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日,雨越下越大, 已经开始有坐不住的甲科士子频频造访马祝二人所住的舍院, 小心翼翼地打探,而且显然不仅仅打探了马文才这一边的消息。
“马兄, 去西边的路被封了, 你可听到点什么风声?”
顾?带着些惊惧,问着马文才。
“是不是又要打起来了?”
“应该是淮水出了什么事。”马文才模棱两可的说, “但具体出了什么事,我也在等家父的消息。”
“果然是淮水吗,哎。”顾?摇着头, “这才太平多久啊,明明已经百业俱兴, 何必非要争什么寿阳,现在这样安稳发展不好吗?”
“莫谈国事,真要心中有物,可以去乙科清谈室里坐坐。”马文才神色谨慎地压低了声音,“尤其是这个时候, 更不能乱说话……”
世家大族对这种提点都是一点就通, 顾?叹了口气, 拱拱手离开了。
顶级的门阀世家其实对这种事情反倒不怎么在乎了, 就如同马文才前世在国子学,浮山堰的事情不过就是一项谈资,无论世道如何变化,世事如何无常, 向来是流水的王朝铁打的门阀,他们有不急的资本。
但对于次等士族和百姓来说,浮山堰的问题不仅仅是哪边死了多少人,到底是淹了还是没淹,而是它之后代表的风向。
如果水淹寿阳成功,梁国就要开始全面反击了,说不得要倾其所有北伐,就如同当年刘宋元嘉之治时倾全国之力北伐北魏拓跋焘一般。
梁国已经建国十几年,皇帝勤政又刻意缓和各个阶层的矛盾,一面兴着文治一面又修生养息,为的并不是顾?说的“安稳发展”,而是想要做到之前历代皇帝都没做到的事收复中原。
即使没有收复中原,也要收复魏国在南方原本属于南朝的土地。
但是打仗这种事,牵动的关系太大了,和之前寿阳城前小打小闹不同,全面反击几乎是举全国国力去赌,赌成了,从此国力大盛;
赌败了,宋文帝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江北岸到现在还有佛狸伐的行宫,一片神鸦社鼓,魏国也早已经不是当年刚建国时的胡人泥腿子。
怎么能叫他们不怕?
怎能叫他们不惊?
水淹了寿阳,说不得他们这些还在读书的学子,明日就要全部拉去战场,死在战场的各个角落。
破了大堤,洪水淹没一切,淮河两岸顿成泽国,死伤的也是梁国的百姓,魏国也许还会趁此虚弱之际大举南侵,还是可能要打仗。
浮山堰几乎是个无解的结,只要脑子还算清楚的,都不可能坐得住。
那些浑浑噩噩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也不明白的人,在这个时候反倒是最幸福的,因为无知,所以才无畏,能够安心过他们的日子,等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默然接受一切。
傅歧日日都来打探消息,他的情绪从最早的按捺的住到后来的焦躁再到最后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几乎是每天都在发生着变化。
到了最后,他干脆住在马文才屋里不走了,就等着他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
祝英台也没办法赶他走,又实在不敢跟傅歧挤一个地台,她睡相不好,怕傅歧半夜打他,只能求马文才给个痛快,让她睡了外间。
鉴于每天来往打探消息和各方人士出入太多,祝英台只能在白天尽量避出去,她现在甲乙丙三科皆学,目前主要在乙科出没,之前又拉下了许多课,倒是三人之中最忙的。
“傅兄,你放宽心,即便是浮山堰出了什么事,令兄也不一定就出事。”梁山伯看着已经暴瘦了一圈的傅歧,实在是担心的不行。
“你这样不吃不睡,反倒会让你的兄长内疚。”
“我阿兄才不会内疚,他只会笑我终于有担心的事了。”
傅歧眼里有水光闪烁,“你不懂,你不懂阿兄对我们家代表什么,他是嫡长子,是承嗣之人,我无牵无挂,他还有一妻四妾,他的女儿才三岁,我大嫂刚刚怀有身孕,他还要这时候出了事,嫂嫂就要先垮了。”
