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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平三年, 江南某个水乡。

腊月底,正寒, 河畔的红梅开得正好,一枝枝灼灼在寒风中绽放。随着新年到来, 家家户户操办年货越来越紧凑,来往路上不时出现财主的车马轿子,难的是,在这年关竟然有大户人家在街头摆了戏台,请的是江南最有有名的鹤云班。

台子上正唱的是《中宫》中的离魂,讲的正是本朝世宗雍正帝与孝敬宪皇后的伉俪情深。台上唱皇后的已到了离魂之时,太监宫女跪了一地, 皇上着一身龙袍正对着皇后诉尽万般不舍, 一字一句都让人不免动容。

台下看戏的妇人莫不红了眼眶,抽抽嗒嗒的哭成一团。

这戏从京城流唱到江南,不但词曲具美,更难得是写本朝帝后间的事儿, 所以越发受百姓吹捧。

特别是女人间, 早把太上皇传诵成天上有地下无的绝世好男子,宝络每每听着便觉得好玩,且不说他们之间是否有戏曲中唱的这般惊天动地,就且说胤g,也断不会说出这一堆的花哨哄人。

宝络扭了扭脖子,呼出一口白气,在满场的喝彩声退了出来。满里连忙递过去一个袍子, 随着她走出来,呼吸间但觉这江南的冬天着实比京城暖和许多,眼瞅处两岸边大树不畏寒风依旧郁郁葱葱一片挨着一片,梅花争奇斗艳的披着雪俏丽在枝头,岸下的河水潺潺流过座座黑瓦白墙。

难怪太上皇禅位后,娘娘要来这江南水乡,便是这美景日日见着也是赏心悦目的。这不原只是住个个把月游玩,却不想竟成了常住,京城那边皇上也瞒的极好,众人都只当太上皇和太后娘娘住进了西苑,不喜人打扰。看来今年,太上皇和娘娘是不打算回去了。

“满里,咱们来这里多久了?”宝络突然站定,回过头问。

“夫人,一年多了。眼下快至年底,夫人和老爷可有打算回京过吗?”满里笑问,两人走至一个路摊,要了碗热茶,宝络就站在街边边喝边摇头:“宫里头闷死,我不愿意回去。现在既然大少爷当家也没着我什么事儿,大至老爷会这两天动身,你有空就过去问问苏培盛有没有什么可帮的。”

街头几个粉嫩的小娃扎着牛角你追我赶,年长的聚围在一处点炮仗,火红的星点啾的一声点到飞到了一户人家里,屋里的女人蹭蹭蹭拿着竹篾追出来,口中大骂杀千刀的。

这场景可比一堆人给她叩头请安来的有趣,若这时候回去定是被拉着做一堆的礼仪。反正到了十二月弘晖已经放出风声她的身体微恙,所以这次宫中晚宴她不去也合情合理。宝络是打定了主意今年过年不回宫里,至于胤g他回不回就不关她的事儿了。

喝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暖茶,宝络掏一枚铜板递给摊主,那摊主也是个热忱的,见宝络经常来喝茶便笑问:“金夫人,今日你家老爷没陪您出来?”

宝络摇头笑道:“年关将至,他事情多,哪里还有空?您今日生意好吧。”

“托您的福嘞。”摊主哈腰点头,说话间指着不远处笑道:“这不是您家的马车吗?”

宝络和满里回头望去,果真见家里头的马车停在路边,厚重的车帘紧闭着,苏培盛从驾座处下来,低头哈腰的从那头跑过来,弯了个腰笑道:“夫人,爷在马车上,叫您过去。”

带宝络过去。到车边时,宝络踌躇了下,便搭着他的肩头进来车厢,只觉里头温暖异常,与外头的冷空气胶着了,宝络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胤g正歪在软垫上看书,抬头扫了她一眼,分辨不出他的喜怒,只是递过一个包裹的齐齐整整的汤婆子,又继续看书。

宝络也便随手一接,窝在车厢边上,两人倒无说话,只闻着车厢内坐了一会儿又觉得边上凉冰冰的冷的渗人,刚要起身,却见胤g也放下了书,抬起头认真的看着她:“若是冷得慌就窝在我这边。”说着往旁边挪了挪,垫子上还铺着一个厚实的虎垫,看着就觉得暖和的很。

夫妻间在这一点上倒不陌生,宝络刚坐定就被他用皮袄团团围住,虽是隔着层层衣物,但他身上的热度很快就传到她身上。

“晚上要吃什么?”胤g的眼睛不离书本,一手很自然的抓住她的手。宝络想了会儿:“今晚吃火锅,羊肉家里有么?”

“有,早备下了。”

“嗯。”宝络坐不住,从柜子取出一罐蜜饯,含了一颗,酸酸的味道很好,本想也拿一颗给他吃,但见他稳如泰山的坐着,手旁放着一杯茶便想了想将话梅又塞回到自己嘴里。

这时胤g突然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手指尖因着蜜汁亮晶晶的,叹了一口气放下书,抓住她的手低下头仔细擦着,轻声道:“以前府里事多,可从不见夫人有半点慌乱。现下怎么吃了蜜饯也不懂得擦手?”

