肥,直接抬头道谢,顺便看皇帝长什么样。
这皇帝没有许珍想象中的那样庄严,就是个中年男子,蓄长发,披散在肩,身穿明黄长袍,腰间系玉带,盘腿坐在榻上,正在端茶喝。
瞧见许珍,他便声音低沉,没什么力气的问道:“你就是那个在江陵救了郡主的女子吗?”
许珍愣了下:“郡主?”
圣上也愣了下:“你没救郡主?”
许珍说:“我不知道啊。”
圣上招来旁边小太监,低声问了几句,得到肯定的答案后,跳过了这个话题。
果真是救了郡主的。
但是怎么看起来有点傻?
圣上对许珍的印象顿时不太好。
但转念一想,这人是救了郡主的,只好忍住脾气。
被救的郡主是圣上家族的阿妹,圣上还不是圣上的时候,郡主便出生了,小小的一只,经常抓着圣上手指撒娇,因此圣上额外喜欢这个阿妹。
这次郡主离家出走,独自一人跑到江陵,没让任何人知道。
族里的发现郡主失踪,惊慌失措的报给圣上,圣上这才知道,可惜已经太迟。
他派人寻找,又不能声张。
若是太高调,难保有人趁此机会,跑去江陵故意伤害郡主。
就在圣上一筹莫展的时候,郡主竟搭了辆商队的马车,自己回到长安了!
圣上很开心,拉了郡主到宫中彻夜长谈。
郡主说的不多,只是粗略的说了说自己被拐的事情,以及江陵此地,官匪勾结,需要严查。
圣上怒不可遏。
郡主又说,这次多亏一个人相救,答应了要给那人钱财。
圣上问:“那人怎么救你的?”
郡主说了一遍那人是如何挑拨的。
圣上听后,内心暗暗震惊。
这人若是朝官之类的,他并不会如此惊讶,可这人不过被抓进去一天,听别人粗略形容了那边的状况,就能判断出守卫性格,想出策略挑拨。
而且还成功了!
应该算是个不错的阴谋家。
圣上觉得这种人尚且可以收拢,他忙问:“那人叫什么?”
郡主摇头:“只知道是个江陵的女先生,穿白袍。”
圣上立刻就派人去江陵赏赐,还邀请这人参加国宴。
可谁也没想到,会有人冒领功劳。
之后的发展更加超出圣上预料——
那个真正救郡主的女先生,和老师前段时间感谢的撰书人,竟是同一人!
这是何等的才能!
圣上期待不已,让老师尽快带这人进宫,想看看这人到底有多厉害。
现在总算见上了。
然而这人……
圣上现在聊了两句,对许珍失望透顶,觉得这人应该只是运气好,救了一大波人。
许珍安静的坐在软垫上,连茶水都不敢喝。
过了会儿,圣上问:“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赏赐?许珍有点迷茫,这不是先前就定了是银钱吗。
她想不明白,也不敢不搭理圣上,小心翼翼的说:“千两银钱……”
圣上内心一声重重叹息:哎!
俗,俗啊!
往常也有面圣的,说的大多是希望自己派发灾银到什么地方,救助百姓,或是希望自己父母能过上好日子。
这人怎么回事?
一来就要钱?
表面样子都不装一下吗!
圣上有点生气,想到这人是救了郡主的,又有点无奈。
他手中拿着一串檀香原木佛珠,不停拨动,努力让自己平和下来,可不论如何都无法平静。
最后他没忍住,问道:“你知道别人是怎么面圣的吗?”
许珍摇摇头。
圣上说:“都是求孤多关心百姓,造福社稷的!”
许珍暗想:这也太虚伪了。
圣上问:“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太虚伪了?”
许珍吓了一跳,闭紧嘴不敢说话。
圣上道:“虚伪又怎么样,孤的江山秀丽太平,难道不是虚伪表象吗,可就是这种表现,才让人安心!让人开心!”
