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 姜鹤大获全胜, 用身体力行告诉了f班的女生: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油漆和颜料不一样,颜料洗洗手就完事了,油漆是有刺激性的, 要洗要么就香蕉水, 要么就汽油。
都说护肤不嫌早,这年头哪怕是女高中生一只洗面乳大概都好几百块,用汽油洗脸简直像天方夜谭, 王蕊她们尖叫着死活不愿意,那时候姜鹤还笑眯眯有心思调侃:要么试试风油精?
正所谓乐极生悲。
下午,王蕊的脸就因为过敏肿成了猪头。
这让事件性质升级,一下子从“小孩子瞎胡闹”变成“聚众打架斗殴进急诊室”,处理方式也从批评教育变成叫家长。
这下姜鹤就不太笑得出来了。
闯了祸,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打白鹰的电话,但是电话打不通,提示服务区外, 不知道关键时候她这小舅舅又去执行什么任务去了……
姜鹤捏着手机一筹莫展,坐在花坛边唉声叹气。
顾西决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抱着一颗篮球目不斜视从姜鹤面前路过。此时他已经回去洗了澡了, 洗干净的头发扎成小揪在脑袋后面,白色的胶质运动手环卡在他偏麦色的手骨一节。
青春无敌的样子。
姜鹤随手捡了颗石头砸在他的小腿上,少年脚下停了下来,转身挑眉望她。
“今晚的月亮真圆, 不愧是八月十五。”姜鹤说。
“天还没黑。”顾西决回答。
“王蕊的脸肿成猪头,他们要请家长,我小舅舅又不接电话,”姜鹤说,“我死了,我完了,我没了。”
顾西决心想,下午让你别打架的时候你思想觉悟有这么高也不至于现在坐在这叹气了。
放下篮球在脚边,他认真地建议:“要不你去跟钟教官说我是你爹,看看他信不?”
“……”
我砖呢?
姜鹤低头找更大的石头准备砸他个脑袋开花。
“姜鹤?”
“嗯?”
低头满花坛找砖的人心不在焉应了声。
“你好像没得选,该打给谁就打给谁吧,”顾西决意有所指地说,“中秋节不是讲究一家团圆吗,你这也算曲线救国了……”
还曲线救国,姜鹤觉得他脑子有毛病。
但是顾西决至少说对了一点,她确实没得选。
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悬空在某个不久前才拨通过得号码上犹豫着始终按不下去……俗话说得好,一个坑不摔两次,而姜鹤昨晚才在此坑里碰了一鼻子灰。
现在却让她闭着眼往下跳。
咬了咬压根,她生怕自己后悔似的,闭眼戳了下电话接通键。
电话响了两声被接起。
“喂,白女士?……哦,李秘书,白女士在吗?”
一个半小时后。
中间隔着个通讯大队入口推拉门栏杆,姜鹤与一个眉眼与她百分之六七十像的中年女人面对面站在通讯大队门前。
女人妆容精致,身上穿着白色的西装,a字裙,衣领一丝不苟地烫妥翻在西装外套领上。
在她身后停着一辆黑色的豪车,驾驶座后座的车门半开。
显然是方便她随时转身上车走人。
隔着通讯大队的栏杆,白秋棠整理了下衣领:“我开会开到一半被人叫出来,有人告诉我今天我的女儿在高中开学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就学会了打架,还把同学送进急诊室?”
姜鹤低着头,用手抠栏杆,就像她突然对栏杆上油漆不平整的那块斑驳起了非常浓厚的兴趣,能在其中悟出什么宇宙玄妙。
“姜鹤,你知道我被叫出来的时候,王蕊的父亲王建国先生就坐在公司合作方的那排椅子上吗?我正对面那张。”
听见“王蕊”两个字,姜鹤抠栏杆的动作停了下来,沉默了几秒。
这几秒却又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那不正好,您两位可以一辆车来。”
“姜鹤。”
“你的合作方王先生知道他女儿嘴贱吗?”姜鹤突然开口问。
白秋棠看着有些意外地挑起一边精致的眉,她很少听见姜鹤直接用这么粗俗的词语去形容别人。
转身冲身后招了招手,示意司机关了双闪先到旁边等着,白秋棠踩着高跟鞋踏入通讯大队的大门,目视前方:“她说什么了?”
“骂我是孤儿。”姜鹤面无表情。
白秋棠停顿了下,脸上依然没有太大情绪变化:“然后呢?”
“还要什么然后?”
“这就生气了?”
