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丽雅告诉我, 苏立找了苏如春,
至于苏立找苏如春做了什么, 杜丽雅只说了一句话。
“父子哪有隔夜的仇,更何况, 这两个人一起相依为命那么多年,有的只不过是隔阂而已。”
其余的,她没有问,
同样,我也一个字都没有问。
我们都是在浅海游动的鱼,享受着阳光的温暖,水草的舒适, 充足的氧气, 还有同伴的笑语。
海的底层,有凶猛残暴的生物。
曾经,一不小心,因为一阵漩涡或者海底的动荡, 曾经窥见那些海底巨兽的狰狞嘴脸。
用了不少的时间和心力去平复和接受, 仍然做快乐的浅海的鱼。
苏如春伤痛的过往,他曾经带着绝望和自弃说给我听,我们共享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秘密。
可是这不代表着以后我要把这些让他伤,让他痛,让他难过的疤痕,一次一次袒露在他面前。
我只知道那一天,苏如春推开门进门, 眉宇之间最后一丝阴霾也消失不见。
他说:“爸爸让我们一起参加他们的婚礼,这个周末我们一起去买结婚礼物吧。”
我们想了半天,决定给他们送一份大礼。
临近换季,各大品牌的服饰旧款打折新款上市,购物中心人流量比平时大的多。婚纱摄影的工作人员拿着小彩旗在大厅里面宣传拉人,语气彬彬有礼,但难免让人厌烦。
我觉得脑袋都乱哄哄的,被这些人吵到发堵,手里还有一个被强行塞入的简陋的娃娃和自助餐厅的几张打折券,明明该是心情愉快的时刻,我克制烦躁,皱眉隐忍,找了个垃圾桶扔进去。
如春握住了我的手指,我们本来是并排走,我双手插在兜里,只有四个手指头贴在外面,他就握住了我的四个手指头。
人群中,我有点儿错愕。
“怎么,嫌太吵?”
我苦笑,有点不好意思,“我一直不太喜欢人太多的地方,没想到今天这么多人。”
如春用手臂把我往旁边一揽,一个两只手上各自拿着五六个花花绿绿的购物袋的女士从我身边急了过去,纸袋边缘在干燥的初冬在如春白皙的手背上滑过一丝白色的痕迹。
我笑:“几个纸袋子而已,如春,我皮糙肉厚的一个大男人,你怎么紧张到这个地步。”
他又把我往旁边拉了一拉,一个捧着dq暴风雪裹着厚羽绒服的女孩子从我们身边经过,有点儿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来。
半晌,才说道,“我不知道是上辈子积了多少福泽,才能够在你身边照顾你一下。”
我握着他的手不看他,抿着嘴笑不说话。
我们在钟表专柜前停驻。
琳琅满目的一块块表,忽然就想起来在这里自己一个人为了给他挑一块表的犹豫不决。
他看了我一眼,腰向下微微弯曲,手腕上的手表露出来,他抬起手来,状似无意地把表盘在嘴唇上轻轻放了一下。
我觉得心都是满的。
最终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好不容易在国内专柜买到了一对百达翡丽的情侣对表。
棕色表带,白色表盘,简单大气的罗马数字,价格也是让人咂舌。
如春拿出黑色的钱包,掏出□□准备刷卡。
我说,“是我们一起送,怎么能你一个人付账。”
他的脸色平静,理所当然道:“你还在上学,当然算我的。”
“可是我和大头做了几手好投资,大头上个月给我打来了红利,正好几十万。”
我们两个按着彼此的钱包分毫不让。
专柜小姐黑色小西装白衬衫笑容甜美:“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顾客抢着要付几十万快的。”
我看了他一眼,把□□按在柜台上,“一半一半,怎么样?”
苏如春带着点无奈和妥协,“好,那就一半一半吧。”
日子终究不会一直平静地过去。
大概是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家里电话响了。
等我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铃声停了。
我看了以下来电显示,是不认识的电话号码,下意识认定是骚扰电话。
第二天上午我没课,本来睡眠质量就不好的我因为半夜起夜过所以早晨七点多就醒了,但是脑袋还不太清楚,索性钻进被子补眠。
这时候电话又响,仍旧是原来的那个不认识的号码。
我不理,手机又响,这下是苏如春。
”喂,如春?”
“醒了么?”
“嗯,怎么了?”
“来医院一趟吧,电话里说不清楚。”
我跟着如春往住院部的方向走,他一句话不说我按捺着不问,等到走到门口我看见里面的人,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是韩琦。
苏如春正要拉着我的手臂走进去。
我当下拉着他往外拽,他力气不小,站在原地不动。
我回头,他固执的抿着嘴,眼睛灼灼的看着我。
我心头暴戾无法抑制,“走!”
“他是你爸爸!”他的声音不大,但音调明显拔高。
当初是谁,任母亲抱着我放下骄傲求他留下还是要把母亲的手指头一根一根从身上掰开,哪怕母亲说要放煤气和我一起自绝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当初是谁一个人跑路留下我和母亲背负着巨额债务让人上门堵锁眼甚至还威胁要把我年迈的外婆抱到公寓顶楼扔下去?
当初是谁把最后的财产挥霍在那个烂货女人身上不给我们母子留一条退路?母亲那样骄傲的女子,竟然沦落到钱包中只剩下两张百元人民币?
当初是谁在我面前和那个女人恩恩爱爱一起去西饼店买早点让我一个人在家里孤孤单单饿肚子?
