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太太一直哭到上气不接下气, 哭到喘不过气来,哭得嗓子都哑了, 像是要将所有的不安委屈担忧通过哭泣通通发泄出来。
等白太太抽噎着渐渐止了哭声,已是许久之后了。秀珠亲自动手, 拿温水浸湿干净的帕子,绞干了递给白太太。此时白太太的情绪比之先前好了许多,秀珠记忆中的温婉坚韧重又出现在她的身上。她接过秀珠递上来的帕子,仔仔细细地净了面,又抬手顺了顺了鬓前微乱的发,再看向秀珠的目光清亮有神。
哪怕她的眼中还带着血丝,她的鼻子还透着红色, 但她面上的泪痕已擦净, 目中再无泪意。
“嫂子,这些日子以来,你过得很苦吧?”要是不苦,何至于瘦成了这样, 哭得天昏地暗?
“是很苦, 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过来的。”白太太双手握成拳,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来克制自己的情绪,声音嘶哑,“我一直想着退一步,退一步那些人就会放过我,放过我们一家。谁曾想他们步步紧逼, 非得将我们逼上绝路,逼得我们家破人亡才甘心!雄起说得对,纵使退了又如何,我们退一步,他们进十步,如今这局面,不到你死我活不干休!我彷徨懦弱了多久,便拖累了雄起、让他担心了多久,事已至此,我若再浑浑噩噩下去,还怎么配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
“嫂子,你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秀珠握着白太太的手,想到童童,心里不觉黯然,“嫂子,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童童,要不是因为……”
“不,秀珠,这跟你没有关系。”白太太毫不迟疑地摇摇头,态度竟是与白雄起一般无二,“掳走童童的那个日本人叫宫本智久,从血缘关系来看,算是童童的舅舅,也是我同父异母的大哥。他想逼迫雄起在条约上署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想找机会对我下手。”
“什么?怎么会这样!”秀珠失态地惊叫出声,她再想不到,对着他们心怀恶意的人竟会是白太太的娘家人。这么多年来,秀珠从未听白太太提起过娘家,亦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娘家人,以前只以为是路途太远,来往不便,并不曾深想,不料竟还有这般隐秘。
面对秀珠的震惊,白太太却表情淡然,只眸中极快地闪过深沉的恨意,“秀珠,你可能并不相信,世上还会有这样的亲人。你是个大姑娘了,我也不瞒你,我跟他,我们彼此憎恨。不独是他,我憎恨那边的所有人,甚至恨不得他们下一刻便死去。”
白太太一边儿说着,一边儿仔细打量着秀珠的神色,见她虽有惊讶,但表情还算自然,便接着往下讲述,面上带着一丝怀念之色,“我的母亲娘家姓李,祖籍在苏州,祖上曾有人官拜一方牧守,算得上世代书香门第。后来清廷积弱无作为,李家一门返回祖籍,隐于民间,靠着一代代人积攒下的家底,日子过得尚算富足。二十八年前的一天,宫本智久的父亲宫本拓也,也是当时宫本家的当家来华时途经苏州,正遇上去寺庙上香归家的母亲。他见母亲生得貌美,便将母亲身边相陪的婢女护卫打死打残,抢走了母亲。”
“那时候,母亲其实早已有了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也定下了婚期,要是没有意外,再过些时日便要成婚。忽然被人强行抢走,母亲抵死不从,好几次自寻短见未果,她的倔强刚烈,反而引起了宫本拓也的兴趣。一个柔弱女子,又如何是豺狼虎豹的对手?自然很快败下阵来,被宫本拓也强要了去。就这样,母亲被带离了国土,来到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的日本,成了宫本大宅众多地位低下的女侍之一。”
“母亲万念俱灰,甚至一度精神失常,日日处于浑噩之中,无法自拔。待得母亲稍稍恢复意识,宫本拓也对她的新鲜感已过去,再没看过她一眼。原本母亲想一死了之,了却残生,也好过无望地活着,却因着发现肚子里有了我的存在,她活了下来——为了我,即使所有人都排斥她、欺辱她、打骂她,她活了下来,一年一年,教我说话识字,教我礼义廉耻、女红裁衣。最重要的,她让我记住了故乡,更记住了仇恨。”
秀珠能感觉到白太太抓着她的手不断收紧,她看着白太太,发现她面上除了刻骨的仇恨,再没有其他,心知白太太此时需要的是一个倾听者,便没有随意开口,只静静地等着白太太往下说。
“我七岁那年,母亲去了。积劳成疾,忧思抑郁,整个人骨瘦如柴,二十几岁的她看上去比五十岁的老妪都不如。我至今还记得,她拉着我的手,没有叫我报仇,而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让我回到故乡,回到苏州李宅,代替她向李家列祖列宗磕头请罪,祈求两老原谅她的不孝。不知道是不是宫本家作恶太多,糟了老天报应。”
白太太唇角勾起一丝嘲讽讥诮的弧度,冷声道,“宫本拓也虽然女人不少,却一直子嗣艰难,不是怀不上,就是生下来养不大。那个时候,宫本大宅里除了宫本拓也妻子生的宫本智久,便只有我这一个孩子。宫本拓也年纪渐渐大了,自然着急起来,原本被所有人看不起的我竟也成了香馍馍,宫本拓也的妻子亲自将我接到身边,请了老师来教导。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宫本家的女孩儿,自要以宫本家的利益为重。”
秀珠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想让嫂子去联姻?这个人不会是哥哥吧?”