“你被人咒死了,你自己品品。”
“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你爸身体也不赖……你也知道你不是孤儿,你甚至还有个活蹦乱跳的弟弟。”白秋棠说,“拿着全优成绩跑到特资班,为这种虚无缥缈的原因跟特资班的同学生气甚至不顾及形象大打出手……姜鹤,你还记得你当初有实验班a班不去,非要去f班时,是怎么跟我和你爸爸保证的?”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现在呢?看看你干的什么事,开学半个月就因为这种事被叫家长,我还以为这种事最起码隔壁的顾家阿姨要比我先走一步。”
“……”
“我现在都不确定把你送来江市一高是不是正确的选择了……姜鹤,如果你不想读高中,就回初三再清醒一年,想明白什么是成熟稳重,你再回来。”
姜鹤脚下猛地一刹,射向身边人的两道灼热目光几乎快要燃烧起来!
“白女士,”姜鹤压着怒火,“需要我把话再清晰、透彻地再说一遍吗?我被人笑话是因为,今天所有的父母都准时出现在那个该死的栏杆后面,唯独你不在!”
她纤细的手指着大门外那个她们刚进来的地方……
因为用力过猛,指尖微微颤抖。
越说火越压不住,此时她嗓音里都带着低低咆哮声。
白秋棠转头望着姜鹤,看着那双发起火来几乎跟自己如出一辙的双眼,里面点燃着真正的愤怒火焰。
欣赏了一会儿这双眼睛,她笑了:“你在说什么,我这不是来了吗?”
“……”
姜鹤抬起手抚了下胸口,以防自己被气死。
她低下头拒绝再继续谈话,鹌鹑似的跟在她妈“嗒嗒”的高跟鞋后面进了辅导员办公室。
在办公室里,脸像猪头的王蕊以及其家长已经在那等候多时。
白秋棠先一步踏入办公室,昂首挺胸的那种。
姜鹤像只小鹌鹑似的勾着脖子跟在后面,到了辅导员办公室门口抬脚进去时明显犹豫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了看门框,恍惚间,觉得这像一个张大嘴等着吞噬别人的巨兽。
谈判的过程是折磨人而缓慢的。
过了很久,大约一个小时那么久,久到姜鹤都觉得王蕊的脸消肿了。
没有人知道姜鹤和王蕊他们在辅导员办公室里讨论的过程是怎么样的,大家只知道结果比想象中,严重了一点点。
双方家长从辅导员办公室出来时,好得像一家人似的,只有姜鹤和王蕊一边站一个,谁都懒得多看对方一眼。
“事情是这样的,因为当时很多同学都在看,影响也比较恶劣,而我们江市一高向来注重校风校纪,一次破例,以后很难再立规矩,所以没有办法才做出这个决定……尽管我们想,但这次恕难留下令千金,希望她能够好好反省,以后不要再任性妄为。”
辅导员的话从办公室里飘出来,钟教官也跟着出来了,一抬头撞见面无表情地姜鹤站在门边,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钟教官不过也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读书的时候也是教导处常客,后来当了兵才算是脱胎换骨。
他知道这个处分对于一个刚上高中的女生来说很严重可能也很丢人……于是叹了口气,走到姜鹤面前。
姜鹤冲他笑了笑,笑容居然像是反过来安抚他:“天天搞特权,跟您唱反调的人走了。”
“你,”钟教官摘下帽子,不自然地整理了下延边,然后说出了一句非常不符合身份的话,“你但凡是用的颜料也好,怎么就想不通拿了油漆?”
姜鹤笑容扩大了些。
钟教官目光复杂地盯着她,姜鹤抬起手,将一直扎着的长发解开,像是松了一口气又或者是什么,她撩了下头发,笑容不变:“没事,您往上报是对的,我这样的人,在哪都会很好,毕竟聪明又漂亮;但是如果您不上报,万一王蕊真毁容了呢……她也不至于,就是嘴贱了点。”
说完,不等钟教官说什么,她冲他挥挥手:“谢谢教官,再见。”
言罢。不等他再说什么,她转身向着外面迈开脚步,小跑出去。
晚会开始前,顾西决接到了一个电话,一看来电人是“姜鹤”,生怕她又整什么幺蛾子,他原本不想接。
但是犹豫了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算了,整就整吧,她整的幺蛾子还少吗,不差这一次。
电话接起来,令人意外的那边声音温和又带着笑意,开口就是:“顾西决,我要走啦,以后你自己要好好的。”
顾西决愣了下,难得也有没跟上她的时候。
“走?”