是人,自然要享受人伦孝道。如果我只是他贡献精子的产物,那么今日他落魄了又凭什么要让我赡养他终老?
他也配?
我感觉我额头的青筋不停突突跳着,眼皮不受控制的颤动,“我没有这样的爸爸!”我恶狠狠的看向他,“你不走是吧?ok,你在这里不要动,我走!”
苏如春犹豫了一下,最终沉默的跟在我后面。
我觉得我的意识简直是浑沌的,不知道走的是哪个方向,看见地铁站就坐进去,不管是不是2号线环城地铁,只要看见地铁进站,我不看方向不看终点就直接坐上去。
时间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目的地对我来说全是虚妄。
我不知道在北京城地下的白亮的交通机器中走了多久,上,下,换乘。
人头攒动,换乘车站人声喧哗,不同发色,不同高傲胖瘦的芸芸众生。
有些沿途小站乘客人数不多,晃晃悠悠过去,只剩下偏冷的白色灯光,金属质地的塑料合成的椅子。
直到下班高峰期,地铁站人挤人,我恍恍惚惚随着人流挤上了车又被几个肘子挤兑出车门,跄踉跌倒。
苏如春及时扶住我倒下去的身体,口气隐忍,“你疯了一天了,还不够?”
我看着他微蹙的眉,寒星的眼,淡淡的唇色,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他强行拽过我,手臂将我的两只手反剪在身后,拖着我从往外走,没有做扶梯,而是把我扔进了升降梯。
我不甘心地瞪着他,他难道不是应该最明白和理解我的心情么?
出了地铁,耀眼灿烂的阳光洒下来,我们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不说话。
我这时才发现这里是地铁雍和宫站。
有小贩在推着车卖煮玉米。
我竟然还有心情想,这个时间城管大概下班了,否则他怎么就敢这么明目张胆呢?
“韩若,你去看他一眼再做决定好么?”
我冷淡的问:“他是什么病?要死了?”
苏如春说:“他在街上晕倒被同事撞见送进来,昨天晚上给你打电话你没接,联系不到任何家人。昨天连夜给他做了检查,脑袋里面长了个瘤,需要开掉。”
“哦,那就是死不了。”
“谁说死不了?”苏如春看了我一眼,“任何一个手术都是有概率的,即使是全国最好的医院,也只能减少这样的概率,而不是消除这样的概率。阑尾炎尚且可能在手术成功的情况下死人,何况是脑袋里的一颗瘤?”
我不说话,话都让专业人士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好说?
“韩若,就当我求你。”他望着我,言辞恳切。
“求我?韩琦真是天大的面子,竟然能让你为了他求我?”
”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你。”
我进病房的时候,韩琦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倚在床上,正在看报纸。
我记得那个时候他刚失去工作,下岗,也是每天穿着条藏蓝色的毛裤,倚在我们家几乎可以成为奢华的大床上,看报纸,一看就看一下午。
记忆里错乱着的是王微微女士蓝绿色的套裙,扣子一直扣到脖子,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粉底,嘴唇上抹着口红,一天奔波下来,即使对我也多了几分烦躁。
王微微女士把自己的美丽动人掩藏在妆容和衣物之下,肩负着一家人的生活,去打拼。
偏偏我那时候不听话,和我们一群小混混小太妹打得火热,隔三差五还要回家要大笔零花钱。
那是恨恨地诅咒,希望自己哪天在街上被车撞死了,让他们都后悔去。
如今时过境迁,看见他我只觉得沧桑。
韩琦可能是听见我的脚步声,放下报纸,朝我笑,“你来了。”
他脸上带着一副老花镜,是那种折叠式的,不需要配,几十块钱哪里都有卖。架在鼻梁上有一点儿歪。
“你不是近视吗?怎么现在要带老花镜了?”
“年轻的时候近视,后来用眼少了度数少了些,谁能想到当初还未那个高兴,现在却抱怨度数太少了,又老花了。”韩琦笑得有点儿像背着手听老师讲课的小学生。
我拍拍他的肩膀:“我先出去了,哪天你精神好一点儿,我们去旁边的同仁验光好好验一下光,配个合适的。”
“好,好。”
如春在病房门口等我。
他拉着我的手腕把我拉到住院部外面的花坛旁边。
绿草的味道带着湿气,“还是没有办法面对他?”
“我不知道。”
“韩若,你不需要一个人背负仇恨,也不需要一个人承担对他的谴责。你的母亲已经放下了,你有什么放不下的呢?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世界是你的世界,那么你又何必背负别人的情感呢,你问问你自己,你真的再也不想要见到他哪怕他死在你面前也无动于衷?”
我说不出话来。
这么多年的心结,并没有那么容易解。
“韩若,”他两手扶住我的肩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他,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可是我不忍心你像我一样,背负着伤痛走完没有他的人生,如果原谅可以让你好受一点,你又何苦为难自己?”
我握着他的手在花坛边的石头上坐下。
他静静坐在我身边,不需要说一句话。
病人家属无不步履匆匆,有的提着装着饭盒的布包,有的脸上全是热汗,有一把年纪仍在一路小跑的。
我把握着他的手的姿势改为十指相扣。
我记得很久以前的某一任女友曾经这样握着我的手对我说,这是在人群中最不容易走散的牵手方式。
可是如果让我选的话,我情愿和这一个人永远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