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完圈休息过一会儿,便是骑术课。
骑射骑射, 放一起好像是骑在马上射箭这么“高端”的本事, 但实际上会稽学馆很长时间以来都是骑术一个师傅,射箭一个师傅, 能兼通“骑射”的简直少的可怜。
一开始馆中即使请的是“代课老师”, 也没奢望到请到能“骑射”的,只指望对方骑术和射箭都会就已经万幸。
姚华不是张扬的人, 自然也不会满大街去喊自己会“骑射”,也就默认了这种教导骑射的想法,单日安排教导骑术, 双日则是教导箭术。
今日恰巧是单日,大部分也都是冲着学教骑马来的, 到了箭术课的时候,来的人更少。
毕竟马再怎么不普及,会骑马也算是个本事,到高门人家去求差事,会骑马至少能当个执马鞭的亲近之人, 很多官员招收幕僚时也要求能骑马, 至少传递消息不需要另外请人。
学馆里养着的大多是“果下马”, 这种马高只有三尺, 属于蜀马,可骑行在果树下行走,故称呼为“果下马”。
即便是果下马,在南方也很少见, 会稽学馆会有这么多只也是偶然。
最初的十几匹种马,是刚刚建立五馆时朝中为了教导学生而赐下的,这么多年来这些马几乎没有病死的,繁衍生息之后,居然养了一群。
平时没有骑射课的时候,馆中也会拿这些果下马去驮货,这些马原本就是用来载物的,每一只都能载千余斤的重量,而且善于走山路。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马,其实才是馆中最大的资产。
但对于很多人来说,看到这种矮小到甚至可爱的果下马就有些嗤之以鼻了,比如傅歧和马文才这样骑过北地马的士人来说,这些连驴都算不上。
可大部分没有见过马的寒生,却对自己能骑马感到十分兴奋。
见其他学子或两人一骑、或三人一骑去分配那些果下马,马文才面露嘲讽的牵过了细雨送来的大宛良马象龙。
黑色的大宛马浑身都泛着一种如玉般莹润的光泽,长长的鬃毛被细致地编成一个个小辫子,以防止马鬃因风大被吹拂的散乱而影响骑手。
马上放着的马具也精美而华丽,为了和黑马相配,颜色多用金银,越发显得这匹名马神骏非凡。
正因为这马太过神骏,穿着锦衣脚踩皮靴的马文才站在一旁,倒显得有些黯然失色了。
“大黑!”
若说看到这马最高兴的是谁,定然是姚华无疑。
随着他的叫声,那大宛马仰头嘶鸣了起来,不远处也有一只猎犬在高兴地吠叫,一马一犬竟隔着半个校场你嘶我吠,叫了大半天,惹得站在旁边的马文才脸色铁青。
刚刚遛狗跑圈犹如菜市,现在马嘶狗吠像是进了兽栏,这骑射课上的毫无雅致可言,简直让人有掉头就走的冲动。
没一会儿,梁山伯借的五花马“似锦”也被惊雷送了过来,递到了梁山伯的手中。
似锦是匹母马,性子如马文才所言很是温顺,梁山伯壮着胆子摸了摸它的额头和脖子,见它没有对他露出防备的姿态,才松了口气。
傅歧也不知道是在哪个交好的士族那里借来了一匹青骢马,虽然不是什么神骏,但也比身高不过三尺的果下马好的多。
他见姚华在十分认真地和学子们讲解上马的要点,心中实在不耐,给了马文才一个眼色便翻身上马,自行策马跑起来了。
看到自家的狗狗傻乎乎蹲在校场那边,傅歧也学着姚华的样子打了个唿哨,大概是太想动了,那边的大黑居然狂奔了过来,乖乖地跟在青骢马的身后一路小跑。
傅歧得意给了那边的姚华一个眼色,却见他在帮着一个寒门学子上马,连头都没抬下,顿时觉得无趣,转身策马而去。
对于马文才、傅歧这样的学子来说,骑术的基础确实没有什么听的必要,马文才看了眼安安静静站在旁边的祝英台,想着她又不能骑马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当即抬步上前,黑马缀着流苏的金镂鞍一震,马文才便也翻身上了马,策马追上了前面的傅歧。
只剩下一干学子,还在跟自己的果下马较劲。
果下马虽然容易骑上去,可让它动却没那么容易,只要是马,驾驭起来都要求技巧,这一点和它高矮没有关系。
于是乎,许多学子眼红地看着已经在校场上小跑着遛马的马文才和傅歧,再看看胯//下骑着的矮脚马,只觉得泄气极了,甚至都不愿意再骑。
“先生,我们苦苦练着骑这劳什子有什么用!真要打起仗来,哪里跑得过那些高门的名驹!”