梁山伯怎么会不懂呢?他也是经历过家破人亡的。
可这时候,所有人都没有了心思分辨,即便是稳重如梁山伯,在知道他们究竟在担心什么时,都像是心中压了一块大石。
国家安稳,尚且有施展抱负、攀爬向上之雄心,如果国家动荡,哪怕满腹经纶,说不得就要成为马前卒子碾碎成土,纵使你天资出众,在这种大势之下,个人的能力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屋子里憋闷,不是说马兄已经亲自下山去取邸报了吗?外面没下雨了,我们出去走走。”
梁山伯看不了小霸王一夕之间变成落毛鸡,强拉着他在甲舍里走走。
甲舍在学馆东面占据开阔之地,学馆又建在山间,空气清新景色又优美,各家士子在这读书的这么多年,几届甲生过来总有风雅的,在这里叨叨那里叨叨,这边添了个小景那边栽了片花圃,馆里也不拘着,甲舍这边早已经是会稽学馆景色最好的地方。
连日阴雨今日终于没有再下,但也没有放晴,即便如此,阴天也足够许多人感恩,可以松口气出来闲逛,所以梁山伯拉着傅歧出了屋子时,倒遇见了不少闲逛的士子。
马祝傅梁四人在甲舍里都算是异类。
祝英台亲近庶人整个学馆都知道,诸多士生对她是褒贬不一;傅歧是被甲舍士生背后嘲笑“用拳头而不是脑子说话”的将种鲁夫 ;梁山伯不必说了,能住进甲舍天天自己洗衣烧饭态度自若的寒门,这么多年来梁山伯也是头一份……
至于马文才,因为他的言行几乎符合世族的所有标准,反倒让许多人对他生出距离感,因为太过追求“完美”的人,也会让人忌惮。
只不过他的能力和作用力比其他三人都强,而且大多士族已经习惯和马文才这样的“典范”相处,不太熟悉和梁祝这样的人接触,所以很多人还是能一边忌惮,一边结交。
于是傅歧和梁山伯开始闲逛,大部分人有意无意的避开,也是自然。傅歧现在心情不好,梁山伯见到透气散步的人离得他们远了,倒还松了口气。
但很快他那口气就又提起来了。
“听说没有,我们这边才下几天,淮水那边之前已经下了十几天了……”
从细竹墙的另一边传来小声嘀咕的声音。
“我阿爷说浮山堰四月合龙,堰墙之高超过寿阳的城墙,蓄了四五个月水了,寿阳是不是被已经淹了?”另一个士子猜测着说:“要是寿阳被淹了,那萧宝夤就要就要倒大霉了。”
“我倒不希望是寿阳真的被淹了,而是浮山堰破了。”开头那士子没心没肺地说:“我可不想打仗,真淹了寿阳就该打起来了,一打仗我们就要回家去,哪有在学馆里逍遥快活?更别说好不容易太平这么久百姓好不容易富裕了点,一打仗人全去军营了,谁给我们干活给我们孝敬?”
“说的是啊,哎,修浮山堰征夫,我们家白得了三四千荫户,都是怕被拉去修堤坝来投靠的,要不是怕惹眼,还能多收点,真要打仗,人都给天子点了去当兵,不够兵数说不得又要查隐户抓人,还不知道哪家倒霉。”
那士族似是默默祝祷了些什么。
“上苍啊,请让浮山堰破,让天子熄了北伐的心吧!”
“你们简直就是畜生!!!”
傅歧听到最后一句双眼通红,大吼一声就向细竹墙扑了过去。
细竹不过手指粗细,是用来装饰庭院景色顺便隔绝视线的,根本起不到防御的作用,傅歧心中又有一团怒火,只是这么多天没发泄出来,一听到别人祈祷浮山堰破就炸了,当场不管不顾冲了过去。
傅歧也是人高马大身体结实的汉子,他向着细竹墙扑去,顿时竹子倒了大片,还伴随着可怕的嘎吱嘎拉声,两个士子坐在竹子后面的石凳上聊天聊得好好的,突然从天而降了这么个煞星,立刻惊慌失措地散开。
竹墙被傅歧活生生冲开了个缺口,细竹也断了无数,将傅歧暴露在外面的皮肤划得血肉模糊,可他万全没有感受到一般,直瞪着眼睛,表情似是要杀人似的,朝着散开的两个士子而去。
“多少人命!会有多少家破人亡,你们的心肝是被狗吃了吗?居然祈祷上苍让浮山堰破?”
傅歧的低吼犹如什么野兽在咆哮。
“圣贤文章不能教你做人,小爷教你!”
他挥着膀子就要开揍。
“来人啊,还不拦着这疯子!”