宝络噎住,等了会儿,闷声道:“就要擦的。”

“还犟嘴。”胤g抬起头,阴测测的看她,洁净的帕子上已浸出一道黄色:“前日里弘晖着李卫送来一个戏班还干放在府里,夫人既然想看戏,怎么不叫人来唱?今早醒来不见你人,一刻都不让人省心!”

宝络低头嘟嚷了几句,再说下去以前的旧账又得翻出来了。

自打那年大病后,胤g对她管束是越来越严,大到她的日程安排,小至每日吃食无不过问。说好听点是独宠说难听点就是没一刻的只有,因此越是这般她日子越觉着难熬,现下好不容易盼着他要回京,才高兴了些,想了想,还是再忍耐一些。

宝络笑道:“您这几日不是要回京了吗?我想着也该准备一些东西,所以去街上看看有什么好买的。”

“不需要。”字里行间都是责怪的意思

“……”宝络知道,这个时候就是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为了她不回京的事胤g已经黑了好几日的脸,犯不着跟他斗气。

一时间两人又无话了,胤g想气又舍不得发脾气,宝络是知道他心情不好更不会傻傻望枪口上撞。车马咕噜咕噜滚在石子路上,到下车时,苏培盛要扶宝络,胤g站在一旁别着,冷眼看着苏培盛一哼,吓的苏培盛脑袋连连退后,胤g这才板着脸扶她下车。

这个男人永远是口不对心,宝络笑了笑。秦嬷嬷等人侯在门口,不解,迎上前笑道:“老爷夫人回来了,路上可是遇到什么好事竟这般高兴?”

还未说完,胤g横眉:“主子的事,怎是你们可以干涉的!”帝王的威仪是一分不减,众人听着直缩头。

“奴才不敢。”到他走后,秦嬷嬷才敢对着宝络吓人的一笑,宝络耸了耸肩。

到了夜里,满院子的灯都点上,宝络和胤g正吃着火锅,李卫突然来请安。按理来说,夜里胤g最不喜欢人来打扰,若不是有特别加急的事儿,李卫也不敢来这时候前来,今日这般深夜来访,估摸着京里出了事儿。

但见他肃面走来,低着眉甩开蟒袍上的剑袖:“奴才李卫给主子请安,主子万福金安。”

宝络抽出帕子掩嘴,胤g一边给她舀汤一边让李卫起身。那李卫起了身也只敢稍稍看了一眼胤g,见他面色如常,心中稍定这才道:“主子,皇上来了。”

胤g停住,微不可查的哼了声,这声不大却也让李卫这个封疆大吏吓得脸煞白煞白的。

“他来做什么?”胤g问。

“回主子的话,皇上……皇上没告知奴才,奴才也不敢多嘴。”李卫回的很小心,可回的再小心,弘晖这行为也已经让胤g不爽了。

以胤g的想法是,老子做皇帝时每日每夜战战兢兢,老婆儿子热炕头还得挤出时间来享受,你小子做了皇帝就敢说走就走!

李卫跟着他多年自然了解他的脾性,此刻更是一句也不敢说错,一句也不敢多说,尽量缩小自己在他跟前的存在感。

眼瞧着胤g脸色沉下来,宝络眉头也是一皱,今早他亲手画上的柳眉更是挑起了许多不耐,胤g正夹了一块花生米到她碗中,见她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停住,反问:“吃饱了?”

没吃饱,但是她很想看看自己儿子,偏生这男人自个儿是不要命的劳模,现在也要她儿子不要命!也不想想当年他登基的时候面对的是康熙晚年的一摊烂局面,可经过这十三年的休养生息,局面早就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宝络不语,依旧看着他。不用靠近都能感觉两人身上强大的气场,李卫头已经完全磕在僵硬的大理石板上。

“再吃些,今晚你没吃多少。”胤g笑说,似乎宝络的不悦根本就影响不到他。

宝络放下筷子,就看着他。

胤g吃了两口也吃不下去了,两人僵着,火锅浓烈的在火炭中沸腾,羊肉都烫烂了发出香味。胤g颇是无奈,转头对李卫道:“你叫他进来。”

李卫得了令,马不停蹄的滚出去。胤g看着他身影,回过头对宝络气道:“这下肚子饿了没?”

