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吾良原本并不是白袍队的主将, 只是一个管马的郎官。
不过他投胎投的好, 他的母亲曾经是现在的中书郎朱异之母顾氏的陪嫁侍女,后来又被配给了朱家的一个管事,于是攀上了现在如日中天的朱异,算的上是朱异的“门人”。
朱吾良的父母只有这么一个独子,几乎用光了所有的体面和人情才为儿子活动,才到白袍队里领个了“闲差”。不过朱吾良也很争气, 因为他善于钻营和排挤, 花了几年时间,竟然成了白袍队的游击将军, 手下还领着四个偏将,负责管理建康的这支骑兵队。
来之前陈庆之已经打听过这个朱吾良,各方给他的消息都是这个人“很能干”, 他原以为会是个精明干练之人, 却没想到整座大营竟然如此。
若是一般人被特使看到这样,早已经紧张到说不出话了, 可朱吾良虽然有些尴尬, 却并不觉得羞耻, 解释着说:
“久无战事, 朝中早就已经不发白袍骑的俸禄,但也没下旨遣散这些骑兵回乡。是人总要过日子的,他们只能在京中再找些零工闲差度日。即使如此往往也入不敷出,他们的家人无法养活,好在大营里人和马的口粮还是照常拨的, 所以……”
所以就把老婆孩子父母双亲都接到大营里来,一起吃军粮补贴家用?
梁国的军队是募兵制,士兵征战时为兵、休战时为农,像这样没有被征召却也不遣散、不还耕为民的情况实在是少见,但考虑到骑兵是特殊兵种培养不易,加上还有这么多匹马,当不再征战时却依旧闲赋也能理解。
可就因为这个,为了糊口就将全家老小一起带到大营里来生活,也是在太荒谬了些。
陈庆之看着这座鸡犬相闻的大营,眉头紧蹙到能夹死苍蝇,朱吾良也有些紧张,很担心这位皇帝身边的心腹御史一不高兴就甩袖子回去告御状去了。
好在陈庆之是个老成持重之人,知道现在的重点是选出可以用的人和马,培养成足堪使用的骑兵队送梁国人回京,而不是来这里帮着白袍骑训练军纪的,所以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就转身问身边的朱吾良:
“敢问将军,人马都在何处?何时可以由吾等挑选?”
这一问,马文才和花夭都不由得重视起来,齐齐看向朱吾良。
“人倒是立刻可以召集起来,让诸位挑选,至于马嘛……”
在马匹的事情上,朱吾良支支吾吾,避而不答:“我们白袍骑的马都有好几年不曾用于战事了,颇有些不驯,未免诸位受伤,还是再等一些日子,等练的温驯了点,再……”
“白袍骑的马都已经是正在壮年的成年马了,还有些现在应该都是老马,怎会不驯?朱将军,你可别糊弄我们!”
傅歧家中就有骑士,知道马能活上三四十年,从三岁开始到二十岁之间都可以使役,这支白袍骑建成都还没有十年,马匹应当正在性格稳定的壮年期,哪里会被他糊弄?
这里除了陈庆之以外都养过马,花夭是外国人不好多提,于是就由傅歧向陈庆之解释了下马的习性,后者闻言后恍然大悟,顿觉奇怪:
“既然如此,朱将军,你直接带我们去看马就好。既然这么多年了,马匹若有生病或损耗的,也可以理解。”
但凡军中都有些猫腻,他以为朱吾良是将马养的不太好,于是先出言打消了他的顾虑,想要让他放心带他们去看马。
往日里也有好奇战马什么样的贵族来这里,但是一听说马性不驯可能伤人就吓到不敢去见,朱吾良怎么也没想到看起来文弱的陈庆之和两个明显出身士族的年轻人都不怕马,还能对马性如此熟悉,心中不由得暗暗叫苦。
“朱将军,你就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了。”
所有人里,就属急着回国的花夭最是等不得,当即看了下四周的格局,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末将先去看看。”
到这种时候还再推辞肯定是要将人得罪死的,朱吾良见这小将去的果然是马厩方向,连忙追上。
“诸位别急,别急,我这就带你们去!”
他们跟着朱吾良到了一处马厩,那马厩虽然有些破败,但打扫的还算干净,一推开门就有四五匹好马站在廊中,浑身皮毛光滑水润,颇有风度地昂着头,见到有人来也只是看了一眼,并无狂躁。
他们早已经做好见到一批老弱病残之马的心理准备,没想到乍然见到这样的好马,一个个喜不自禁地上前去摸它们。
这些马也颇为享受的被他们抚摸,神清气爽,越发显得神骏。
“这匹马最初是当年南投的魏将带来的,陛下当年见猎心喜,遂成立了这支白袍骑兵……”
陈庆之并不会骑马,但也对这种神异的生灵十分喜欢,悦然道:“荒疏这么多年还如此神骏,当年一定更为俊朗。”
几人都在摸着马,唯有花夭皱着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等发现这几匹马甚至开始用头来蹭来人的手掌要吃的时,花夭总算知道这种违和感在哪儿了。
这哪里是战马,明明就像是士人豢养的那种宠物,疯了才会想要靠这样的马打仗!
