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傅歧后,下午天气还好, 梁山伯便被他放过的那个侍卫扶着, 在甲舍里散步。
这个侍卫昨天就依命住进他们院中的角房伺候梁山伯衣食住行,对也他是恭恭敬敬, 倒是梁山伯没被人伺候过, 有些不太自在。
经过前天的事情,甲舍里已经没几个人对他再表现出明显的鄙夷。
毕竟傅歧是个性烈的, 马文才似乎对梁山伯也多有回护,加上他还是贺馆主的入门弟子,在寒生中又有威望, 一时口舌之快可能给自己惹上麻烦,哪怕再看不顺眼他的, 也干脆就是对他视而不见。
梁山伯也是随遇而安的性子,馆医说他要多活动,他就每天在院子里多活动,这几天天天动弹,腿脚早就好了, 就是肩背有些扭伤弯腰不太方便。
下午没课, 甲舍里在晃悠的学生不少, 有的三三两两在聊天, 有的聚在一起玩些投壶或者类似的有些,也有在石桌上摆上棋盘下棋的。
梁山伯好棋,见榕树下聚集了不少学子,难掩好奇地凑了过去。
这一凑过去, 梁山伯倒是一愣。
甲舍里学子他大多认识,都是甲科的同窗,但如今坐在树下执白子的却不是甲生,而是一位白衣秀士。
此人身材消瘦,可气质不凡,所以即便身着白衣,梁山伯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士族还是寒门。
学馆中外人本来就少,这般年纪的大多是助教或讲士,听说馆里有不少士族助教因为五馆凋敝而渐渐来的少的,大概这白衣秀士就是这样的身份,否则也不会在甲舍里闲逛。
执白者本就棋力较高,故而相让,梁山伯低头看着棋盘上的大局,果然黑子已经生气断绝,再无挣扎之力了,而那个士生也满头大汗,眼神迷散。
就在眨眼间,执黑的士生丢下手中的棋子,起身拱了拱手:“在下棋力不济,让先生见笑了,我认输。”
白衣秀士笑笑,伸手将棋盘上的白子合围,看了看四周,便有跃跃欲试的学生立刻坐到石凳上。
“我来和先生对弈!”
梁山伯认识这学子,在甲舍中也以棋力高超闻名,可不过两刻钟的功夫,那人也是满头大汗备受惊吓地站起身,连连惊叫。
“太凶险!太凶险!下不了,我认输!”
原来这白衣秀士落子极快,几乎是不假思索,无论对方落子时间多慢,他下一着必定顷刻就落,那落子的声音像是一种难言的压力,本来就让和他对弈之人乱了分寸,再加上他善于布下陷阱,以少换多,和他下棋的人不得不步步为营,生怕一不小心就落入陷阱,费心费力自不必多说,没一会儿再看见败局已定,立刻就溃不成军,一点反抗的心思都生不起。
梁山伯定定看了近一个时辰,见白衣秀士接连挫败四五个学子,心中已经生起跃跃欲试之心。
下棋是最费心力的事情,可见这白衣秀士练下几局却丝毫没有费神的样子,甚至连落棋的速度还是和之前一般快,丝毫没有犹豫,梁山伯只觉得手指都在忍不住颤动,恨不得拉开现在正在和他对弈的人自己坐上去。
很快的,那学生又落败了,梁山伯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往前一步,大叫道:“换我来!”,一屁/股就坐上了石凳。
因为抢先占位的动作牵动了伤处,他还痛苦地咧了咧嘴,表情有些奇怪。
“小友有伤?”
那白衣秀士好奇地问。
“没事,皮肉伤。”
梁山伯低头看着棋盘,动手将黑子全部扫入装棋的棋笥之中。
他在这里足足站了一个时辰,看了白衣秀士和七人的棋局,心里已经有了些把握,坐定之后便将手中装着黑棋的棋笥捧与白衣秀士。
“不敢让先生相让,请让学生执白。”
“好大的口气,竟然觉得自己手谈的本事高过先生不成?”
“梁山伯,你也太狂妄了!”