已经躲到自家随扈身后的士生总算心里定了定,见傅歧居然挥着拳头就上来了,赶紧让护卫阻拦。
傅歧是什么身手,当即踹开两个下人继续往前冲,眼睛直死死盯着这个祈祷浮山堰破的混账,誓要将他揍个半死。
没一会儿,一片脚步声响起,另一个讨论的士子也指挥着自己的护卫过来了,两边七八个人围住傅歧,伸着胳膊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们这些畜生!啊啊啊啊!敢拦着小爷小爷连你们一起打!”
傅歧双眼已经赤红。
竹墙太长,绕过去太花时间,梁山伯用袖子包着脸面从细竹倒下的豁口冲了过去,见七八个人对着傅歧已经动起了手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去帮傅歧。
“傅歧,人家都怕你这霸王,我可不怕你,你也就拳头厉害,可一个人的拳头再厉害,可抵得过十人?二十人,千军万马?”
那士生笑得张狂。
“你有种你就揍我,揍得我下不了床,让家父参你父亲一本。听说你父亲的建康令也快坐到头了,怎么,你是想要他彻底回家休息是不是?”
“虞舫!!!”
傅歧又是一声大叫。
“你别叫,叫的再大声也没用。浮山堰倒不倒管你什么事?全大梁的士族都希望别打仗,只有你这种将种才一天想着打打杀杀。这种下游之水去淹上游的……”
“咳咳咳咳!”
士子的同伴见他说的太狂妄开始议论朝事,吓得赶紧咳嗽。
叫虞舫的士子立刻警醒,熄了脸上的狂色,面无表情地接着说:“总而言之,你就继续作吧,像你这样的人这辈子也就这个出息了,我看你出了会稽学馆,除了寒生,还能揍谁。”
“和他说那么多干嘛,他就是个疯子,我们走吧。”
他的同伴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实在被傅歧脸上越来越可怕的表情吓到了。
“说的也是,跟这种蠢……”
“啊啊啊啊啊啊!”
傅歧仰天狂啸,抬脚一脚揣到一个护卫飞起,像是疯子一样向虞舫冲去。
他这声势太过可怕,毕竟还是高门,护卫们也不敢过分去拦,被他这么一冲破了个口子,竟让傅歧冲到了虞舫的面前。
嘭!
一击重拳过后,虞舫鼻血飞溅仰面倒下。
“你,你们还愣着干嘛!你们家公子受伤了,现在是自卫!”虞舫旁边的士子惊得蹲了下来,捂着虞舫的鼻子大叫。
“揍这个疯子!”
得了主人的命令,一干护卫小厮终于壮起了胆子,开始对着傅歧身上招呼。傅歧武艺是高强不错,可双拳敌不过四手,没一会儿脸上就挂了彩,疯虎一般乱冲乱撞。
梁山伯是个不爱动手的,可也不能看着傅歧被这么多人围殴,拼尽全力冲上前护着傅歧,那些护卫对傅歧留手,对梁山伯这样的寒生却不会,没一会儿,梁山伯已经被揍得在地上直不起身子,只能抱住头脸苦苦支撑。
虞舫还在痛苦的嚎叫,他从小到大就没有受过这么“大”的伤,平时旁人对他大声说话的都没有,见傅歧被三四个人拉住了不能动弹,从地上爬起身就冲了过去,兜头给了傅歧一个巴掌。
“呸!都是一样的门第,你这一支不过靠祖父得势而已,你祖父又不是只有你父亲一个儿子,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馆中霸王了!别人私下里说话你也上来动手,你傅家的家教才真是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傅歧被人甩了一击耳光,那眼神真是择人而噬,连咬牙切齿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再一扭头看着梁山伯被人揣到在地上不能动弹,心里的怒火更是犹如实质,咬着牙一字一句:
“虞舫,你今日以多欺少,要不能弄死我,我日后必要你百倍偿还!”
“偿还个屁,我还给你在鼻子上揍了一拳呢,你被人甩一巴掌就觉得受不了,我破了相给你一巴掌你觉得过分?”
虞舫被傅歧的话气的动了痛楚,龇牙咧嘴。
“方兄说的没错,你就是只疯狗,我是人,实在不想跟你说话。”
“什么情况,天啊,怎么了?”
“虞兄?你脸上的伤?”
“傅歧?谁对傅歧动手了?”