许珍还是不敢说话。
圣上怒道:“看似太平,哪里不是狼烟烽火!饿殍满地!满目疮痍!孤哪里管得过来!百官给孤营造秀丽江山,让孤不用操碎心,这可真是好事啊!”
许珍没说话。
她暗暗觉得,这圣上有点疯,说的好像都是反话。
想到先前老妪抱怨说,真相总是传不到皇帝耳中,许珍猜测,这皇上可能是个好皇上,可惜旁边当官的不太好。
圣上见许珍不搭理,更加愤怒,将手中茶杯摔到地上,发出嘡的一声重响。
旁边宫女太监立刻下跪。
书房之内寂静无声,只有圣上愤怒的质问:“你说,孤到底该怎么办?!都要孤当明君,可明君哪是这么容易当的!”
许珍是个老实人。
她看圣上问自己,思考片刻,觉得再不说话,可能要被拖出去砍头了。
于是她问:“圣上,你是不是不喜欢如今的虚伪表象?”
圣上看了许珍一眼,没抱希望的说:“是。”
说完后,他猛地意识到这人态度有点狂,他很不爽,正要喊人把许珍拖出去关大牢。
随即很快听许珍继续说:“圣上若是不喜欢虚伪的,废儒术,尊道学不就好了?道家就是追求无为和真实的。道学提倡‘太平盛世’,上如标枝,民如野鹿。国家不必再被规则束缚,展现出来的,就是最真实的样子。”
许珍说着停顿了一下。
圣上还未反应过来。
许珍又说:“这样一来,圣上就不必再担心有人虚伪掩盖真相了。若重道术,人人无为自乐,当官的就不会去想着掩盖什么,真实情况是什么样,表现出来的也是什么样。”
圣上被说的有点懵逼。
但借此终于冷静不少。
他反应了会儿许珍说的内容,冷笑一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要孤废除儒术?学始皇焚书坑儒?胆子倒是挺肥的。”
许珍说:“儒家重形式,这是没办法的。如今儒生多,大家重礼,只是学的还不够彻底,没有融入血肉,才会想着用虚假的去营造出一种礼乐社会。”
圣上问:“你的意思是,书院教的,还不够好?”
许珍直言:“教的太刻板了。”
圣上面色一变。
许珍又道:“圣上还记得《庄子》里头的小故事吗?说的是有两个儒生去盗墓,瞧见墓主人的嘴巴里含着夜明珠,便吟诗说,墓主人活着的时候就该将珠子捐出去,死后含着珠子有什么用。这就是典型的庸儒,自己做着坏事,还讲大道理。”
圣上面色更黑。
许珍说:“这些人被规矩束缚了。他们干坏事,就该好好干坏事,可为了表现自己学儒,又是吟诗又是抨击的,这算是尊重周礼,还是礼崩乐坏?”
圣上沉着脸没说话。
许珍说:“现在国家也是这样的。”
圣上问:“什么样?”
许珍说:“大家说着重儒,懂礼,但是做的和说的,完全是两回事。”
圣上很少和人如此直白的聊天,即便是自己的老师,都不敢说这些话,说一个字都要拐十八道弯,好几次让他猜不出意思来。
他一直希望能出现个说话直接的。
如今难得出现这种人了,圣上反而有些不自在,一时不知道该生气还是欣慰。
思考片刻后,他问道:“你的意思是,孤就该废除儒学,推道学?”