一位寒门士子满脸屈辱地说:“他们学骑术用的都是真正的马,我们只能用这种比驴子好不了多少的东西,练得再好有什么用?!”
他这话一出,顿时附和声不断,一股戾气充斥其中。
“他们骑术这么好,来上什么骑射课,明明就是来看我们笑话的!”
“就是!那傅歧之前揍走了那么多先生,还说本事不及自己的不配当他的老师,可是我们也是要先生教授的,他赶走他们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愿意不愿意?我们都不介意先生本事如何,只要有人教就行了,他怎么能明白我们学骑射有多不容易?”
“姚参军,这果下马真的能练骑射吗?!”
想来这些学子在乙科已经对傅歧憋闷了许久,只不过摄于对方的武力和门第才敢怒不敢言,想想也是,傅歧本事高超,可他们都是初学的新人,还未入门就接二连三的看见先生被赶走,三年过去什么本事都学不到,全在换先生了,有谁能愿意?
可傅歧偏偏又不是用手段把别人挤走的,他本事太好惹得先生们自惭形秽自己纷纷请辞,就算学馆里想找傅歧麻烦也没理由发落。
姚华对傅歧并不太了解,他之前一直以为他是个家族已经败落的士族,所以才混到连饭都没的吃,连喂狗的花费都没有,又想着自己抢了他的饭碗怕他过不下去,才日日去送山鸡。
可听这些学子的口气,傅歧的门第似乎不低,而且在学生中名声也不小,人人都怕他却不敢惹他,所以才将怒气压抑到如此地步。
姚华性子直率,并不懂人和人之间的勾心斗角,行事单凭直觉和良心,听到这傅歧似乎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这眉头一皱,却让旁边一个人着急了。
梁山伯在馆中待了许久,自然明白这些学子都是些什么想法。
傅歧对乙科先生的刁难,是因为他对能当自己“老师”的人有自己的评判标准,而乙科的骑射先生向来能力不济,无法让他满意。但这些学生却不明白高门对“师道”的重视,只以为傅歧是恃强凌弱,故意不让他们安心上学。
这种怨气积累已久,但没有哪个骑射先生能坚持到数月真正将傅歧扳倒的。而这叫姚华的参军一看就不好惹,也是第一个没有一开始就被傅歧刁难,也没有在傅歧手下吃亏的先生,甚至还能使唤起傅歧的爱犬,所以学生们对他也起了某些期待。
人心复杂,有心不甘情不愿的,就有心思弯曲的,所以才借着果下马的缘由,在言语间有意无意地挑起姚参军的不满,想要借他的手收拾傅歧。
如果这姚参军是个心胸狭窄又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之后势必要和傅歧有所龃龉。傅歧性子暴烈,只要有所冲撞,越演越烈之下,不是姚参军又自行请辞,就是傅歧气恼再不踏入骑射课一步。
梁山伯向来不喜欢这种“挑拨老实人”的事情,哪怕姚华之后真能被挑拨是因为他气量狭小又蠢,这种蓄意挑起矛盾的心思也实在让人恶心。
他看了眼为首几个叫嚣的最厉害的,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吾等既然是初学,果下马自然最为安全,否则给你们马文才那样的大宛良马,也只能摔个残肢断臂,那就不是在学习骑术,而是来拿命缴束?了!”
梁山伯这话原本是很合道理的,但他却忘了一件事。
他会骑驴,自然也已经学会骑果下马,只是不会骑高头大马,所以才去找马文才借了一匹真正的北马。
如今他自己牵着一匹五花马,却在和别人说骑果下马最安全,岂不是站着说话腰不疼?
果不其然,当场就有看不过眼的人对他“啐”了一口。
“呸,你攀上了马家和傅家就忘了自己什么东西了!你当然不必用我们这种果下马,你有真‘马’嘛!”