这片竹墙动静太大,甲舍之中本来就有不少在散步的,听到声响凑了过来,见七八个人压着傅歧,旁边梁山伯倒地不起,虞舫又满脸是血,哪里不知道是虞舫和傅霸王起了矛盾。
有些和马文才素来交好的,立刻就差了下人去找马文才。
梁山伯伤的太惨,偏偏还有人要对他抬脚相揣,人群之中,有一叫孔笙的士子和梁山伯同窗读书,就在隔壁相坐,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抬手拉住了那护卫的胳膊,怒目而视:
“你是要弄出人命来给你主人惹祸吗?真出了人命你看你主人会不会发落你,这可不是你家那些贱民!”
梁山伯即便是寒门出身,能到学馆和甲生们同在东馆读书,已经入了“士林”,就算这些士族看他再怎么不顺眼,那也强过这些跟在主人后面耀武扬威的狗腿子,见那护卫明显是夹带私货趁机害人,孔笙的眼神犀利的可怕。
虞舫和方潜见梁山伯那样心里也有些不安,将家人叫回来反手两巴掌打了,发落到后面跪着。
孔笙担忧地看着地上的梁山伯:“梁山伯,你还好吧?能站得起来吗?”
梁山伯落魄时曾在乡野间和无赖地痞打架,但那些人的手都没有这么黑,他仓促之间只来得及护住头脸,毕竟破相就不能出仕,其他地方可以说是遍体鳞伤,根本就爬起不来,只能苦笑着摇头。
到了这时候,傅歧通红的双眼才算是真正回复了一些清醒,看着地上的梁山伯身子一颤,使劲挣扎了起来。
无奈他被虞舫和方潜的人架着,怎么也挣脱不开,只能向着孔笙露出哀求的神色:“孔笙,劳你看看梁山伯伤势,把他送到馆医那去,他身子不好,前阵子还吐了血,他父母双亡,家中就这么一个子嗣了!”
“你啊你啊!”孔笙恨铁不成钢,“你动手前怎么不替梁山伯想想,现在才来担心梁山伯!”
他嘴里这么骂着,却没有真的丢下他不管,叫了三四个交好的士生,找了些人七手八脚的把地上的梁山伯扶了起来。
虞舫再怎么蛮横,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见梁山伯那样心里也有些发憷,但他身份贵重,本质上看不起梁山伯这样“趋炎附势”的人的,反倒冷笑了一声:“有些人想当别人的狗,也要看看那人能不能护住你,护不住的主子,跟了要变成狗肉被人烹了!”
“谁要烹狗肉?”
黑着脸的马文才从竹墙另一头绕了过来。
“马文才,马文才来了。”
“傅歧和马文才交好,虞舫有好戏看了。”
一时间,窃窃私语不断。
马文才只不过去山门前接了封信,回来就被人拉着说虞舫和傅歧打起来了,急赶慢赶到了地方,却看到这幅情形,心情自然不会太好。
“怎么回事?”
马文才看着被压得就快要跪下来的傅歧,抬头看向虞舫。
“傅歧若有什么不是,也不必让他对着你的下人卑躬屈膝吧?”
虞舫看了眼傅歧,又看了眼马文才,两人眼神交锋了一会儿,虞舫不愿和马文才结仇,哼了一声叫下人放了傅歧。
“梁山伯!”
见马文才来了,傅歧立刻跑到梁山伯身边去看他怎么样。
傅歧身子健壮从小打架打到大,又是高门没中什么阴招,看起来凄惨满脸红紫其实没什么大事,反倒是梁山伯这样明面上看起来没事的最是糟糕。
梁山伯抽动了下脸皮,痛得嘶了一声。
“还,还好。”
傅歧已经开始后悔自己的鲁莽了,可他素来是个跌不下面子的,反倒埋怨了梁山伯一句:“谁叫你插手的?是寒门就不要顶撞高门,你不要命了吗?”
梁山伯呼吸一窒,稍后苦笑着摇头。
“哪里顾得到那么多,那种情况,七八个人围着你,怕你受伤。”
他也是情急之下乱了方寸。
“孔笙,我欠你人情!”
傅歧对着孔笙躬了躬身道谢。
“我不要你人情,你别给我找麻烦就行!”
孔笙闪身避过,也是怕了傅歧,又让人把梁山伯交给他。
“你既然来了,就你送吧。”
这边马文才已经向方潜弄清楚了始末,见虞舫眼神不善似乎还要对傅歧和梁山伯做些什么,用身子拦住了他看过去的目光,压低了声音。
“虞兄,借一步说话。”
虞舫看了眼马文才,依言过去,就听见马文才低着声对他开口:“虞兄,家父送来的消息,淮河出现汛情,浮山堰破了。”
饶是虞舫真的盼着浮山堰破,真听到浮山堰破了,忍不住身子一跳。
“破,破破破了?”