见几人还在围着朱吾良问这些马匹的事情,花夭趁着他们没有注意到自己,悄悄地往后退了几步,又退了几步,悄然无声地离开了这座马厩。
她沿着这间马厩出去,嗅着风中传来的新鲜粪便味道,朝着另外一处马厩走去。
他们六镇子弟几乎家家养马,还有套马为生的,找马群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还未到那处马厩,花夭先看到了一片被圈起来的草场,外围像是羊圈一样围着一圈栅栏,里面养着一大群肥硕无比的牲畜。
马是会跳跃的,绝没有人用这种方式圈马,所以花夭起先还以为养的是牛羊,可到了附近时,才发现里面养着的真是马,但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是那些是猪……
马是很难被养出肥肉来的,它们往往胸廓深长、肌肉发达,但这里的这些马已经被喂得看不清面目的清俊,四肢更是蠢笨无力,有些马甚至违背马的习性没有站着,而是倒卧在那里,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吃着口边的草料。
整座马圈里洒满了各种精料,这些马在这里唯一的目的就是吃,实在让花夭无比震惊。
眼见着已经有在喂马的马奴看到了自己,花夭果断转过身,飞奔而去。
再往前跑,越是往前,风中传来的恶臭气味就越是明显,花夭见着这一大片连绵不绝的马厩,估摸着那边才是养着用来作战的战马的地方,脚步不由得又加快了几成。
此时是盛夏之时,还没到那马厩之处,花夭已经被四周胡乱飞舞的蝇虫和飞蜢骚扰的不得不遮上口鼻,全靠手臂来回挥动驱赶它们。
大概是因为太臭蝇虫又多的缘故,她一路跑过来,竟没有看到一个人。
等她跑到那连绵的马厩处时,映入眼帘的场景让她倒吸一口凉气,骇然到身子都晃了几晃。
“不,不……”
诺大的马厩里,横七竖八地堆满了骨瘦如柴的马匹,这些马腿部几乎都没有毛了,皮肤上布满大片的脓疮。
蝇虫像是咆哮般在破败的马厩里飞舞,以至于那些脓疮上都密布着蝇蛆,那些密密麻麻在蠕动着的白色像是在马身上长出的腐败之花,让整个马厩里都弥漫着一种死亡的气息。
“这是河西马?这居然是河西马?”
花夭扑倒在一只高大的白马身边,泪如雨下的抚摸着它已经稀稀拉拉的鬃毛。
它不像那些河西马一般傲立与地,而是侧卧在廊厩之中,剧烈的咳嗽着、喘息着,用它满是白翳的双眼直直盯着眼前的花夭,像是在请求着什么。
北魏初年平定统万以及秦,凉等地,由于河西之地水草丰美,太武帝拓跋焘就于太平真君元年前夕下令开辟了河西牧场,当时四方骏马作为战利品汇聚魏国,畜生繁殖甚为旺盛,最多时大小马匹多至三百多万,骆驼两百多万,牛和羊更是不可胜数。
河西牧场有专门的人管理骏马,这些人专门负责赶着健壮的马匹,每年从河西一直放牧到并州,再从并州驱赶回来,这些马身体健康且适应力超强,很难出现水土不服,对水草的种类更是并不挑剔,已经渐渐成为魏国军中主力的马匹。
在这里的马,俱是最健壮的河西马……
或者说,曾经是最健壮的河西马。
花夭的手掌从它低垂的头顶上、脊背、腿部抚过,一双能够开石裂碑的手掌如今不住颤抖着。
这是匹绝不超过十岁的年轻骏马,它的头部长大、鼻梁隆起,这样的马最适合作战;它的腿部骨骼流畅,如果能站起来,也必定是身材高大的好马。
可这样的好马,如今却苟延残喘在这样的地方,用尽全身的力气只为了能够咳嗽出一声。
花夭的手急切地摘下腰下系着的一个皮囊,她的大黑喜欢吃黑豆,但这种豆料价格昂贵,所以她只有在它做的不错时候才会给它喂上一点,为此,她已经习惯了在身后携带一些黑豆。
被喂了黑豆的瞎子马用鼻子轻轻地拱了拱花夭伸过来的手掌,在确定了送来的是豆料后,它像是愣住了,好半天后才开始小心翼翼地用舌头将它们送入嘴里。
它吞吃黑豆的速度极慢,即使这是对战马来说最为美味的料豆,它也没有表现出如同大黑一般的急切,它那样慢条斯理地咀嚼着,慢到令人纳闷。
直到随着咀嚼的动作,它露出了已经几乎被磨损到不剩几颗牙齿的空洞牙床。
花夭只觉得心口有一团火在燃烧,那火烧的如此炽烈,烧的她想要一把火烧了此处。
但下一刻,那火又转成了彻骨的冷。
已经瘦到脱型的马儿在缓慢地嚼动之后,突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白翳的眼睛失去了最后一丝灵动,温热的鼻子里也没有了轻轻的喷息。
花夭颤抖着又从皮囊里掏出一把黑豆,因为手掌的抖动,豆料从指缝中漏走了不少,她却浑然不觉,只将那一把黑豆放在那匹河西白马的嘴下,口中唤起呼唤战马的唿哨。
一个唿哨声起,整座马厩中都犹如被什么东西所惊醒,那些骨瘦如柴的战马们原本倒趴着的耳朵极快地前后动了起来。
开始有马尝试着想要站起,然而它们实在是太虚弱了。
没一会儿,不甘的嘶鸣声响彻马厩,喷气声和拉破风箱般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它们是那么急切的想要回应骑士的呼唤,那样的急切甚至突破了身体的极限,让它们在脏污的地面上剧烈地滑动了一小段距离,能站起者却寥寥无几。
而那匹河西白马,再也没动了。
“啊啊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每次只要一写马,好像就要弄哭不少人……(顶锅盖逃走)