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少爷!”秀珠转过身来, 惊讶地发现来人竟是柳春江。
眼前的柳春江,一身白大褂, 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黑色短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看着秀珠笑得温文尔雅。
“原来柳少爷是这家医院的医生。”秀珠噙起一丝微笑,眼看着他手上的记事薄,了然地点头,一边换了称呼道,“柳医生来查房?”
柳春江摇了摇头,“白小姐这可猜错了。”
“难不成是特意来寻我?”秀珠开玩笑。跟这柳春江,秀珠虽然认识, 却算不上交情多好。
“有何不可?”不想柳春江爽快地点了头, 手指着不远处用绿色盆景隔开的休息区,“不知白小姐能否屈尊与我一叙,春江有事想要请教。”
“这个……”对于柳春江的要求,秀珠有些讶异, 想答应又担心白太太出来找不到她。
正犹豫间, 柳春江像是看出了秀珠的担忧,笑道,“不会耽误白小姐太长时间。我让护士台那边注意一下,看到白太太出来,就让她们过来通知你。”
话说到这里,秀珠自不好再拒绝,便点头答应了柳春江, 随着他一道到了休息区。
与柳春江相对着坐下,秀珠带着一丝询问的视线看向柳春江,却意外地发现他对上自己的目光,面上表情开始变得不自然起来。
这是什么状况?
想来想去,秀珠第一时间想到那回同宋语彤的对话,心底不负责任地暗想,莫不是柳太太跟柳春江说了语彤的事,这柳春江对语彤有了好感,寻她打听来了吧?除此之外,她还真想不出其他可能,能够促使柳春江特意寻来。
“柳少爷有什么事就直说吧,能帮的我定不会拒绝。”秀珠微微挑了挑眉,抿唇轻笑。
柳春江似是有些尴尬,踌躇了好一会儿,这才支吾着开口道,“这事儿是我唐突,原不该寻白小姐,但……”
秀珠抬手阻止柳春江往下说,眨了眨眼道,“客气的话,柳少爷就不用说了,总不好咱们这般推来推去,平白耽误了时间。若是我说的不错,柳少爷这会儿并非私人时间吧?”
“倒是我矫情了。”柳春江缓和了神色,“我想向白小姐打听一个人。”
“不知柳少爷说得是何人?”莫非真是宋语彤?
“白小姐与金家几位小姐相交莫逆,可知晓金府上有一位表小姐?”
原来不是宋语彤。秀珠面上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奇怪,“表小姐?倒是不曾听人说起,柳少爷是从哪里知道的?”
秀珠倒是不去评价柳春江这般打听一个女子的行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外如是。
柳春江有些迟疑,却还是解释道,“前些时日偶然参加了一场婚宴,凑巧见着了金七小姐。”
金七小姐?金七小姐不就是金梅丽么?婚宴?
秀珠轻蹙着眉,脑海中却浮现出金燕西生日会那一日,与金梅丽的那一场谈话,眉间更是收紧了几分。这个所谓的表小姐,不会是小怜吧?回想起方才病房里陪伴侍候着吴佩芳的那个丫头,再看看眼前似是无所觉的柳春江,秀珠暗道事情不会这般巧合吧?如若真是小怜,柳春江难道没有见到?
秀珠的异样看着柳春江眼里,不意外地让他提起心来,“白小姐,有什么不对么?”
“没有。”秀珠回过神来,微笑着摇头,“最近一直忙于课业,有限几次去金公馆做客,倒是没有见着柳少爷口中之人,恐怕要让柳少爷失望了。说起来,柳少爷是燕西好友,怎么不去向他打听打听,反而舍近求远,问到我这里来?”
“燕西那人,若我真的寻他问了,还不知被他如何编排。”柳春江眸中的失望之色一闪而逝,笑道,“我与那位小姐不过匆匆一面,我连她姓甚名甚都不知,总不好为她惹了麻烦。”
秀珠也不觉莞尔,“能得柳少爷如此信任,我该说荣幸之至么?”