该不会是他刚刚的祷告?
不,不会吧?
“傅兄的兄长是扬州祭酒从事,征了民夫过去就被留在浮山堰上督工,之前我就听到一些风声,傅歧听到了消息担心兄弟,这几天心情一直不太好。”
马文才知道虞家最近渐渐势大,京中也有好几个子弟得了三品官位,所以才敢真的对傅歧出手,他不愿给傅歧和梁山伯竖这么个强敌,只能尽力周旋。
“他心情不好就能随便揍人吗?”
虞舫嗤笑。
“但虞兄的话也有不妥之处,这件事闹大了,对虞兄也不好。”马兄话语中带着几分冷硬,“浮山堰是陛下一力顶着百官的反对建造的,现在出了事,之后浮山堰的事怕是要成禁忌。如果被人知道虞兄曾经在馆中说过这样的祷告,又为此和傅家人打起来,传到陛下耳中,对虞兄的兄长和亲眷也不好。”
“马文才,你威胁我?”
虞舫瞪大了眼睛。
“虞兄,我若要威胁你,就不会借一步说话了,我也不希望事情闹大。”马文才耐着性子解释。
“现在浮山堰的事情就是个麻烦,谁都最好不要在这件事上沾上一点风声,你觉得呢?”
虞舫不是蠢货,浮山堰成还好,浮山堰溃了,还不知要死多少人,他的话传出去,淮河两岸的百姓今后就饶不了他,更别说现在肯定在找替罪羊的皇帝。
“你的好意我明白了,今天这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虞舫不甘心地擦掉了脸上的血痕。
“我就当是被狗咬了!”
还是心中有怨,不过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马文才心中叹气,又看了眼梁山伯。
“就算你和傅歧有矛盾,梁山伯去劝架总是无辜吧?你将人伤成这样,也有损名声。”
“不过一寒生……”
虞舫不以为然。
“他总是先生的‘入门’弟子。伤重了,还不知道说成什么样,什么妒贤嫉能,仗势欺人,总是麻烦。毕竟虞兄资质才华都在上乘,还是‘天子门生’的得力人选,何必因小失大呢?”
马文才暗暗提醒他,天子门生的资格很大程度上还是看贺革的举荐。
虞舫被马文才隐隐的称赞说得心中熨帖,居然也好说话地点了点头:“好吧,会给他个交代。”
马文才这才放下心,和他重新走到人群聚集之处。
梁山伯这时候已经缓过了气来,只是还不能走动,其他人也不能确定现在能不能抬他走,只能等着被请的馆医过来。
这馆医在馆中这么多年,大伤治不了,最擅长的反倒是跌打损伤之类,就是年纪大了动作慢。
若梁山伯是士族,怕是早有人把徐之敬请来了。
只见刚刚还一脸怨怼之色的虞舫,和马文才说过一番话后脸色却已经恢复如常,还从怀里掏了帕子抹了把脸。
他心情实在不好,又被马文才半劝说半威胁的不能发作,眼睛一下扫到一旁跪着的下人,身后就叫了他过来。
“虞二。”
那人被叫到就脸色一白,可还是只能膝行上前。
“梁山伯,之前本公子说话过分了点,但那是因为我在气头上,我命令下人拦住傅歧是担心傅歧重手伤人,没想到会伤及无辜,此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他看了眼脚下跪着的虞二,眼神冷淡嫌恶。
“我只要你拦人,没叫你下黑手,你蓄意伤人,是哪只手伤了梁山伯,伸出来吧。”
那人脸色已经跟死了差不多了,挣扎了好一会儿,伸出了左手。
“是这一只。”
“自己砍了吧。”
虞舫丢下这句话,抬脚从他身边穿过,像是怕弄脏了自己的衣服。
“不用如此,小惩大诫即可!”