刹那间,刚刚落败的士子们脸上挂不住,一个个出声讥讽,大有觉得梁山伯对人并不恭敬的意思,倒是那秀士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的接过了他递来的黑子,将自己的白子递了过去。
顶着无数人等着他倒霉和充满讥讽的视线,梁山伯和白衣秀士的对弈开始了。
自魏晋以来,围棋尤为受到士族阶级的喜爱,尤其清谈之风盛行后,棋者坐弈不语,全凭棋局中黑白相交,是谓手谈,乃是士族最为风雅的活动之一。
因为寒生大多为生计奔波,能静坐下来一天手谈的士族往往棋力过人,而士族讲究礼仪,棋盘之后也有各种规矩,譬如这执黑先行,便是棋力强的达者对后辈的一种照顾,概因先行者往往占据先手,天然就占了巨大的便宜。
梁山伯在旁边观察了许久,心中隐隐猜测这秀士能一直大胜,除了他棋力真的高超以外,恐怕就是少见的那种擅长下“白棋”的人。
黑棋虽然占据先手,可一旦对方棋力过人,执白却可见招拆招后发制人,有些人并不善于攻势,而是善于防守或布局,执白反倒容易胜出。
梁山伯是这样猜测的,所以便大胆的放弃了黑棋的优势选了白棋,试图打乱白衣秀士一开始“以退为进”的布局。
棋场如战场,知己知己,为自己占据有利优势也是“棋势”的一部分,所以哪怕别人再怎么讥讽,他也坦然拿着白棋,重复着刚刚白衣秀士走过的“见招拆招”。
然而没落几子,梁山伯鼻尖就已经开始冒汗,整个人差点震惊到拈不住手中的棋子,心中直大呼“不可能”。
刚刚这先生执白时,落子就已经极快,可到了执黑时,他落子的速度已经到了“不假思索”的地步,似乎无论梁山伯用哪种方式应对,他都早已经推演过无数次,完全没有将其看在眼里。
寻常人推演不过十步左右,棋力高深点的能推演出十几步,真正的高手可以每个分支都推算出几百步的可能,越往后推算越是困难,因为每步应法又可能对应无数个应法,像他落子如此快速,心算能力和对大局的判断力,已经到了可怕的地步。
梁山伯棋力不弱,只是他素来费心的地方太多,久没有和人如此对弈,但他底蕴还在,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频频出错之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重心,开始稳扎稳打。
下棋原本就是心力的对抗,梁山伯别的不算顶尖,抗压能力却是超强,无论这位白衣秀士下得多快,布局多么刁钻,梁山伯只一心一意按照自己的步骤去走,也只一心一意走着自己心中预想的棋路,不去考虑那陷阱钻下去会如何,又会少了多少生“气”。
他沉稳下来后,立刻就挽回了之前险象环生的局面,虽然艰难,却不至于立刻兵败如山倒。
可即便是如此,因为这人的棋力实在高的可怕,梁山伯费尽所有的心计和手段,也只能堪堪在棋盘上苟延残喘,每一子越下越慢,越来越是艰难,似乎四处都是圈套,四处都是死地,自己明明握有千军万马,可这个白衣秀士任何一路上的分支都能瞬间夺去他的生机。
梁山伯之前七人没有谁能坚持到两刻钟的时间,梁山伯走得艰难,又是执白,竟和这人下了半个时辰,棋力已经算是诸人中最强的,可即便如此,任谁都看得出不出五十步,梁山伯就要被逼得直入死地。
见到他下了这么久都没落败,有些士子原本还对梁山伯抱有期待,可见这个局面,一个个都露出了惋惜的表情。
棋盘上的梁山伯还没有失去信心,明明大势已去,却依旧在四边谋取着生路,希望能破开死局。他平日里性格温和,可下棋偏偏狠戾毒辣,有时只要有所机会,哪怕杀了自己的棋子也要去换取一线生机,让许多平日里对他性子熟悉的士子们啧啧称奇。
白衣秀士下棋快,所以在梁山伯思考棋路的时候,大半时间倒是在东张西望,有时看看围观者的表情,有时看看梁山伯的姿态,脸上一片轻松。