学骑射的大多是市井出身的寒生,不乏三教九流,梁山伯极少被人直接当脸啐口水,当下脸色发白,攥着马缰绳的手忍不住越攥越紧。
看着梁山伯和学子们起了冲突,原本只是坐在一边的祝英台看不过去,站起身学着马文才的样子冷笑着斥道:
“怎么,得了馆中白吃白住还不够,还想馆里给你们一人配一匹名马才能显得公平?馆里的马再不好,那是你们不要钱得的,平时里草料豆料也不必你们出钱,马文才的马再好,那是他自己家花钱养的,你不服气,你自己去养一只啊!”
她身材娇小,声音却清亮,再加上在现代时在网上什么骂架也都见过,这辈子口才更是犀利。
“你光看着别人马好,还问梁山伯是什么东西,你们怎么不自己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是东西?马文才的马十万钱一匹,每月喂料就要花五贯钱,他用那马是因为他用的起,你用这马不是因为你是寒门出身,是因为你用不起!就算你是寒门出身不是高门,若你家财万贯有条件骑大宛马,你不骑?”
祝英台在学生中素有名望,她出身高性子又好,她和别人起争执,大部分人下意识就觉得是别人在欺负祝英台性子软,甲乙丙三科许多人到现在都在抄她的字,这些人就算胆子再横,也不敢正面顶她,只能一脸不服气。
“你别不服气,我就看不惯馆里花钱养了一堆白眼狼!”
她仰着头,犀利的眼神在所有人身上扫过。
“我以往借东西给别人,帮人答疑解惑,那是好心,最后却还要被别人投蛇、被别人偷东西,甚至刘有助到现在还生死不明,做好事做出这种下场,这是什么道理?无非就是有些人总看着别人,觉得别人过得好就是在欺负自己。我要是马文才,我也只借马给梁山伯,不借给你们。借给你们你们还要被倒说是我们士族施舍你们,又嘲笑我们假惺惺,到底是在谁在纡尊降贵谁瞧不起谁?谁又愿意帮一个不知感恩的人?”
祝英台话说的太直接,有几个面子薄的当场就红了脸羞惭低头,几个存着挑拨之心的被戳破了心事,也只能被噎的难受,没法辩解。
梁山伯一直以为祝英台是个好脾气又不愿意和人起争执的,没想到她也有这么火辣的一面,竟有些被吓住,愣愣地看着她“舌战群生”。
“你们说梁山伯找马文才借了马,怎么不说傅歧的马现在也是找人借的?我家不穷吧?我到现在还没马呢,你怎么不把你的果下马给我骑骑?外面多少穷人一辈子连驴都没骑过,你们有马练骑术就不错了,何况一点花费都没有都是馆里养着,还挑三拣四,要不要脸?”
祝英台怕姚华坏了心情,又转头看向姚华。
“姚先生你别理他们,他们这样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就教,他们学不学是他们的事,嫌马不好自己买去,买不到就别嫌!”
姚华原本就不是会被这种人左右的人,可见祝英台这幅“你们都是我自己人放心我罩着你们”的样子,实在觉得可爱的紧,当场笑了出来。
“噗嗤。是,我明白啦。”
他越想越觉得好笑,一击掌:“好了,闲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全部上马!上不了马的我就把马给别人骑了!”
馆中果下马再多也只有三十来匹,学骑射的却有四五十人,总有没办法先骑到只能在旁边等的,此时姚华这么一说,谁还敢再考虑傅歧是不是“门缝里看人”的事情,赶紧上马,生怕等一会儿自己变成站在旁边干看的人。
姚华满意地看着乖乖爬上马的人,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是太仁慈了,也是让他们闲得慌才想这些有的没的,在军中时每个新兵每天被操练的连腰都直不起来,谁还关心别人骑的马是不是和自己不同?