梁山伯听到砍手吃了一惊,大声劝止却因为伤口疼痛只能语音减弱,可还是抓着扶着自己的傅歧的袖子不放,眼神里全是哀求之色。
傅歧看了眼那侍卫,用厌恶地表情在梁山伯耳边低低地说:“这事你别管,他偷偷对你下黑手,可见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要在甲科常留,这样的事情以后多不胜数,此时立威最好,省得下次再被人欺辱。”
“我不用这种方法立威,别人欺辱我,我自会自己回敬。”
梁山伯连忙解释,又去找马文才的身影,此时他还在虞舫的身后,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显然也无法找他求助。
他又悔又急,可他“息事宁人”的大喊似乎没人顾及,连下此命令的虞舫都像是借着这人泻掉心头的怒火而不是真要给他什么交代。
梁山伯抬头望去,满目所见都是士人,他们对这种事情已经习以为常,此刻只有梁山伯是格格不入的,因为即便是最不像士族的傅歧,在这种事情上,和他们都是一样的。
奴隶不是人。
主人要奴死,奴不得不死。
这便是士族生存下来的法则。
叫虞二的护卫自然也明白这条法则,他环顾四周,眼神里全是哀求之色。
与其视线相交之人无不纷纷避开,不愿管这种“家事”,而有心帮他的如同梁山伯,虞舫却对他的请求置若罔闻。
渐渐的,虞二一颗心沉了下去,脸色灰败。
他是奴仆,即便是死了主人也不过只用赔些钱,不,他是隐户,连赔钱都不用,因为在户籍上,他是“消失”的人,没有任何律法能够保护。
在所有同伴或同情或幸灾乐祸地眼神下,虞二咬紧了牙关,解下了自己的腰带,哆哆嗦嗦地连手带口将它缠绕上自己的手腕,紧紧扎住,显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事,早已经知道如何自保。
他面露绝望地从怀中掏出短刀,将左手伸出,右手抬起正准备挥下……
“罢了!”
站在虞舫身边的马文才突然叫出声来。
那人的短刀已经挥到了近前,甚至已经割破了皮肉,可听到马文才的高喊立刻手臂一僵,硬生生止住了挥刀,毕竟能保下自己的手和命,无论怎么样都要去试一下的。
马文才脸色也不太好,明明是救人的人脸色却坏的像是要杀人一般。
虞舫有些诧异地看着身边出声喝止的马文才。
“你自作主张、滥伤无辜,心狠手辣,迟早要为虞兄惹出麻烦,按理应该断你手脚以儆效尤,但虞兄宅心仁厚,不愿多伤人命,所以和我商量了下,便用了这种法子让你自己明白。”
马文才知道虞舫现在看自己肯定跟看怪物似的,却还要硬着头皮继续编话:“你挥刀之前,便和梁山伯受你拳脚之时一般,性命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珍惜。”
虞舫有些傻,不过马文才给了他台阶,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也不能当众打他的脸,咳嗽了一声。
“就是这样,这只手暂时存下,若有下次,双手都砍了。”
那人死里逃生,丢下刀留下了劫后余生的热泪,跪在地上对自己的主人使劲磕头。
“谢主人饶恕之恩!谢主子,我日后再也不敢了!”
“手留了,还是得给梁山伯一个交代。”
虞舫看了他鼻涕眼泪一把的虞二,再看刚刚充好人的梁山伯,心中有些膈应这些人摆弄自己:“梁山伯,他伤的是你,你说怎么办吧。”
梁山伯已经做好了那人血溅三尺的准备,心中之悲拗可想而知,如今松了口气,听到虞舫语气不善,反倒并不担忧了,思忖了会,按照楚国律例,叹息着说道:
“我伤的不轻,按律蓄意杀人未遂,应受五十杖,流放三千里。但我现在还没出什么大事,按例可有减刑,就还是五十杖吧。”
那人本以为手和命都堪危,五十臀杖虽然重,但他身子结实却不会死,只是要好好养着,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不过现在就给他五十杖子实在太便宜了他,让他照顾我衣食起居直到伤好,再受责罚吧。”
梁山伯看了他一眼,继续道。
虞舫看了眼地上的虞二,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吧。”
他不愿意再留在这里给人看笑话,对身侧的马文才颔了颔首,算是全了礼数,面色不好地率人离开。
在经过傅歧时,虞舫对着他冷冷一笑:“你别以为是我想息事宁人,我只是可怜你。你们傅家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说罢,前呼后拥地拂袖而去。
傅歧将虞舫揍成那样,最终却是他差点折了一个护卫告终,原本还有些得意洋洋,甚至因马文才和梁山伯阻拦了那护卫的惩罚,还觉得他们有些太好说话,可所有的得意和怨怼都在虞舫一句话后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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