柳春江却正色道,“我相信白小姐。”
她确实不是多嘴之人,有些事牵扯进去也并非好事。
直到柳春江站起身来,与她告别离去,秀珠心思急转间,还是没有提醒柳春江,小怜有可能就是表小姐的事。一是这事儿她无法百分之百确定,二是将一个丫头装扮成大家小姐带去参加应酬,这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好脾气的人,说不定笑说一句“小孩子玩笑”就过去了,讲究一些的人家,上纲上线,斥责“胡闹”,“打人脸面”,“失了教养”也不为过。
毕竟有关金公馆,一句话就能弄清楚的事,秀珠不想让人从她的口中听到什么。
“秀珠,怎么坐在这儿?”就在秀珠低头沉思的时候,白太太熟悉的语声在她耳边响起,“要不是医院的护士提醒,我还真找不到你。”
秀珠收敛起面上多余的表情,抬眼看向白太太的同时站起身来,“方才遇上了柳次长家的大少爷,便聊了几句,正想回去寻嫂子呢。”见白太太脸色并不算好,眼睛更是有些微肿,便顺势挽住白太太的手臂,不放心地问道,“嫂子你看上去有些倦,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白太太轻拍了拍秀珠的手背,唇边露出一抹笑来,“我没事儿,出来了这么久,咱们也该回了。留着童童在家里,虽有人照看着,我总有些不放心。”
秀珠点头应是,与白太太一道离了医院,坐上汽车往回走。大约是因着某种默契,在车上时,不管是秀珠还是白太太,都没有多说什么。白太太没有再提吴佩芳的事,秀珠也没有说起遇上柳春江的具体细节。
车子缓缓驶进街道,秀珠靠在后座的椅背上,微微侧着头,隔着透明的玻璃,漫无目的地瞧着车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车子越驶越慢,密集的喇叭声终于打断了秀珠的思绪,使得她回过头来,却正听得白太太询问司机。
“前面发生什么事了么?”
这时候司机已经将车子靠着街边停了下来,“还能是什么事?那些个学生瞎折腾呗!要是一段时间不来上这么一回,才让人觉得少了什么。天天这么闹,也没个尽头,真要闹出事来,我看这些学生娃娃哪里能落得了好?”
原来是学生□□。
秀珠双手扒着车窗玻璃,向前方望去,果然瞧见一群或穿着藏青色中山装,或穿着天青色上衣,黑色百褶裙的男女学生,举着标语,喊着口号,朝这边走来。行人纷纷向着街道两边避让,摊贩店铺的主人们也不紧张,反而指指点点地讨论着,显然已经见惯了这场景。
待得□□的队伍走近,秀珠不禁微微睁大了眼睛。
队伍里那个领头的,怎么看着像是金润之?
就在这时候,司机带着些许不明意味的语声又响了起来,“其实吧,我倒是觉得应该将闹腾得最凶的几个抓起来,在警务厅里关上几日,他们就老实了,也省了跑来街上挡着道。不过,听说这些学生里领头人里有金家小姐,警务厅的人怎么都要给三分薄面……”
不算长的□□队伍从车边走过,秀珠瞧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越发肯定自己没有看错。
“秀珠,她是……”不意外的,身侧传来白太太犹豫的语声。
秀珠回过身来,坐直身子,对着白太太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吩咐司机继续开车,没有多说什么。白太太回头看了一眼,叹了一声,没有再开口。
一路无话。
这一回车子畅行无阻,没有再遇上其他事,大约半个小时后,便平安回到了白公馆。车子径直驶进打开的黑漆铁门,停在了前厅门前的空地上。
秀珠扶着白太太下得车来,吩咐司机自行离去,才与白太太一道进了前厅。
早有人通知了秀珠与白太太回来,刚进门,童童唤着“妈妈、姑姑”的软软声音便传了来,紧跟着他小小的声音亦出现在秀珠的眼前。
跟着童童出现的,却并非平日里专门照看他那两个新添的丫头,而是本因外出办公的白雄起!更让秀珠惊讶的是,白雄起的身侧,还站了一个相别许久,却让她分外熟悉的人。
林平!
这个当年跟她告别后,便再无音讯,据说去了上海的男人,这会儿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白雄起身边。一时之间,秀珠忘记了反应,只呆呆瞧着不变的黑框眼镜,似是愈发清瘦的身形,以及那更见沉稳的气质。
人还是那个人,给秀珠的感觉却已大不相同。他的眼中,已深深沉淀了某种坚定不渝的光芒,比之两年前,她相信,这时候的林平必是已寻着他一直在寻的东西,有了为之付出努力、坚定地走下去的目标。
这目标,适合林平,却显然不适合她。
不会问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更不会问他为何两年没有消息,甚至他来此的目的,秀珠都不打算问起。这时候的秀珠,只浅浅勾起唇角,眼中露出些许久别重逢的淡淡喜悦,对着这个迎着日光的男人,轻声开口。
“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