更别说一打仗军户都是自备马匹盔甲,要这么算你的比我的好我的比你的好,光看着别人不锻炼自己,一打仗就得全交代在战场上,现实可不跟你说什么公平不公平,光喊着不公平的都死了。
“果下马虽然矮小不够威风,但梁山伯说的没错,现阶段它们是最适合你们的马。”
姚华看着有人面色不善地看向梁山伯和祝英台,也怕他们的直言会和人结怨,耐心解释道:“北方开阔而多骑兵,而且魏国大多是披甲骑兵,所以马匹必须健壮而高大,才能够满足骑手对于作战的需求。但南方作战大多是步卒和水兵,地形又复杂,马匹多用来负重和传递消息,对于马倒没有那么大的要求。”
姚华弯腰摸着身侧一匹表情温顺的果下马。
“果下马性勤劳,不惜力,健行且善走滑坡,适合多雨的南方驾役。而且它们不挑主人,什么人都可以骑乘。馆中会准备果下马是有原因的,为了照顾初学者的安全是一个方面,最重要的原因是,如果是马文才这样的战马,那是有脾气的,若第一个学子驯服了他,可那学子日后却离馆了,其他人就骑不了那匹认主的马,一匹无法自如驾驭的马是有隐患的,比如说……”
姚华看着远处正骑着马在小跑的马文才,突然又伸指近唇,发出了一声高亢的哨音。
“咦嘻嘻嘻……”
霎时间,刚刚还在远处奔驰的神骏立刻嘶鸣跳跃起来,突然调转马头,向着姚华的方向奔驰而来。
与此同时,傅歧身后刚刚还在欢快地乱跑乱跳的细犬也竖起了耳朵,换了个方向跟在黑马身后一起狂奔。
“象龙!”
“大黑!”
马文才和傅歧吃了一惊,拉缰绳的拉缰绳,调马头的调转马头,两匹马一前一后来到了姚华的近前。
但见着姚华寸步未动,却让马文才和傅歧乖乖来到了他的身边,一时间在乙科上骑射课的学子们都惊呆了,就连祝英台和梁山伯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有这样的变故,只能傻眼看着。
“姚参军,你这是何故?”
马文才摸着自己坐骑的脖项,臭着脸说道:“这虽然是你养大的战马,可现在你钱没筹到,这还是我的马。我正在骑乘此马,若因为你的哨声惊马伤了人,是你的责任还是我的责任?”
“自然是我的责任。”
姚华好脾气地对他拱了拱手,“刚刚是有原因,下次不会了。”
他说罢,转头指着身后的大黑对面前的学生们说:“你们看,马文才每月精心养着它,所以它也可以被他骑乘,可我这个旧主一声唿哨,它还会听令。这在战场上是致命的,如果双方是敌对的,骑着敌人曾驯服的战马更是危险。就算不是,像我和马文才刚刚这样的矛盾也绝不会少……”
马文才一听他是拿自己做例子教训面前的学生,虽面沉如水,但还是没说什么,没好气地瞪了姚华一眼,重新纵马离开了。
“姚参军,你要再乱唤我的狗,我真对你不客气了!”
傅歧看着自家狗狗在姚华旁边摇着尾巴蹦跳,气不打一处来:“那马曾是你养的,可这狗却是我养的,你别欺人太甚!”
“谁说是你养的?它天天吃的鸡是姚参军猎的,我亲眼所见!”
祝英台翻了个白眼。
“什么?你说什么?”
傅歧难以置信地看向姚华。
“你好生生送鸡给我做什么!”
他又不是黄大仙,天天要拿鸡拜!
姚华笑着摸了摸鼻子。
“当然是怕你连人带狗都养不活,一齐饿死啦!”
祝英台说。
许多人也知道傅歧家母亲将所有伺候他的人都召走,甚至还断了他用度逼他回建康的事情,听到这公子如今连狗都养不起了,也觉得有意思,顿时哄笑了起来。
傅歧是个坏脾气,却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祝英台借他钱渡过难关,姚华一片好心怕他饿肚子,他虽然被旁边的人笑的恨不得揍人,可还是忍住了怒火,居然没说什么,唤了自己的狗重新驱马离开。
当然,打不过姚华发火也没用,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见傅歧居然忍气吞声离开,许多学子心中出了一口多年来的恶气,再见这姚华也就越发钦佩,对他的话自然奉若圭臬。
他们看到连马文才那样的高门都无法驯服自己的坐骑,心里得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再看那果下马,也就没有了那么多怨气和不甘愿,反倒觉得馆里也算是用心良苦。
这一番居然没闹将起来,傅歧和马文才也没有因为被拂了面子当众给所有人难看,再加上祝英台这士族亲寒门派坐镇,一堂骑射课居然上的欢声笑语,井然有序。
除了梁山伯。
梁山伯骑上了借来的五花马,刚刚骑上去时一切还比较顺利,和果下马的区别也不过就是这匹马更高一点而已,可当他想要像驱使驴子和果下马一样驱使这五花马时,这马却一动都不动,根本不听他使唤。
因为他有骑马的经验,姚华此时正在教导其他根本迈不开步子的学生,梁山伯“骑虎难下”,这五花马动都不动,可他也不知道怎么下马,就这么尴尬地坐在上面,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偏偏众学子中只有他以寒门之身骑着一匹北地马,在身旁一群矮脚马中越发显得“鹤立鸡群”。
许多人本来就对他的“特殊”没有好脸色,再加上之前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渐渐地,就有人对梁山伯指指点点嘲笑起来。
没过一会儿,已经可以驾驭果下马走起来的学子们更是故意气他一般,在他高大的马身旁不停溜达,时而撞撞五花马的马腿,时而小声嘲笑:
“什么人就该骑什么马,给了你好马你也骑不了,哈哈。”
“这马有骨气,知道自己该被什么样的人骑,只可叹有些人看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觉得果下马不配自己骑,偏去骑那高马!”