到后来,梁山伯已经自损棋盘一角所有棋子的生路换取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白衣秀士脸上露出了不忍的表情,微微正色,重新布局。
从他重新布局开始,梁山伯身上的压力陡然一松,连下棋思考的时间都少了不少,许多等着白衣秀士收官结束的士子看到了这里,纷纷发出了没意思的嘘声,有些性子急躁的,当场就不耐的离去了。
因为从这时开始,只要会下棋的都看出白衣秀士变了,刚刚还是生死搏杀,现在却已经变成了指导棋,用自己的棋子诱导和指引白棋如何一步步走出生路。
这种指导棋最是难看,大多是长辈或师傅教导后辈弟子,不以输赢为先,用于拓宽棋路,这样的棋局身在其中的棋手自然受益匪浅,可每个人程度不同棋路不同,旁观的人就会觉得没有意思。
渐渐的,离开的人越来越多,没一会儿树下已经稀稀拉拉只剩几人。
梁山伯跟随着黑棋的节奏,渐渐被引导到正路之上,刚刚还在平和中暗藏杀机的黑棋变得大开大阖,再也没有出现鬼手,也没有大的屠龙,充分让梁山伯明白了这白衣秀士除了刁钻凶险的下法以外,也会堂堂正正的用沉稳的路子胜利。
看到在白衣秀士的指导下,自己不用凶险自损的办法也一片一片获得了角落里的生气,渐渐往中路合龙,梁山伯几乎是满脸羞红,不敢直视对方。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白衣秀士胜了,可梁山伯也没有惨败,这是指导棋,输赢本就没什么意义,大局已定后,梁山伯心力憔悴地抛下最后一枚棋子,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浑身顿时一颤。
这一个多时辰里,他早已经是冷汗淋漓,冷汗贴着他的后背,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这一场棋从午后下到黄昏,此时天空已经密布红霞,太阳落山后的冷风一吹,他自然会打寒颤。
“你棋力不错,今年多大?”
白衣秀士看了眼梁山伯,微笑着问。
“不敢,哪里能在先生面前说自己棋力不错。”
梁山伯连忙起身以弟子礼作答:“学生梁山伯,春季出生,已有十九。”
“还有一年时间,也许还堪塑造。”白衣秀士笑着说,“二十岁前不成国手,则终生无望。我看你初初有些生疏,想来已经许久没下过棋了。”
这白衣秀士的风度实在太过让人心折,梁山伯不由自主地就接了下去:“是,学生只是个寒生,每日里奔波周折,惭愧,几乎没有机会能好好坐下来静心手谈。”
“咦,你是寒生?”
白衣秀士诧异地看了看四周:“这里难道不是甲舍吗?”
他是知道这里是士族聚集的地方才过来晃晃的啊,他也会好奇未来的“天子门生”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是,这里是甲生居住的甲舍,但学生因为一些原因,得以以寒生的身份忝居此处。”
梁山伯脸又红了红,“所以住的都是士族,唯有学生一人是寒门出身。”
“难怪。”
白衣秀士看了眼棋局,“难怪如此残酷搏杀,想来你平日里压抑自己太过,唯有下棋时方能释放出自己的本性。”
他见多了寒生,也知道寒门要在这种重重“包围”的压力生存有多么压抑,所以才以己度人,说出了他的猜测。
“我并非本性如此。”
梁山伯没听过还有这种说法,露出诧异地表情为自己辩解。
他不认为自己有凶残可怕的一面。
“坐探之道,不害则败,不诈则亡,不争则失,不伪则乱,此乃是弈之必然。因为我知道这是棋局,胜败不过游戏之间,也知道以我的棋力,满盘皆输生气皆断是必然,反而放开了手脚,不去考虑伤亡,一心一意为自己谋取胜利。”
“如果现实中有此局面,我当然不会选择这般自损的路子。”
他也没有自损的本钱,每一点资源都是他重要的倚仗。
“不害则败,不诈则亡,不争则失,不伪则乱吗……”白衣秀士喃喃自语,用赞赏的目光看向梁山伯。
“这话是你自己想的?”