走去哪?
我自己要好好的?
怎么好好的?
我自己?
一连串的问题瞬间从脑子里蹦出来,最后总结出来了结果就是:姜鹤因为这种破事被开除了。
早就听闻江市一高的校风严,哪怕是他们这种特资生也不会像是在初中那样有很大的特权,迟到旷课都要被扣分,打架斗殴更不允许……
入学前一天,他亲爹拎着他的耳朵强调,你要是被开除我就再也不管你了!
怎么姜鹤就走在他前头被开除了?
她妈不管她?就让她被开除?
操,有病吧?
一张脸阴沉下来,少年站起来,一把将手里拎着的一沓塑料板凳顺手塞给旁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谢辛晨。
后者被他塞过来的板凳撞得一个踉跄,站稳了,只感觉到顾西决浑身上下都冒着冷。
“怎、怎么了?谁、谁啊?”小结巴变得更结巴了,想了想谁能一句话让顾西决变脸色,顿时又自己有了答案,“姜、姜鹤吗?她怎么样?没事吧?看看看来是有事,严、严重吗?”
谢辛晨看顾西决不说话,倒吸一口凉气:“不、不会他妈的、被、被开除了吧?操!”
顾西决没理他。
捏了捏手机,嗓音低沉地问电话那边:“你人在哪?”
电话那头的人慢吞吞报了个地点。
大概五分钟后。
顾西决在平时他们练操休息的某棵树下找到了姜鹤,她屈膝坐在那里一只手支着下巴,身边放着白天顾西决送给她装着月饼的粉色饭盒……
她的头发散下来了,反正也没有必要再扎。
离得太远,顾西决看不清楚此时此刻她脸上的表情。
垂在身体一侧的手不自觉握了握拳,手背青筋凸起,当他迈步走近她,树下的人听见走路声响,那虚无缥缈的目光有了焦距。
“顾西决,今天的月亮真圆,不愧是八月十五。”
一样的开场白,现在天倒是真的黑了。
少年回头看了眼天边的月亮,嗯,是挺圆的。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他还是这么说。
姜鹤短暂地嗤笑,骂他“杠精”,抬手拍了拍身边,示意顾西决坐,后者犹豫了下,但是想了想今晚这情况,也还是屈尊降贵地坐下了。
坐下时手碰到了旁边的饭盒。
摆正饭盒时,顺势掀起眼皮子扫了眼坐在身边的人,难得她那么安静,脸上也没有各种乱七八糟的表情……她只是垂眼看着前方操场,好像有些失神。
“顾西决。”她叫他。
“做什么?”
“我想吃巧克力。”
别人可能没见过这样失魂落魄姜鹤,顾西决见过。
“巧克力”通常代表着什么,他也知道。
一瞬间,其实就连顾西决自己也有些茫然,因为他突然发现,关于姜鹤的事,他比他以为的……了解的多。
“在这地方上哪给你弄巧克力?”
说话的声音还是冷的,顾西决拿了两人中间的饭盒掀开盖子,玫瑰红豆的甜香钻入鼻中……月饼烤好放了两天,已经回油了,现在吃应该是正好的。
拿起一块月饼,掰开两半,露出里面细腻的豆沙和泛着油光发红的咸蛋黄,少年将小半块月饼递到她手边。
姜鹤转过头望着他:“喂。”
顾西决挑起眉。
姜鹤理直气壮:“就这一次不行吗,以后就没机会了!”
顾西决默,想了下,手往上抬了抬,月饼从她的手边递到了唇边。
姜鹤唇角擦过月饼边缘,又从他手腕上方望着他。
“没有巧克力,将就下。”他言简意赅。
姜鹤没有露出欣喜或者别的什么表情,只是机械地一步一指令地张嘴,将月饼慢吞吞地吃下去……完了自己抬手抹抹嘴,指尖蹭了蹭唇角。
“你准备以后怎么办?”
重新找学校?
“不知道,不是快开学了吗?”
“……”
那也不至于没学校吧,多张桌子的事有多难?你家那么大个医院连张桌子都捐不起?还是他们打定主意不管你了?就为这个?谁年轻的时候没犯错过?不想管干嘛生下来?
这一连串的问题顾西决恐怕自己问出来姜鹤也答不上来,他只能沉默地挨着姜鹤坐好。
找不到学校呢?
是不是就……出国了?