“这就叫什么马配什么鞍,什么人配什么马啊!哈哈哈哈!”
梁山伯只是涵养好善于排解情绪,并不是没有脾气的圣人,被人这样刻意嘲笑又频频排挤,心中自然也是满腔怒火。
一时间,他想到姚华刚刚一个唿哨就将黑马召回来的举动,心中竟还隐隐起了些阴暗的情绪。
马文才会如此轻易就答应了将这匹良马借他,是不是就是看准了他无法驾驭此马,所以刻意要他在众人面前难堪?
马文才防他跟防贼似的,却对姚华似是很是信任,想到这里,梁山伯甚至开始觉得连马文才的马都看不起他,心中越发悲愤,原本还温和的动作越来越粗暴,甚至开始用双腿使劲夹坐骑的肚子,想要让它跑动起来。
那马本来被一群果下马在旁边穿来蹭去就烦躁,这时候恰巧有一人不安好心又拿自己的果下马去撞了梁山伯的马一下,而梁山伯此时正好使劲夹了一下马肚子,让这匹五花马彻底失去了耐心。
只见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这匹五花马突然像是发了狂一般双腿蹦跳开始踢身边的果下马,又使劲摇摆着身体,要把身上的梁山伯摔下马去!
这些一直骑着果下马的学生哪里见过真正的高头大马发狂,身下的果下马被“似锦”惊了又踢了,也一个个发足狂奔,但奔跑的动作却十分平缓不至于把人摔下去,就算有人真受了惊吓没牵好缰绳真摔了下来,也不过就是三尺来高,只摔得身上有点点疼而已。
可抬头再见抱着马脖子不敢放手的梁山伯,和不停嘶鸣跳跃的梁山伯,此时他们才真正明白梁山伯和姚华为何说这些果下马是真正合适他们的,否则就是“拿命缴束?”。
谁见了这样子,也都只觉得梁山伯要被摔下来踩成肉泥了!
那些蓄意拿马去撞梁山伯的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眼见着要出人命,一个个呆若木鸡。
“给我下来!”
只见得一道身影闪过,离着梁山伯最近的那匹果下马上的学生突然被一股大力掀翻了下去,再一眨眼,那匹矮小的果下马上居然站起了一个飘逸的身影。
不是姚华还有谁?
在活动的马身上站立是难度极高的骑术,只听说北方有不少胡人会,这些学生们却没想到能在南方的会稽学馆里看到,即便姚此刻脚下站着的是一匹果下马,也足够让人赞叹的了。
梁山伯此时已经吓懵了,方才还稳若泰山的坐骑瞬间变成了轰鸣奔腾的怪兽,任谁也接受不了这样的转变,能记得紧紧抱住脖子已经是他胆量过人。
他的耳边尖叫声此起彼伏,让他只能闭着眼越发紧紧抓住能抓住的一切。
“绝不能摔下去,如果我真摔下去了,不会有人同情自己,更不会有人去谴责那些放马惊我的人,他们只会说:‘看那梁山伯自不量力偏要去骑高马,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不停提醒自己。
“只要现在不摔下马去,那姚参军在场,一定有法子救自己!”