许珍没有回答,因为她想到了千年之后的文明社会。
她有些怀念,看了眼朱红的屋顶,说道:“推道学,是让大家回到原始状态,大家都是真实的,不用掩盖的。这种方法的确很方便……”
圣上觉得许珍在兜圈子,催促道:“你说话快点。”
许珍不敢不听,赶紧加快语速说:“可若继续实行儒学,至少千年之后,山河壮丽,民风自由开放,虽仍有不少地方小冲突不断,至少民众不会浑浑噩噩,成为只有本性的动物,而全都是能思考的人。”
道家的看法是“民之难治,以其智多”,就是说百姓太聪明了,会不好管教,如此一来,国君就像树上随风飘荡的树叶,百姓就像原野上奔跑的野鹿,一切都会真实而且快乐。
儒家和墨家,都是重仁义,提倡面子的,但这种规则束缚下的面子是好是坏,谁也说不清楚。
圣上已经很少没有听到这种话了。
他觉得自己以前似乎听到过类似的话,自己当时还做过什么决定,应该是年少读书时候的事情,他有些想不起来了。
圣上坐在最上面,一言不发的沉思着,回忆自己在成为皇帝之前,那些单纯的想法。
许珍仍旧在下头说“儒”和“道”。
当说到千年之后的事情。
圣上忽然一阵喟叹。
许珍停下来,看了眼圣上,问道:“圣上觉得如何?”
圣上沉默许久,喟然问:“你说,我现在这样,是对的吗?”
许珍说道:“儒道并重,自然是没什么问题的,全民教化是好事,如今你觉得自己看不见真相,觉得朝官在欺骗你,那正是进步的表现。若不是因为他们知廉耻,知好坏,又怎么会费尽心思的去掩盖?”
圣上猛地有些心酸。
他这个位置,坐的一直不安稳,总有人不停提意见,前朝开始便已经不抑制各派学说,百家依旧争鸣,主张自己的理念。
圣上东听一点,西听一点,好不容易才确定继续保持儒术,可儒术带来的效果,却似乎并不是很好。
他很担心,担心自己做错了决定,成为史书中的昏君、暴君。
现在听许珍一说,终于明白了——
自己祖先长久坚持并且努力的,怎么可能会是错的?
圣上原本暴躁的心情,逐渐平复。
周围的太监和宫女依旧跪在地上,面色泛青,生怕圣上发怒。
殿堂之内,只有许珍坐着,姿势悠然,表情自然,甚至有点想站起来走走。
许久之后,圣上问道:“你刚才所说的千年之后……”
他问出口后,觉得自己太过可笑,竟然问一个江陵乡野的女先生这种问题。
但话说了一半,假装自己没说的话,又太不像个国君了。
圣上想了想,继续问:“孤若是继续坚持,千年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许珍闻言,脑中晃过微博上的一个段子。
她起身作揖说道:“别的不敢保证,可至少,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殿堂金亮发光,寂静宽广,这句平平淡淡说出的句子,不知为何荡出回声,击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一阵又一阵,击的人振聋发聩。
圣上坐榻,一身明黄长袍垂到地上,被风吹起,在空中飘荡。
半晌后,待风停。
圣上仰面,抬袖掩目,沉声道:“足矣。”
两字出口,他也不问许珍还要什么赏赐,招手,让小太监将许珍送出宫。
许珍午饭都没吃,就被马车带回了酒楼。
路上小太监驱车,一言不发。
许珍有事没事的搭了好几句话,最后终于得知,其他面圣的基本都能待上一天,和圣上畅谈治国之道,只有自己,半天没到就出来了。
所以没饭吃。
许珍很悲伤,觉得自己真是血亏啊。
她缓慢的回到房间,打开门,无精打采的往里头走,抬眼瞧见小叫花坐在椅子上看书,心情这才好了点。
她走过去和小叫花聊天,和小叫花抱怨了一下今天自己的悲惨遭遇。
见小叫花对自己进宫的历险记一点也不好奇,许珍问道:“你以前见过皇上吗?”
荀千春放下书:“没有。”
许珍连忙说:“哎,这皇帝啊,太小气了。”
话音落下,外头人声吵闹,有人踩楼梯欢呼呐喊,鼓掌大笑的声音,不绝于耳。
许珍坐直身子问:“外头这是怎么了?”
荀千春听了会儿,说道:“来了旨,封官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叫花(暗暗地想):真想自己写个诏书,赐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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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被神隐的小叫花otl
国泰民安山河犹在,是微博段子,穿越到民国然后被民国先生问百年之后的中国咋样的,当时看着很感动,这次让许先生说出来算是圆了一个穿越梦了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