少年变换了个坐姿,忍不住转头看身边的人,看了两眼又觉得烦。
那估计她倒是蛮开心要接受的,毕竟本来就打算要出国。
他拒绝再看她。
只是没过一会儿,感觉有人在旁边扯他的袖子,低头一看,白皙的手小心翼翼地挂在她的衣袖上,近在咫尺的事她的脸。
他垂脸望着她,她眨眨眼:“我不在以后,你要离乔恩兮远一点,虽然她是你喜欢的类型,但是……”
“知道了,”他淡道,“老子不喜欢她,闭上你的嘴。”
“骗鬼啊,你以前肯定有那么一两秒还是有点兴趣的。”
“……”
“所以看也不许看一眼,万一又看出兴趣来了呢?”
“……”
啧,管的真宽,不如把我眼睛挖掉。
放了平时顾西决大概会直接说出来,但是今晚身穿迷彩服靠着他的小姑娘实在是太可怜巴巴,硬是激起他一点同情心……他把刻薄的话吞了回去,勉为其难地“嗯”了声算是敷衍的答应。
不远处,主舞台那边,中秋文艺汇演开始了。
热闹的音乐声,主持人的说话声通过微凉的风传递到操场,一排树之隔的两边,一边热闹非凡,一边寂寞萧条。
今晚姜鹤的话很少,顾西决本来也不是话多的人,两人在树下沉默并肩坐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就着完全没有变化的月亮干光了那盒月饼,谁也没喊无聊。
一个多小时后,隔壁文艺汇演接近尾声,姜鹤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迷彩裤上的泥巴……
今晚第一次冲他露出清晰的笑容:“顾西决,我走啦!”
顾西决还保持坐在地上的姿势,一条腿屈膝弯起,一只手撑在身后,对视上她含着笑意的眼,想告诉她,非要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话,还不如不笑。
“嗯。”
他说。
“去吧。”
姜鹤趁着其他人没回宿舍,自己飞快地收拾了行李准备打车回家的。
往外走走到路边,正四处张望琢磨哪里才有出租车,一辆熟悉的吉普停在她面前。
姜鹤面瘫的脸上出现了一点真情实意的笑容,“小舅舅”她嗓音沙哑地叫了声,“你来了啊。”
“来看你闯祸。”
吉普车上跳下的男人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接过她手里的箱子,没怎么费力顺手就扔到了车后座。
姜鹤跟着爬上车副驾。
低头找安全带时,驾驶座的人带着一团热气也跟着坐了进来,“啪”地一声门被关上了,白鹰犹豫了下:“你妈她……”
“小舅舅,可以先带我去吃饭吗?”姜鹤打断了他,“我快饿死了!”
白鹰转头沉默地望着身边一脸笑意盈盈的小姑娘,想了下,点头答应了。
车缓缓开出。
姜鹤降下窗户,趴在窗边认真望着窗外,像是即将要被抛弃的小动物努力记清楚回去的路。
把白鹰个接近二米的糙汉子看得心疼不已,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他那个不靠谱的亲姐。
长臂一伸把小外甥女拎回来,抬手拍拍她的头发。
“饿坏了?”
“嗯。”
“想吃什么?”
“肉。”
私房菜馆里。
姜鹤正跟一个油亮的鸡腿奋斗。
油晃晃的大鸡腿有仇似的一口接一口往嘴里怼,把坐在她对面的白鹰心疼的,部队不给吃的啊?炊事班都下岗了?怎么能饿成这样啊?
抬手倒了杯果汁递到她手边,姜鹤抓起来一饮而尽:“上次喝到果汁仿佛是上辈子的……”
话还没说完,手机响了。
低头一看,虽然没有显示来电人,但是是一串姜鹤烂熟于心的号码。
她筷子加起一夹凉拌牛肉,电话接起来贴到耳边:“喂?”
“姜鹤。”电话那边少年嗓音低沉。
“嗯,太阳从西边出来啦你主动给我打电话……”
“他们说你只是被拒绝继续参加军训和接下来的阅兵。”
“对啊。”
“开学你还回来。”
对面的语气有些危险,姜鹤把手机拉离自己的脸,莫名其妙地看了眼,就像是能够通过屏幕看到顾西决的脸:“不回来我能去哪?”
顾西决沉默了很久,听上去是磨着牙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跟我说什么‘以后没机会了’……”
“是没机会了啊,中秋节就这么一个。”
“……”
电话被恶狠狠地挂断了。
一阵忙音里,姜鹤一脸懵逼地望着手机屏幕:哎哟,又生什么气啦,这个气包包!
作者有话要说: 这位朋友,你等等,对,就是你。
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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