不过是极短的功夫,原本对姚华还有心结的梁山伯,居然也开始默默祈祷姚华是真的有本事,能够力挽狂澜救下他。
而姚华也当真不负众望。
他从小在怀朔见父亲教导学生,像这样新人惊了马的事情也不知道见了多少,虽身边只有果下马可用,可果下马稳重可靠倒有自己的好处,当下站在马上,就去够那发狂的五花马。
近了,更近了,姚华终于靠近了马上的梁山伯,伸出右臂揽住了他的腰,用一种古怪的姿势按住了摇摇欲坠的梁山伯。
两匹马靠的太近,姚华站着的角度已近倾斜到四十五度,祝英台哪里见过人这样救人,双手捂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就怕自己大呼小叫吓到了马上的梁山伯和姚华。
在马上的梁山伯只觉得有股温柔又强悍的力道将他托住,没让他再往下滑,心中刚刚一定,耳边却响起一声命令:
“你现在安全了,我喊一二三,你就松手!”
松手?
现在松手岂不是要摔断脖子?
梁山伯僵硬着身子闭着眼睛,将头猛摇。
“这高度其实不高,有我缓冲不会有事,你已经把这马吓到了,必须马上跳下来不能再刺激它。相信我!”
姚华也快站不住了,他全凭高超的马术和过人的体力支撑这么久,但他毕竟不是神仙,能将一个成年男子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
“一,二,三,跳!”
姚华放声高喊。
拼了!信他一次!
梁山伯双手一放,认命任由马儿的力道将他抛弃,往后仰倒着落下。
说时那时快,原本还站在马上的姚华立刻伸手,将梁山伯往后一拉!
在被落过来的瞬间,姚华一只手臂环绕过梁山伯的身后,用手托着他的后脑,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腰,两人齐齐往下一滚!
果下马不高,姚华又在下面,他凭借着自身的技巧用果下马抵消了下坠的力道,两人借由果下马的马身滑到了地上,在地上滚了两圈,等那股抛劲卸去,姚华才松了口气,重新从地上爬起身来。
梁山伯被姚华护在身下,连最容易受伤的脑后也被姚华用手掌包住,竟然毫发无伤,只是跌的浑身骨头发痛。
可姚华一起身就看了眼自己的手背,护着梁山伯时包着他后脑的手背,在地上被粗石磨砺了一番,此时已经破皮流血。
她虽久在行伍,但其实最是怕疼,一时龇牙咧嘴,表情极为古怪。
“姚先生,梁山伯,你没事吧?”
祝英台三两步窜上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声惊呼:
“哎呀,姚先生流血了!”
姚华其实疼的都想哭了,可还记着男儿的身份,秉持着“男人流血不流泪”,将手随意甩甩装作一副无所谓地样子,反倒转身去看还在受惊的那匹五花马。
“它叫什么名字?”
姚华见它左突右跳,连远处的马文才都发现了开始策马过来,只好俯身问还呆坐在地上的梁山伯。
“呃?”
梁山伯木木地抬头,神智还停留在刚刚被人护在肩膀上翻滚的那一刻。
“我问你刚刚骑的马叫什么!”
姚华以为他摔晕了脑袋耳朵现在正在乱叫,又大声了一点。
“叫似锦!它叫似锦!”
死紧?
哦,似锦。
姚华默念着它的名字,兔起雀落几步上前,伸手一把抓住了正在发狂的马缰绳:“似锦?似锦?吁嘻,吁嘻……乖孩子,乖孩子,没事了,安静,安静……”
他一边拉扯着马缰绳,一边试着跨上马身,可那马又踢又窜来回摇摆,姚华好几次堪堪要骑上去都被掀了下来,惹得旁边所有人高声尖叫着避开,生怕那马发狂把人撞了。
终于,姚华半条腿跨上了马镫,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抓着马鞍,一个镫里藏身从马肚子下钻了过去,顺利从马的另一边翻身上了马背。
这一手实在是太漂亮,所有人即便知道这动作惊险万分,可能会出现很可怕的结果,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叫好。
马文才和傅歧已经策马到了附近,见到姚华露了这一手立刻眼睛发亮,傅歧更是叫好声震天,就差没上去直接求教了。
这厢姚华上了马,和似锦几乎是骨肉相贴,他轻轻伏在马背上,一边抚摸着它修剪成五片花瓣形状的马鬃,一边贴在马耳朵边唏唏嘘嘘。
和他温和的态度相反的,是他牵着马缰的右手。