宝络吃了一口他夹过来的生菜,点头:“儿子一进来您别老说他,也便是看在我面子上,让他陪我好生吃一顿。”

“再说吧。”胤g撩开她额上的青丝,笑开来。

两人只要一涉及到孩子的问题,都会变得极为坚决。以前胤g在位时他说什么算什么,宝络反驳也没用,这些年他退下来了,再加之之前差点失去妻子的恐惧,让他对宝络的意见几乎是全部接受,对孩子也是这般,所以今日宝络才会和他这般说话,两人也是早就习惯这种模式了。

到弘晖进来时,胤g果真没横眉冷对,宝络难得看到儿子,见他连夜赶过来,心疼不已,又是替他拆下斗篷,又是让人端水来给他洗的,忙了好一顿,弘晖只觉如芒在背,战战兢兢。

等两人坐回到圆桌上,弘晖咧嘴对胤g傻傻一笑:“儿子给皇阿玛皇额娘请安。”

他在胤g面前不敢穿的太富贵,也是以前在番邸时做亲王的常服,以示对胤g的尊敬,而他今日来这儿便是亲自来接两人回宫。

胤g嗯了声,脸色稍霁:“用膳。”说着先夹了块羊肉放汤中涮了涮,稍输羊肉泛白带卷夹出来酱料逐个点去,旁若无人的放入宝络碗中,这动作熟练地不得了。弘晖大惊,但看自家额娘竟还对他一笑,极其平常的样子。

胤g又涮了几个,很顺手的夹过去,透过热腾腾的起雾,弘晖还突然觉得他做的格外顺手。

这让弘晖从小建立起来的三观瞬间烟消云散。

就这般,三人悄无声息的吃完饭,夜里宝络和弘晖没聊上几句就被胤g打发去了书房。宝络知道他们两人有话要说,也不多问,让人收拾了客房烧了热水还从胤g柜子里拿了一套寝衣等弘晖回来洗漱后换上。

等到半夜,更都打了三响还不见人回来,宝络强撑了一会儿也不知怎的睡着了。

直到深夜,书房的灯才暗下,父子两人来到屋里看宝络睡在桌上,手上还牵着寝衣,弘晖动手扯了扯没扯动,宝络嘟囔了一声。

胤g拦住他,烛光下看着宝络的目光极其的柔和,他道:“过年朕也不回去了,你皇额娘一个人在这地方朕不放心。”

“皇阿玛,还是劝皇额娘一起回去吧。”弘晖很是认真。

“退下来之后,朕才发觉这些年欠了你皇额娘许多。宫里的日子过了四十年过累了,难得有一年不在宫里,你也就随了她心愿。你皇额娘虽没明说但朕也知晓她希望这种日子更胜于在宫中。”

夫妻四十年,他也不是呆木之人,枕边人的喜怒他不是不知晓。

之前便觉得欠她,总想着要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满足她,可心里惦记着,年年抽不开身,到那日她命悬一刻时才知道这些江山,名利,地位都是身外物,唯有身边的这个人才是值得他一生都牢牢抓住的,最重要的是眼前这个女人值得他放弃这些东西。

想到这儿,弘晖刚要开口,胤g拦住继续道:“今夜在书房里和你谈的许多话,你且记住了。”

弘晖身子明显一震,看着宝络沉睡的脸颊颇是不愿意,但还是在胤g的注视下,点头应下。

翌日一早,宝络醒来时,弘晖早就离去,只说是宫里有急事。

但年后不久宫中传出消息,太上皇,太后于西苑驾崩……

宝络从街上回来时,坐在葡萄架下,人有些愣愣的。

胤g回来,手上提着个鸟笼,见着她一人独自在那儿发呆,坐下问:“夫人知道了?”

“嗯。”宝络许久点了头,又问:“您让弘晖做的?”

鸟笼里鸟儿叫的欢快,春日生机勃勃,直叫到人心坎上。

胤g打开了鸟笼,红嘴蓝鹊啾的一声长鸣于空,他身着一袭湛蓝色长袍,腰间憋着她新做的香囊,回过头目光如水落在她身上,许久,笑道:“我知晓你生性不喜京城里忒长繁琐的礼节的不得不应对的人际,还记得那日在草原上你跟我说的那番话吗?”

胤g难道的交心,平常只做不说。

宝络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原是不懂,也没办法懂,但那日你昏沉之日我做了一个梦,便突然全明白过来了。”他回过头。

“什么梦?”宝络揪着心。

他坐在她身旁,紧紧抓住她的手,也不说话,只是抬头看天。

晴空万里无云,便如这岁月沉静,安好。

“我梦到你去了一个奇怪的地方,活的极其的潇洒自由。那种我说不清楚的感觉,那时我才明白你想要的是什么。但现在,我想我应该给你想要的生活。”胤g顿了顿,侧过脸,看她脸上满是疑云,笑着摸了摸她乌黑的发髻。

再是平常不过的动作,宝络突然觉得喉咙处难受的很。

胤g给她斟了一杯茶,亲自递到她跟前,起身先离去,只是到了转弯处,他忍不住回过头,站在那里许久,终是决定给了她一人考虑的空间。

三月的春光正好,天空中白鸽飞过嗡嗡声作响,宝络穿着一袭紫色旗装坐在圆凳上.许久,才是叹了口气,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这堵墙外断断续续传来早市热闹的声音,宝络将旗装上的帕子抽出,却不再掩面,而是轻手放于石桌上,缓步离开园子。

却见这满园的春光融融,蝴蝶纷飞,从上倾泻而下的光线打在葡萄架上,落下无尽的璀璨,但总归于这静世的安好。

正  是: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