梁山伯连忙摇头。
“不是,学生的棋术是跟家父学的,学生小时候下棋太过惜字,家父便用这番话告诫学生,让学生放开手脚。”
“想不到你父亲有此见识,不知现在何处,棋力如何?”
白衣秀士一时技痒,连忙追问。
“家父梁新,早已亡故多年。”
梁山伯面色黯淡。
他此言一出,白衣秀士立刻露出古怪的表情,看着梁山伯半晌后犹豫着问:“你父亲,曾任过山阴令?”
“先生认识家父?”
梁山伯一呆。
“并未有幸得识,略有耳闻吧。”
白衣秀士又看了梁山伯几眼,便低下头开始收棋。
他一边收,一边说道:“你心智过人,性格沉稳,善于谋划,却弱于决断。你看了四五局后才敢确定我是擅长白棋,一旦发现并非如此,却能很快稳住局面,说明你韧性过人。”
“忘了和你说,你之前输的并不算难看……”
他抬起头,突然对着梁山伯一笑。
“因为我这一生,大部分时候,都在执黑。”
白衣秀士的话,彻底让梁山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先生,先生这般的棋力,居然大部分时间是执黑的?”
那和他对弈之人,棋力究竟可怕到了什么地步,居然还要以执黑相让?
梁山伯有些恍恍惚惚地想着。
白衣秀士笑而不语,将棋笥和棋盘收好,放在石桌边沿。这棋盘和棋子本来就不是他带的,不知被哪个士子一直放在这里而已。
“我与你有些缘分,想为你卜上一卦,你意下如何?”
他轻笑。
梁山伯有些意外,能为人卜卦并推演其中的含义的,必定是《易》学大家,馆中几位博士最擅长《礼》为主,难道这位是《易》经助教不成?
有些人对卜卦有所忌讳,轻易不让人为自己占卜,梁山伯倒没有这样的忌惮,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那白衣秀士大概是料到他不会推辞,从袖中摸出三枚铜钱,问卜后扔在石桌上便是一爻,如此六次之后,一卦已成。
他抬起头,唏嘘不已地叹道:
“这会稽学馆是如何卧虎藏龙?前不久才卜了乾卦的第二爻‘见龙在田’,如今又出了第一爻‘潜龙勿用’。难道我就注定要成为别人的贵人不成?”
白衣秀士哭笑不得地收起铜钱,再看向面前的梁山伯时,表情已经变得严肃起来。
潜龙勿用,代表时机未到,如龙潜深渊,应藏锋守拙,待机而动。勿用不等于不用,而是该用的时候才用。能用龙评价的人,无论是升是潜,都非池中之物。
“我方才说,二十岁前不成国手,则终生无望,你还有半年不到便要到二十岁了。你的心性适合学棋,我也敬佩你父亲的胸襟才德,若你愿意跟在我身边三月,随我离开学馆学习棋术,我可让你成为国手,你可愿意?”
“先生不是说不认识家父吗?”
梁山伯心跳如擂鼓,望着面前的白衣秀士都有些微微颤抖。
“为何先生会佩服家父的胸襟才德?”
“这个嘛……因为一些原因,我并不能说。”白衣秀士为难地解释,“不过如果你跟在我身边,也许能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东西,我不能保证你能知道你想要的,你自己斟酌。”
白衣秀士叹道:“我轻易不会为人卜卦,一旦问卜出了结果,则一定依天命而为。但如果你拒绝,就算不得我违背天意。”
“我知你在会稽学馆读书是为了前程,也许就是为了‘天子门生’来的,我可以稍稍提点你一点,那位御座上的天子……”
白衣秀士朝着北面遥遥拱手。
“……最好棋。”
“你可以慎重考虑,我只在会稽学馆留一日,如果……”
“不必考虑。”
梁山伯看着面前的白衣秀士,眼神幽暗深邃。
他朝着白衣秀士一拂衣摆,跪下行了个拜师礼。
“学生不是为了‘天子门生’而来会稽学馆的,但学生愿意跟随先生身边学棋三月。”
他的目光充满渴望,他的眼神坚定执着,哪怕这白衣秀士身上透出无数的诡异,梁山伯依旧决定赌上这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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