那只流着血的右手强健有力,无论似锦想往哪个方向奔跃,都给他死死地拉住,好像他本来就知道它要干什么,它想要脱缰狂奔的举动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慢慢地,似锦的动作开始慢了下来,因惊慌而产生的情绪因为背上坚定的骑手而重新找到了重心,它不再胡乱踢跳,也不再东奔西突,听凭着天性中本能,终于被他成功驾驭到了梁山伯的身前。
此时梁山伯刚刚起身没多久,眼前突然一暗,姚华已经翻身而下,将缰绳重新递给了梁山伯。
“这,这是干什么……”
梁山伯心有余悸地看向一人一马。
“你和它同时受惊,对双方都产生了疑惑,现在必须重新建立起信任。”姚华将缰绳塞到梁山伯手里。
“重新骑它,安抚它,让它相信你,一直到它带你走动。”
“我,我不行的……”
梁山伯看了眼马文才,又看了面前的马。
“它是马兄的马,我只是借了它,没有办法像马兄一样驾驭它。”
刚刚的变故和其他人的热嘲冷讽似乎让他灰了心。
“他们说的没错,我就该也从果下马练起,不该肖想着一步登天。”
“这是匹母马,成年的母马一般都是替马,替主马蓄养马力、负担重负,平日由马奴照顾。这样的马没有认主之说,借你的人应该是考虑到你并不经常骑马,才借你如此温顺的马匹。”
姚华的话,让梁山伯身子一震。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看穿人心的正直,坦坦荡荡,直击人心。
“但再温顺的马匹,突然换了主人,也会害怕,也会迈不动脚,它一直在等着你用你的温柔和耐心安抚它,但你对它产生了怀疑,也放大了它内心的恐惧。”
“马也有自尊,连果下马都开始走动了,它却不能超过它们,它开始急躁,它的急躁又传达给了你,让你也急躁起来。”
他看着梁山伯,耐心地说着:“马和人的情绪是共通的,你和它失去了那一瞬间的联系,所以它开始惊慌失措想要自己找回重心。但它是匹极温柔的马,虽然很害怕,但还是没有直接人立而起把你掀翻下去。”
在梁山伯羞愧的眼神中,姚华掀开五花马的马鬃指给他看。
这匹马被称为“五花马”,是因为它是一匹马鬃杂色的漂亮母马,但现在这漂亮的马鬃却秃了好几块地方,回想到梁山伯刚刚抱着它马脖子不放的举动,这匹马的马鬃应该是那时候被惊慌的梁山伯撕扯掉的。
“它那般害怕,那般疼痛,可还是忍着一直到我把你救下来才开始狂奔,它难道不值得你尊重,重新和它建立起信任吗?它是因你而惊慌,也该因你而安定,而不是我!你要还是个男人就现在上马,否则我瞧不起你!”
听到姚华的话,梁山伯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掌,他的掌中果然有许多细软的鬃毛,因为手中的冷汗而被黏在掌心之上,如今正讽刺一般提醒着他,姚华的话并不是胡乱臆测。
犹豫着接过了缰绳,梁山伯一咬牙,重新走到似锦的身边,摸了摸它的身子,翻身上了马去。
似锦显然对重新上马的人还是很害怕,肌肉竟然紧绷到微微颤抖。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默然地看着一人一马重新开始互相接触。
人说万物有灵,这一刻的似锦在姚华的口中,似乎已经有了自己的灵性。
“不要夹马肚子,也不要用膝盖顶他,那会让它觉得疼!你是个成年男人,力气多大自己不知道吗?不要这样对待你的坐骑,你就想象你现在骑在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身上,如果是个女人,你也会这么对待她吗?”
姚华在军中听别人呼喝惯了,依葫芦画瓢地也喊了起来。
听到这先生说话这么露骨,旁边大部分男孩都红了脸,像马文才这样的更是直接偏过头去,掩饰着自己的不自在。
祝英台脸红红的看着大叫着“就像是骑在女人身上的”姚华,又看着终于使得似锦成功迈出步子的梁山伯,只觉得这一幕实在美极了。
这是属于阳刚的美丽,充斥着力量和温情,信任和交付信任,让每个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不由自主发自内心的微笑。
“就是这样,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你要像对待美人儿一样温柔的对待它,它这样的美人儿也会任你驱驰……”
姚华的荤段子还在继续狂轰乱炸着其他人。
马文才的耳朵已经快要滴血,完全无法直视自己的替马。
像个美人儿一样任你驱驰……
老天明鉴!这让他以后还怎么骑这匹母马?!
这可是他的马,不是梁山伯的!