“哪里有这么简单?”白太太摇摇头,“我总是做出一副乖巧听话、懦弱天真的样子,日子久了,他们自然以为我本身的性格便是那样,渐渐对我放松了警惕,偶尔甚至会答应让我外出。这样一直长到十八岁,期间有好几次,宫本拓也想将我嫁出去,但不知是不是没有谈妥筹码,最后都不了了之。有一日,宫本智久的一个朋友来游玩,无意间撞上了我,便向宫本智久打听。宫本智久一向厌恶我,竟向他朋友承诺,约定时间将我带出去见他。”
“我心里一直知道宫本拓也夫妇的目的,他们是定要用我这个‘女儿’,去换取足够让他们心动的利益的,虽然知道宫本智久不待见我,却没想过他会那般陷害我。他假说要带我出游,骗取了宫本夫妇的信任,却将我带到郊外一处农庄,在农庄里等着的,正是他的那位朋友——我宁死也不愿受人污辱,拉扯之中一头撞在墙上,那墙是沙泥砌成,只将我的头磕破,竟没有让我立刻晕去——他们是铁了心不放过我,在最后时刻救了我的,便是雄起。”
“我有每个月固定外出一日,去看望母亲墓地、陪她说话的习惯,却并不知道那时雄起正在日本留学,机缘巧合数次看到过我、打听过我。那日他是偷偷尾随着我去的,原也没有坏心,想找机会认识我罢了,听到我的呼救声,他冲了进来。他的身手很好,宫本智久两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打斗纠缠中,宫本智久与他朋友都被他打伤倒在地上,却不想宫本智久随身带了利器,趁着雄起一个不留神,一匕首刺中了他的腹部。我当时吓坏了,他流了好多血……我看着他捂着伤口,奋力挥拳击晕了宫本智久……”
“那后来了?谁来救你们?”秀珠听得胆战心惊,要不是知道白雄起夫妇最后都好好的,哪里还能这么安稳地坐着,询问白太太下情。
“后来还是农庄边上的农户发现了不妥,赶过来看个究竟,才将我们都送往了医院。这事情是隐瞒不住的,宫本智久那个朋友的家里,不但没有上门道歉提亲,反而反咬一口,甚至出言诬陷雄起,当时要不是公公及时赶到——雄起伤得很重,昏迷了整整五天都未见醒,老人家心疼儿子,自然不喜欢我,却拗不过儿子的坚持。”
“当时白家在国内是巨商大贾,极有势力,与日本方面也有生意上的往来。没过两日,宫本拓也将我叫去,说是已给我定亲,男方是白家独子。我听到这个消息,想是轻松欢喜的,只要嫁于雄起,我再不用多费周章,便能轻松回到国内。只要站上故土,我总有机会回去苏州,见着李家人。没过多久,我与雄起顺利成婚,待雄起学成归国,我自是与他一道回了白家。”
“雄起对我很好,真的很好,但初时我仍是防备着他,也不敢跟他提去苏州寻李家的事,我怕他问我,而我答不上来。那时候的雄起,还不能让我全身心托付,跟他讨论关于我母亲这么私密的事情。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宫本家的人并未因着我的远离不在出现,他们堂而皇之地进出白公馆——为了让宫本拓也答应嫁女,白家答应了帮宫本家在中国拓展生意渠道与人脉资源。”
“宫本家在日本也算大家族,但到了这边,却是什么都没有。”白太太忽然勾起一抹奇特的微笑,清丽温婉的面容焕发出极致的光彩,像是那绝艳的罂粟一般,迷人勾魂。
秀珠从来不知道,白太太还会这样笑,一时间竟有些呆了。直到白太太低哑的声线再度响起,秀珠才回过神来。
“我已站在了故国的土地上,母亲的心愿完成了一半。除了母亲的心愿之外,我亦有我的心愿。我恨宫本家的所有人,我日日诅咒他们,想他们死、想他们下地狱想得发狂,为了帮母亲复仇,我可以做任何事,哪怕要我去利用一个无辜的人,将一个无辜的家族拖下水。”
“秀珠,我很抱歉。”白太太低沉的声音带着颤抖,“我被仇恨蒙蔽了眼睛,能想到的办法,只有利用雄起,利用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