在姚华的耐心指导下,梁山伯终于可以成功的让似锦听从他的指挥小跑� �来,姚华的脸上也出现了一抹灿烂的笑容。
见众人渐渐不再注意这边,姚华鼓励一般上前拍了拍梁山伯的小腿,又拍了拍似锦的脖子,仰起脸对着马上的梁山伯轻轻一笑,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开口说道。
“梁山伯,不要被那些人高门、寒门那一套说法左右。”
骑在马上的梁山伯没想到他突然说这个,不由得一愣。
“这世上会将人按照各种标准划分的,只有人。马是不会将人分成高门公子或是寒门书生的。”
姚华轻轻抚摸着似锦绸缎一般的皮肤。
“我喜欢骑马,也希望每个人都爱上骑马,因为马看待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能够驾驭它们的标准永远不是出身和高矮胖瘦长相如何,而是你是否真心对它,是否抚摸它的毛发,表达你的爱意,是否愿意将性命交托给它。”
梁山伯突然明白了姚华为什么特意对他说起这个,羞惭得恨不得掩面。
那一瞬间对马文才产生的阴暗猜测,似乎成了被人放在阳光底下的笑话。
“你对它交付信任,它与你回馈信任,这就是骑术之道,也是与人相处之道,这是我的先辈们曾教导我们的道理。今日你作为我的学生,我也希望你能明白。”
见梁山伯点了点头,姚华又爽朗地笑了起来。
“那你们就慢慢享受互相信任的时光吧!我还有许多人要教呢!”
他就这样笑着夸了似锦一句“好姑娘”,十分满足的离开了。
见骚乱已经平息,学生们也渐渐放松了紧张的心神,继而掀起的是姚华狂热一般的崇拜!
能蹬里藏身啊!
能马上立人啊!
能力挽狂澜啊!
能让人和马重新建立起信任啊!
牛人啊啊啊!!
一时间,围着姚华的学生几乎个个都兴奋到快要发狂,就连傅歧这样的都厚着脸皮东问西问他究竟是怎么做到镫下翻身的。
姚华手已经痛得要死,恨不得赶紧结束这堂课回去包扎,偏偏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好不容易将人打发的差不多了,一个转身,却撞见一双圆溜溜大眼睛。
“你是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他放轻了声音。
对于祝英台,姚华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我,我也想试试……”
祝英台已经被似锦和梁山伯之间重新建立起的美好“信任”所感动,拿出壮士断腕般的决心决定要学会骑马。
“试试,你不是一接触马毛就打喷嚏,还会起疹子吗?”
姚华错愕。
“我知道,但起疹子也不会死是不是?”
祝英台看着前方被人抚摸着的果下马,“我也想信任它们,然后被它们信任,虽然我身体有缺憾,可我的心是这样渴望的。”
“我,我想试试……”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害怕拒绝的担忧。
“我能试试吗?”
“你想试试,那便试试。”
姚华像对待自家姐妹兄弟一样宠溺地笑了起来,揉了揉她的头发,转身去替她牵马。
祝英台见姚华没因为怕麻烦而反对,顿时欢呼雀跃了起来。
姚华从果下马中挑选了一匹最可靠稳重的,将它牵到了祝英台的身边,祝英台其实很喜欢这些小小的矮脚马,只是觉得它们和自己印象中的马不太一样有些“不够威风”,可听到姚华的话以后,她已经对它们没有偏见。
能够忠诚的执行主人的指令,不因为任何原因而对骑者产生偏见,哪怕身材矮小,它们也是最可爱的动物。
见祝英台伸手要去接缰绳,姚华牵着缰绳的手一缩,喊了句“等等”。
怎么了?
祝英台瞪大了眼睛。
难道他又反悔了?
“你是接触到动物的毛皮就会起疹子是吧?”
姚华想了想,突然伸手开始脱起自己的外袍。
他这外袍刚刚在地上翻滚已经脏了多处,他将上身的外衣脱下来一抖,翻转过来,搭在了果下马的马背上,从马鬃到马身几乎都被遮了个完全,只有马肚子还留在外面。
祝英台还在惊讶间,姚华却已经到了她的身边,将她从腿弯处抱起,一个用力直接抱到了矮小的马背上。
她没有翻身上马,连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到马毛。
“好啦,马缰绳可不是毛发做的,你穿着长裤长靴,又隔着我的衣服,应该没那么容易长疹子。”
姚华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来,我教你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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